The 9th Planet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atom.xml2022-09-13T14:51:37.629991+00:00<![CDATA[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6(完结)]]>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206%EF%BC%88完结%EF%BC%89/2022-09-13T14:51:37.629991+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2-09-13T14:51:37.629991+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20%204-5/"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上一章</a></p>
<p dir="auto">6</p>
<p dir="auto">杨威利意识到自己是一个Demisexual是在十四岁。在那样的年龄,男生们总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着一部MP4播放器或一本不知从哪儿搞到的小书,时而冒出黑熊似的傻笑,时而爆发出如饿狼般的嚎叫。有一次,当他的同桌拽着他凑上前去,而少年杨威利盯着屏幕里缠成水蛇的两个人,胸腔里既没有黑熊,也没有饿狼,只是睁着他的黑眼睛问同桌,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练这种高难度瑜伽动作?</p>
<p dir="auto">说罢,杨威利便回到座位上继续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同学眼睛里射出的惊异的光。沉迷于制作人类历史年表的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此后的大半个学期里,再没有一个男同学在课间拽他去看瑜伽视频,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解脱——他终于能更加专心地制作他的人类历史年表了。然而,畅游在历史海洋里的杨威利却没有意识到,在前往教室的走廊中,在课间休息的教室里,一些粘黏着窸窸窣窣议论的视线总在自己的后背来回扫描,直到有一天,前排的汤普森突然在自习课上扭过头来问道:“你是不是不正常?”</p>
<p dir="auto">被问得一头雾水的杨威利对上汤普森的视线,严谨地反问道:“我哪里不正常?”</p>
<p dir="auto">“就是那个……”</p>
<p dir="auto">“哪个?”</p>
<p dir="auto">“就是那个……那个……”汤普森似笑非笑的脸显得愈发扭曲,他用一种微妙的拖沓语调解释道:“你懂的……就是性——”</p>
<p dir="auto">此时此刻,杨威利的天真化作了一种勇猛,他倏地从座椅上站起来,一把揪住讪笑的汤普森的衣领,大声说:“我不懂,你再说清楚一点!你说我哪里不正常?”</p>
<p dir="auto">当五分钟后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冲进教室时,杨威利学生时代的第一次打架事件已经持续了将近300秒钟。
事件最终被当作一次校园霸凌事件处理,最终,一米八〇的汤普森在父母和校长的注视下向杨威利和他的父亲鞠躬道歉,并向其承诺再不在课间议论杨的任何私人问题。然而,汤普森的无礼问题确实引发了杨威利的疑惑,在接受完道歉回到家中的五个小时里,躺在床上的他盯着天花板苦苦思索,最终,他爬到电脑前,在一连串键盘敲击声后,一张白底蓝字的普通网页映入杨的视网膜。十四岁六个月零三天的杨威利终于确认——自己并不是不正常,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Demisexual——一种人群中并不常见,但又确实存在的灰色性向人群。</p>
<p dir="auto">知道自己是一个Demisexual这件事并没有对杨威利的生活造成太多影响,鉴于他每天醒着的十六小时里有十二小时都在和历史书与纪录片在一起,自己并没有太多精力和兴趣去和谁建立深刻的感情再在浓情蜜意之中感受对方的性吸引力。自己自青春期以来——用先寇布的话来说就是——用历史研究代替了性生活。</p>
<p dir="auto">不过,这都是在先寇布和他制订接吻练习协议之前的事了。</p>
<p dir="auto">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划过杨威利的脸颊,他继续盯着天花板上已经熄灭的日光灯。在闲暇时间,他也在图书馆读过一些关于灰色性向人群的文章,但事到如今,那些言之凿凿的理论却在现实面前遭遇了巨大挑战——为什么光凭几个以戏剧练习为目的的接吻行为,先寇布在他心中就不一样了?前几次接吻,杨威利尚能泰然处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到意犹未尽,开始期待每个周四和周日晚上九点;他开始眷恋那些肌肤相接的触感、指尖不经意的摩挲,和他脖颈间的皮肤隐约散出的薄荷与生姜味……</p>
<p dir="auto">又或者,杨威利翻了个身,把月光挪到身后,继续想,如果变化的原因并不在于生理而在于心灵,那么——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杨威利,将他死死钉在床上。他突然感到世界天旋地转,内心蝴蝶飞舞,心脏仿佛被利箭刺穿。这就是爱吗?杨威利心有余悸地想。原来爱就是无法控制的脸红和卫生间隔间里扑在彼此皮肤上的热气。可是——没等他彻底想通,插在心上的箭又不安分地搅动起来。这只是一次即将到期的约定,这并不算作爱——至少对对方来说不是,不然,为什么先寇布要让自己先走?</p>
<p dir="auto">杨威利又翻了个身,盯着窗帘缝里的新月。此时此刻的他,正因为一个超出人类理性范围的千古谜题,遭遇了二十一年生命中的第一次失眠。</p>
<hr>
<p dir="auto">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林兹的完美主义正在向吹毛求疵大步迈进。“为了演出时不出一点纰漏,”林兹毫不犹豫地行使着导演的独裁权,“直到谢幕时,请大家务必以剧组事务为优先。”即使没有林兹的要求,先寇布也把自己除上课外的所有时间奉献给了剧团。演出当天各个环节的统筹和剧组的排练,让他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喘息时间。他和杨威利的练习也暂停了——说起来,他似乎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杨威利了。</p>
<p dir="auto">先寇布回到宿舍时,客厅的灯已经熄了。他点亮手机屏幕,循着微光小心翼翼地摸到沙发的边缘,当他即将如释重负地窝进沙发之际,一声闷响从他身下传来,惊得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随即发出一声如狼似虎的哀嚎。</p>
<p dir="auto">“嗷!!!——”</p>
<p dir="auto">身下的闷响开口说话:“明明是你坐到了我身上,怎么你还叫呢?”</p>
<p dir="auto">先寇布抱着撞上玻璃茶几边缘的左膝盖,龟缩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间,在剧痛之中挤出几个音节:“你……怎么不开灯啊?!”</p>
<p dir="auto">“我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然后你就把我给坐醒了。抱歉,又害你受伤了。”</p>
<p dir="auto">这个呆子!先寇布腹诽道,但在杨如此诚恳的道歉面前,自然也发不出什么火气来,只得在杨威利的连拉带拽下,勉强爬回到沙发上喘气。终于,先寇布平定了自己的惊甫,得以关心自己室友的精神状态。</p>
<p dir="auto">“杨?”先寇布问。</p>
<p dir="auto">“嗯?”杨威利答。</p>
<p dir="auto">“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先寇布将身体往杨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后者并没有躲闪,也没有什么回应。</p>
<p dir="auto">“我没事啊。”黑暗中,杨威利的黑发掩住了他黑眼睛里闪烁的不安的光,“真的,我只是太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p>
<p dir="auto">先寇布伸出手,环着杨的后背揽过他的臂膀,将他的右脸颊贴在自己的左胸口,说:“没事,我在呢。”一些气息从杨的声带中划过,最终并没有说出什么实际的内容。倒是先寇布想起了什么,继续说:“明天就是演出前最后一次彩排了,你有空就来看看,顺便给我再提提意见?”</p>
<p dir="auto">杨威利又沉默了,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也没松手,谁也没开口。就在先寇布绝望地以为杨又要拒绝他时,杨威利的脑袋微微晃动,说:“我明天没课,会来的。”</p>
<hr>
<p dir="auto">第二天,杨威利准时到了剧场。他努力推开剧团后台那扇比全人类历史加起来还沉重的门,穿过堆满道具和服装的陈列间,循声来到舞台后方。他站在幕布后看演员们对戏,却没有见到先寇布。正当他继续定睛观察台上几个演员的走位时,一团热气扑进他的右耳窝。</p>
<p dir="auto">“你来啦?”杨威利扭头,先寇布的鼻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脸颊,他往后退了半步。先寇布继续压低声音,打着手势告诉他,去台下的观众席上,那个位置的视角要好很多。说着,先寇布将手掌抚上杨的后背,轻轻将他推向舞台边的阶梯。</p>
<p dir="auto">杨威利坐上观众席,周围的座位零星坐着几个人——看上去是剧组的工作人员。在他答应先寇布的接吻练习请求后,他用一个晚上看完了先寇布给他的剧本。林兹对语言与戏剧的节奏把握非常敏锐,用现代视角对希腊悲剧的解读颇为先锋和生动——这应该会是一部杨喜欢的戏剧。杨威利聚精会神看着舞台中央演员们走位、对戏、转换场景,这是一个被低估了的剧团,他在心中暗想,假以时日,这个剧团和他们想要传达的信息会被世人听见的。</p>
<p dir="auto">一幕又一幕,故事终于到了最后。其他演员纷纷退场,只留下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两相对望。杨的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双手撑着大腿,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两人的互动。</p>
<p dir="auto">先寇布拉起马逊的手,说:“为什么你得同我一起去死呢?”</p>
<p dir="auto">马逊望着先寇布的眼睛里闪着光,说:“还用问么?没有你,什么是生活呢?”</p>
<p dir="auto">同杨威利一样,此时剧场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注视着台上两人的拥吻,杨右前方的女孩一手拿着道具,用空闲的手掌擦去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杨睁大眼睛看着拥抱的两人,却从心底涌出一阵刺痛。直到谢幕,他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攥住大腿的十指,已经把灯芯绒裤的布料捏出了褶皱。</p>
<p dir="auto">一个顶着一头爆炸金发的青年从第一排座椅上。这应该就是导演。杨威利心想。导演林兹在演出前最后一场排练之际显得异常宽容,导演讲话很快结束。演员和工作人员们陆续离开舞台,现在只剩先寇布一个人蹲在舞台上,最后一次确认踩点胶带的位置。忽然,他感到一团阴影罩住了自己的脑袋。</p>
<p dir="auto">“嗨。”阴影朝先寇布打招呼。先寇布撅着屁股抬头,朝站着俯视自己的杨威利笑,说:“觉得怎么样,第一观众?明天不会有人看了想退票吧?”后者摇摇头,说:“很不错,观众会喜欢你们的。”</p>
<p dir="auto">先寇布终于从地板上蹬起来,在看清杨威利的神情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问:“怎么了?”杨威利垂着眼,勉强冲他笑了笑,说:“没事。是你们演得太感人了。”</p>
<p dir="auto">“哦……”先寇布刚想开口,却被杨抢了先。</p>
<p dir="auto">“我们来练习最后一次吧。”杨的声音有一丝颤抖,“4号以后都没有练过呢。”</p>
<p dir="auto">“啊,是,是的。没想到你还记得。”先寇布移开了视线,凝视舞台地板上的胶带,倒是杨威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始有终嘛。”先寇布点头,说:“无论如何,杨,我都要感谢你。”</p>
<p dir="auto">“不要谢我。”</p>
<p dir="auto">杨踮起脚吻上了先寇布的嘴唇。这一次,先寇布仿佛才是被感激、被报答的皮拉得斯,杨细细尝着他的嘴唇,像在翻阅一本古老而悠久的书;而他的手指却又是那样热情,隔着戏服的布料,紧紧嵌进他后腰上的皮肤。先寇布双手环住杨威利的腰,把他揽得更近些,杨顺着他手臂使力的方向,将自己的胸口贴上他的胸口——这下两人都能感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声,如惊雷般在胸腔轰鸣着。仿佛有蝴蝶在彼此的身体里来回穿梭,两人颤抖着,感到宇宙天旋地转。先寇布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他停不下来地吻他,像一只猎豹一样猛烈进攻,杨威利的最后一层防线快要被击溃,他任凭他的唇舌在自己的口腔里开拓、探索,他站立的双腿和脚下的地板仿佛失去了着力点,身体不自觉地往下坠。两人膝盖抵膝盖地跪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先寇布的五指沿着杨脊柱的方向,滑进他的头发中,他不再满足于只占领他的嘴唇,开始一路从耳垂吻过他的下颚,吻到他的脖颈。先寇布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喉结,顺势将杨放倒在地板上,他空闲的一只手钻进他的衬衫底下,摩挲过他的小腹、肋骨,直到前胸。杨开始克制不住嘴角的喘息声,雪上加霜的是,先寇布跨在自己腰间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撞击自己的小腹……就在这时,一次痉挛击中了失控边缘的杨威利,他忽然猛地使力,推开先寇布,从地板上爬了起来。</p>
<p dir="auto">“我……我要走了……”杨还在颤抖的手胡乱系着被打开的衬衣纽扣。</p>
<p dir="auto">“我跟你一块儿回去。”被半摔在地板上的先寇布试图爬起来,“你等我一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p>
<p dir="auto">“不了,我还要去图书馆。”杨威利用手指把手指掰出一些奇怪的形状,“有什么话明天演出结束以后再说吧。”见杨态度如此坚决,先寇布只好接受。接着,他又问:“那么,明天的演出……你会来看吗?”</p>
<p dir="auto">杨威利背对先寇布摇摇头,说:“我要去图书馆赶课题报告,就不来了。预祝你们演出成功!”说罢,便快步消失在后台。先寇布望着通道里残留的杨的背影,胸中的蝴蝶堵在喉头,出不去又散不掉,只有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到地板上。</p>
<hr>
<p dir="auto">直到第二天先寇布出门,杨威利都没有回他们的宿舍。而此时的先寇布已经不能允许自己再想其他的事——演出就要开始了。</p>
<hr>
<p dir="auto">“华尔特,你还在干什么!快点过来!”一只手挽着布鲁姆哈特,一只手端着酒瓶的林兹靠在吧台朝先寇布发射出一串带着威士忌味道的叫喊。见先寇布迟迟不肯过来,林兹干脆三步并做两步,跨到他跟前,勾住他的脖子,说:“怎么了团长?演出都结束了还这么心事重重的,我们做得很好啊,观众足足鼓了三波掌呢!”林兹说完,激动不已地用力捏住先寇布的手臂直晃。</p>
<p dir="auto">先寇布当然知道演出很成功——这应该是Rosen剧团成立以来上座率和观众反馈最令人欣喜的一次演出,当然值得一次彻彻底底的酒吧狂欢。但他在欣喜之余却总感到一丝失落。他想起昨天剧场里的杨威利,和他那些自相矛盾又意味不明的举动,让先寇布的心如钟摆一般在希望和绝望的两极来回摆动。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杨只是一个行走的道德义务论者——只要他答应的事,就算让他现在穿上女仆装去跳猫耳舞,他也会去钻研扭腰时应该摆到哪个角度的。清醒一点,现实中假戏真做的概率比你出门被三千万砸中的概率还要低。先寇布闷了一口威士忌,默默地劝服自己。来日方长,自己总能慢慢消解掉这些感情的。</p>
<p dir="auto">第二摊开始时,先寇布随口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几个新进剧团的学妹只好依依不舍地看着“要回去修机车不然明天上不了学”的先寇布消失在街巷中。林兹面对布鲁姆哈特“这回先寇布怎么走得这么早”的疑问,带着了然的笑说:“今天就放过他吧,莱纳。我想,他可能是找到自己的俄瑞斯忒斯了。”</p>
<hr>
<p dir="auto">先寇布怅然若失地扭开宿舍门,客厅依然一片漆黑,但却有一束光从杨威利房间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他试探着走到门边,用手敲了敲门,没有回应。</p>
<p dir="auto">“杨,你在吗?我有话想对你说。”先寇布小心翼翼地朝门的那头确认,依然没有回应。先寇布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见屋里始终没有动静,沮丧地准备离开。当他刚转动身体,却听到房间内传出了玻璃的破裂声。</p>
<p dir="auto">“你还好吧?!”</p>
<p dir="auto">猛地推开房门的先寇布呆住了——杨威利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他的右前方是一瓶见底的700ml白兰地,而散在他脚边的,曾是一只宜家透明玻璃杯。先寇布走到杨威利跟前,试着摇了摇他的背,“杨,醒醒。”杨威利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毛躁的黑脑袋枕在手臂上,半睁着眼盯着先寇布,只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
“去床上睡吧,当心感冒。”说着,先寇布拦腰抱起杨威利,绕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残留的白兰地液体,动作尽量轻地将杨威利放在床上。他低下身子,在杨的耳边问:“你口渴吗?我给你去拿水。”</p>
<p dir="auto">“不……”杨威利突然伸出双手环住先寇布的脖子,在地心引力的帮助下,先寇布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袭一把拽到杨的胸口,他的脸贴着他的侧颈,听见杨又连续发出了几个模糊的“不”。</p>
<p dir="auto">先寇布艰难地把自己几乎被床单闷住的脸挪动到能够呼吸,说:“我保证不走了。你让我换个姿势,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p>
<p dir="auto">杨威利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他问:“真的吗?”</p>
<p dir="auto">“真的。要我发誓吗?”先寇布艰难地举起没有被压住的三根手指。</p>
<p dir="auto">“那倒不用。”杨似乎平静了一些,稍微恢复了一点平素的语气,“我……我有话想对你说。”</p>
<p dir="auto">“什么话?”先寇布维持着单手平板支撑的姿势问道。</p>
<p dir="auto">“其实……我今天去看了你们的演出。”</p>
<p dir="auto">“真的?”先寇布的褐色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杨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别打断我!我随时有可能会再睡过去。”</p>
<p dir="auto">先寇布老老实实闭上嘴,继续听杨威利说:“我觉得你们的表现非常好——尤其是你,和皮拉得斯的对戏非常有戏剧张力。而当……当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在台上接吻时,我就觉得……”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很嫉妒皮拉得斯。”</p>
<p dir="auto">“我想对你说,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p>
<p dir="auto">杨威利安静下来,先寇布却迟迟没有回应。</p>
<p dir="auto">“你还在听吗?”杨威利问。</p>
<p dir="auto">“我在,只是不知道你结束了没有。”先寇布答。</p>
<p dir="auto">“我差不多说完了——啊不对,其实还有一句话……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我讨厌我自己。”</p>
<p dir="auto">先寇布撑起身体,重新坐在床上,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杨的侧脸和耳垂,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p>
<p dir="auto">“你说,我想说什么?”</p>
<p dir="auto">先寇布俯下身,在杨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问:“你看,我猜得对不对?”</p>
<p dir="auto">杨威利的双眼完全睁开了,因酒精而泛红的脸颊上露出了笑容。</p>
<p dir="auto">“完全正确。”</p>
<p dir="auto">说罢,杨威利爬起来,捏住先寇布的双肩,用力将他按倒在床上,随即,一个前所未有的绵长热吻缠住了先寇布。他紧紧抱着眼前的人,恨不能将这些浓情蜜意揉碎塞进自己的身体里,溶入血液中;他颤动的发丝,他细密的喘息,还有灯光打在他身上泛起的光晕。俄瑞斯忒斯,我想我总算体会到了你的幸福。他这样想着,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划过他的眼角,没入他的头发。五彩斑斓的蝴蝶从两人的胸腔中飞舞而出,布满了这个地球上的小小房间。</p>
<hr>
<p dir="auto">杨威利醒来时,眼前的月光已经换成了阳光。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已经是上午11点了。紧接着,他注意到了另一件更令他血液凝固的事——昨天睡着时穿的外衣被人换成了睡衣。然而,没等杨威利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寇布咬着半片吐司走了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他。</p>
<p dir="auto">杨威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指指先寇布,又指指自己,好半天才开口:“我的衣服……是你给我换的?”看到先寇布笑吟吟地朝自己点头,他的心脏跳起了踢踏舞,只好继续往下问:“那……昨晚……我们俩……是不是……那个……那个……”</p>
<p dir="auto">见杨威利濒临崩溃的模样,先寇布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没有的事,你醉成那个样子,我怎么好意思下手?我只是帮你换了睡衣。”</p>
<p dir="auto">杨威利不好意思地笑了。</p>
<p dir="auto">先寇布吞下最后一点吐司,坐到杨威利跟前的床沿上,问:“那么——你昨晚说的话还能记得吗?”</p>
<p dir="auto">好不容易酒醒的杨威利顿时又红了脸,不过这一回,他很坦率地答道:“记得。我只是醉了,但是没傻。”</p>
<p dir="auto">看着杨诚挚的眼睛,先寇布说:“我想和你开始一段认真且正式的关系,所以,我会按照正式的约会步骤重新来过。” 他又靠近了一些,拉起他的手,“杨,你愿意今天下午下课后和我一起去吃晚餐吗?我知道学校西区有一家很好的中餐厅。”</p>
<p dir="auto">杨威利的眼睛弯成两个月牙,爽快地答道:“今天下课我会等你。”</p>
<p dir="auto">-The End-</p>
]]><![CDATA[银英丨柏林,1992。 1-3]]>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柏林%EF%BC%8C1992。%201-3/2022-05-19T12:35:45.750580+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2-05-19T12:35:45.750580+00:00<![CDATA[<p dir="auto">起笔于2020年8月2日。</p>
<p dir="auto">※本文是基于历史事件改编的虚构作品。</p>
<p dir="auto">❀ ❀ ❀</p>
<ol dir="auto">
<li></li>
</ol>
<p dir="auto">我们的故事要从一面墙的倒塌讲起。</p>
<p dir="auto">这是一面聚焦了世界目光二十八年的高墙,墙的两边住着同一个民族,他们曾共享同一种肤色、瞳孔、头发、额头、下颌,饮食、宗教、语言、历史、文化,现在却被一面带有铁丝网的混凝土墙分成形同水火的两群人,西方称东方为“极权的铁幕”,东方称西方为“堕落的资本”,墙的两边都坚持自己才是唯一的正义。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这面167.8公里的全封闭边防系统冷峻地看着围墙两边的对峙、逃离、流血、死亡,为历史做一位最沉默的目击者。</p>
<p dir="auto">这一面由持枪士兵守卫的坚固围墙的倒塌,起因是一次失误。刚获得马克思勋章不久的君特·沙博夫斯基书记拿着文件看走了眼,向世界宣布开放围墙,人潮涌过检查站,直涌向城市的西边。1989年11月9日,东半球的人们正渐渐进入宁静的睡眠之中,惟有中欧平原上的柏林毫无倦意,彷佛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火热的摇滚音乐会。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以后,边防军终于放弃了对人群的阻拦,东边与西边的边界开放了。</p>
<p dir="auto">边界不复存在,柏林市民一呼百应,放下手中的茶杯、香肠与报纸,拿起铁锤和凿子走上街,决心替市政府分忧,亲自拆除这面将柏林市和德国人的心脏一分为二的围墙。起先,墙上只是被这些“围墙啄木鸟”凿出一个小坑,但激动的市民们显然不满足于这样微小的成果,接二连三地在小坑附近或凿或锤出更多的小坑,一个个小坑连成一张激愤的网,在深秋的空气中振荡盘旋。又过了一些时候,混凝土被砸开了一个洞,市民们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工具,最后,一道长长的裂缝串联起墙上的坑洞,将墙体劈成两半,紧接着,又是一道长长的裂缝。墙一头的人们往后闪出一些空间,以便让墙体的一部分能更顺利地落下。围墙边的民主德国边防军士兵持枪静静看着历史的发生,他们以静立的姿态参与了历史的书写。</p>
<p dir="auto">波茨坦广场上,推土机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前进。有人高举双拳呐喊,有人手持鲜花香槟等待,有人欢呼,有人流泪。推土机来来回回,试图抚平这道文明的伤痕。人们满怀欣喜地望着,彷佛一个新世界正在降临。</p>
<p dir="auto">向往新世界的人抖擞精神走进新世界,但有一部分人——那些生活在历史阴影处的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守着一个政权四十年的黑暗秘密,新世界的阳光一旦从窗口透入,所有污点、阴谋、放出的冷枪和开枪的人都将无处遁形,他们决定用燃烧的火焰对抗旭日的光明,碎纸机和焚烧炉轰轰作响,机器无法完成的干脆就由人来完成,工作人员们夜以继日,用一个多月的时间,销毁了四十年间5%的罪恶。试图抹杀历史的烈火烧过12月,引起了人们的警觉,1990年1月15日晚,忍无可忍的市民们破门而入,踩过领导人的画像,阻止了火焰的蔓延。档案装满了15500个口袋,长达111公里的卷宗和数十万个影音文件被接收,人民先是修复了历史,现在又拯救了历史。</p>
<p dir="auto">整理工作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东西德携手欢庆联邦德国在意大利捧起大力神杯,东德原辖区遵照西德基本法集体加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民主德国政府退出国际政坛,走进历史博物馆。在莫斯科红场上的俄罗斯联邦旗取代苏联国旗升起后的第四天,德国联邦议会通过法案,将斯塔西的档案文件向市民公开,民众有权申请查看与自己相关的斯塔西档案。</p>
<p dir="auto">1992年1月,档案局开始接受第一批市民申请。</p>
<hr>
<p dir="auto">昨晚下的小雪已经开始融化,把柏林的街道浸得湿漉漉的。人们从刚刚结束的圣诞新年假期中回归工作,行色匆匆地走在方形石块砌成的人行道上。档案局办公楼前,皮鞋的鞋底带着雪化作的水渍踏进办公楼中,在门廊处印出一串由深到浅的脚印。这众多脚印中的一组从门口延伸到一间办公室中,脚印的主人——尤里安·敏兹正半跪在沙发上,试图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以便通风。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半年前从大学毕业,进入档案局工作。斯塔西档案联邦管理局成立后,他的工作内容被调整为接收市民查看档案的申请,并帮助其寻找相关档案。这是一份无聊且枯燥的工作,但足以为尤里安提供每个月的基本收入,这样他便可以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等低自己一个年级的女友卡特萝捷·克罗歇尔也拿到大学学位,再与她一同前往维也纳定居。</p>
<p dir="auto">办公室的窗户有点旧了,尤里安用力推了好几下才勉强将窗户的保持在“既能透气又不至于让冷风刮到自己脸上”的宽度。当他终于结束与玻璃窗的搏斗,转身重新站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时,一位拥有亚洲面庞的老人手持圆帽站在办公室门口。</p>
<p dir="auto">尤里安一面迅速回到办公桌前,准备进入工作状态,一面看着眼前这位老人——男性,约莫五六十岁,身穿一件深褐色呢大衣,里面是一套深灰色方格西装,掺杂着几缕银白色的黑色头发被梳成一个典雅的形状,他的身高并不算矮,大概是因为身型偏瘦的原因,整个人便显得有一些小,最吸引尤里安的是这位老人的眼睛,深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恒久的光点,像一扇通往深邃宇宙的门。</p>
<p dir="auto">“需要申请查看档案吗?”尤里安拿起手中的铅笔和表格,他知道,上这里来的人只有一个目的。</p>
<p dir="auto">“是,是的。”老人的眼睛闪了一下。</p>
<p dir="auto">“来的是本人吗?”尤里安按照程序继续问道。</p>
<p dir="auto">“不……不是本人。”老人开始捏住圆帽的指关节有一些颤抖。</p>
<p dir="auto">“那——有本人的委托书吗?”尤里安又问,老人还是摇头。尤里安有些疑惑,既不是本人,有没有委托书,这位老人究竟想做什么呢?</p>
<p dir="auto">老人沉默片刻,又开口说道:“统一以后,我在市政厅和档案馆里找了个遍,都没有他的半点信息。我想,也许斯塔西的档案中会有他的卡片。”</p>
<p dir="auto">“您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老人略显急切的眼神使得尤里安好奇起来。</p>
<p dir="auto">“华尔特·冯·先寇布。”也许是有冷风穿过,老人在发最后一个音节时,上下两片嘴唇重重地碰了一下。</p>
<p dir="auto">尤里安抬头,盯着老人的亚洲相貌,大惑不解地问:“他是您的亲戚?”</p>
<p dir="auto">老人摇头。</p>
<p dir="auto">尤里安心中的疑惑已经堆到了喉咙,他只好继续追问:“您和他有任何法律关系吗?养父子、监护人、财产继承人——这一类的?”</p>
<p dir="auto">老人垂下头,盯着双手中圆帽的帽沿,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我跟他……只是朋友。”</p>
<p dir="auto">“很抱歉。”尤里安将身体前倾,两只手的小臂放在桌面上,“按照档案局的规定,非本人到场,没有本人委托书,无法证明当事人已死亡且为当事人直系亲属,我没有权限为您提取档案。”</p>
<p dir="auto">老人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他紧紧抿住的嘴角有些微颤抖。在一阵沉默之后,老人从鼻腔中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抬头,带着歉意地说:“抱歉,我的要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说完,他从座椅上站起来,朝门的方向走去。热心肠的尤里安轻巧地绕过办公桌,为老人打开门。</p>
<p dir="auto">“谢谢你的耐心。”老人将圆帽重新戴到头上,朝尤里安微笑。</p>
<p dir="auto">“抱歉没能帮上忙。”尤里安真诚地说,老人温和地答道:“别这么说。”</p>
<p dir="auto">尤里安一只手撑着门把手,斜着身子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关上门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他感到这位老人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而自己又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p>
<p dir="auto">❀ ❀ ❀</p>
<ol dir="auto" start="2">
<li></li>
</ol>
<p dir="auto">档案局的工作并不繁忙,除了周末双休外,尤里安还可以在每周三享受一次轮休。这样,尤里安就能在网球场,或者和女友卡琳——这是她的昵称——一同度过这可贵的周中假日。这个星期三,尤里安同往日一样,准备去物理学院等卡琳下课,再和她一同去看电影。</p>
<p dir="auto">卡琳准时下了课,轻盈地出现在尤里安面前。“我给你带了喝的。”她摇晃着两罐可口可乐朝尤里安眨眼。尤里安快乐地接过其中一个易拉罐,将它放进自己的背包里,拉起卡琳的手向电影院的方向走去。这对年轻情侣愉快地走在校园中,卡琳橘红色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拍打尤里安的手臂,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最近发生的人和事,朝空气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当他们即将走过图书馆时,一张海报将尤里安拽出了与卡琳的二人世界。</p>
<p dir="auto">尤里安放缓了脚步,直直地盯着海报上的内容——这是一场学术讲座的预告,下周一上午9点钟,地点在东亚研究所二楼,主题是——这些都不在尤里安的关注范围内,攫住他注意力的是那张主讲人的照片——掺杂着几缕银白色的黑色头发、柔和的眉眼、清瘦的脸庞,以及那双漆黑又深邃的眼睛。尤里安将视线下移,出现了一个东方式姓名——杨威利教授。</p>
<p dir="auto">“等等。”尤里安拽住卡琳的衣袖,后者停了下来看向尤里安,“这是……你们大学的教授?”尤里安想,难怪自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p>
<p dir="auto">“是啊,这上面写着呢——柏林自由大学历史学C4教授 ,怎么了?”卡琳看看海报,不解地看着尤里安,“敏兹记者什么时候又对历史学开始感兴趣了?”</p>
<p dir="auto">“不,你还记得我上上周给你说过的那件事吗?”尤里安期待卡琳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一些信息,后者却直接摇头说:“你话太多了,我根本记不起来是哪一件。”</p>
<p dir="auto">“就是那个——”尤里安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我在档案局上班时,有一位老人来查档案,可是他查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亲属,他要查的人名字里带冯——现在除了不来梅和汉诺威的那群人,其他人基本上都快放弃这个无意义的符号了——因为这个的缘故,我记得非常清楚。”</p>
<p dir="auto">“奇了怪了,他为什么要查这个人的档案呢?”卡琳的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加深了许多。</p>
<p dir="auto">“据他说,他们是朋友。”尤里安认为这个回答并不具有说服力,但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p>
<p dir="auto">“还是不明白。”卡琳摇了摇她的漂亮脑袋,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电影快开始了,我们走吧。”尤里安点点头,搂住卡琳往电影院方向走去。</p>
<p dir="auto">电影是让-雅克·阿诺的新片,刚在巴黎上映不久。无论是题材还是风格,这都是尤里安最喜欢的那一类,然而,也许是故事的东方题材发散了尤里安的思绪,他的脑海里一直出现杨威利在办公室里紧抿嘴唇的样子,和他当时那双闪烁的黑眼睛。冷战是结束了,可谁知道终于捱过来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呢?尤里安想起他那做记者的父亲,曾以文笔出众和富有正义感在东德新闻界颇有声望。然而,随着政府的政策越来越收紧,他的夜熬得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接下的采访却越来越少。“我很抱歉。”这是后来的他对来访者说得最多的话。即使这样,他还是消失了。有一天早上,他出门采访,之后就再没回来。两天后,三名自称是“国家公职人员”的中年男子敲开他的家门,向他和母亲展示了一张死亡证明,根据证明的内容,他的父亲于离家当天在城郊池塘边钓鱼时不慎落水溺亡。“请在三日内到殡仪馆认领遗体,我很抱歉,敏兹夫人。”尤里安噙着满眼的泪水看着三位中年男子留下一句冰冷的安慰然后离开。就这样,尤里安那从不钓鱼的父亲,躺在不锈钢床上,肺部充满小池塘的水,未获得一分钟的陈述便进入了永远的沉默之中。</p>
<p dir="auto">尤里安的心绪不宁一直持续到电影散场,当他站在路口心不在焉地对着卡琳随机点头时,卡琳终于忍不住拐了他一下,说:“哎,绿灯亮了。”尤里安用鼻腔回答了卡琳一声,抬脚就向街对面走去。忽然,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手猛地拽回人行道,同时,卡琳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p>
<p dir="auto">“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位教授的事?”卡琳用手指了指人行道上还亮着的红灯,朝他吐了吐舌头,说:“既然你那么在意,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p>
<p dir="auto">“可是我下周一要上班……”尤里安有些犹豫地说。</p>
<p dir="auto">“请假就好了,还是说档案局只有你一个工作人员?去吧,就当是一次采访,你不是一直对东德往事很感兴趣吗?说不定他也有故事要讲。”</p>
<p dir="auto">在卡琳的鼓励下,尤里安内心的天平又向某个选项倾斜了几分,最终,他点头认同了卡琳的建议。绿灯亮了,两个人向街的对面走去。正走着,尤里安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p>
<p dir="auto">“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因为刚才的电影才走神的?”</p>
<p dir="auto">“因为——像你这样话多型电影爱好者,无论影片怎样,总是要和我讨论一番。可今天,无论我谈起剪辑、剧情还是演员,你都不感兴趣。排除这个变量后,会造成你今天心情波动的只可能是那张海报了。”</p>
<p dir="auto">“相当严谨的推理!”尤里安朝卡琳竖起大拇指,后者得意地扬起眉毛,说:“那当然,你女朋友可是个强悍的理性派。”</p>
<hr>
<p dir="auto">周一眨眼便到了,尤里安按照海报上提供的讯息来到会场。他选了第一排靠出口的座位,认为这样比较方便他在必要的时候截住这位杨教授。随着会场的人越来越多,尤里安开始好奇地观察起今天的听众们——有一部分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看上去像是在读学生。另一部分人的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不出意外应该是相关领域的学者。尤里安在高中时代对历史一度很有兴趣,在十年级的历史课上还经常拿到1分的好成绩 。只是比起理论研究,尤里安更倾向于实践,因此在升学时,他选择了实践意味更强的新闻学专业。虽然尤里安无法用专业的眼光去评价主讲席上的这位教授,他仍然从杨威利洗练的语言、严谨的实证和深切的关怀中掌握了许多“这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的间接证据。尤里安看着台上杨威利双眼中发散出的笃定的光,实在有些难以相信,也是这双眼睛,曾在自己面前闪烁得那样哀愁。</p>
<p dir="auto">上午十二点,当杨威利回答完最后一个提问者的问题后,主持人宣布本场讲座到此结束。折叠座位弹起时发出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会场上空,尤里安用目光关注着杨威利的动向,见他提起公文包走向出口,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尽可能自然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杨威利走出教室后没多远,便被尤里安从身后叫住了。</p>
<p dir="auto">“杨教授您好,我是——”没等尤里安说完,杨威利便开口说:“我记得你,你是档案局的那个年轻人。”</p>
<p dir="auto">“是的,您记忆力真是好。”尤里安在心里为这样卓越的记忆力发出一声赞叹。</p>
<p dir="auto">“谢谢。不过,有时候记忆力太好反而会带来一些困扰——想记住的倒是记住了,想忘掉的也没法忘。”杨威利淡淡地说,然后,他向尤里安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p>
<p dir="auto">“你有什么事吗?”</p>
<p dir="auto">“我……我前几天走过图书馆,看到了您的海报。”尤里安有些担心,如果照实说出前来的意图,对方会不会要求自己立即离开,于是,他说:“您的讲授十分精彩。”</p>
<p dir="auto">“噢,谢谢。你以前也是这里的学生吗?”杨威利问道。</p>
<p dir="auto">尤里安如实回答:“不,是我女朋友在这里上学,我是在洪堡读的大学。”</p>
<p dir="auto">尤里安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回答竟让杨威利的双眸亮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杨威利说:“真是巧了,我也是在洪堡读的大学。那个时候,还没有柏林墙,我住在西柏林,每天穿过腓特烈大街到东柏林上课,下课了就去逛书店,或者顺着菩提树下大街走到施普雷河边散步,脑子里只有书和自己的研究,他人的纷扰、时代的风云彷佛都与我无关。像那样简单又快乐的生活,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忽然,尤里安看见杨威利垂下视线,陷入了沉默。然后,他似乎又笑了一声,用更柔和一些的语气说:“我……和先寇布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p>
<p dir="auto">尤里安不确定自己倒吸冷气的声音有没有被杨威利听到,他始终没想到这件事最终会由对方主动提起。他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谨慎地问杨威利:“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想和我聊聊他吗?”</p>
<p dir="auto">“如果你不嫌我年纪大了说话啰嗦,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合适的咖啡馆。”见尤里安果断地表示赞同后,杨威利说:“我想,这些事现在说出来已经不要紧了。”</p>
<hr>
<p dir="auto">柏林自由大学附近的咖啡馆里,杨威利和尤里安坐在一张木制小圆桌的两端,杨威利用小勺舀起一块方糖溶进咖啡中,平和的脸庞下藏着一丝羞怯,他低头盯着金边陶瓷杯里被搅起的小小波澜,说:“我本来已经准备让这些事和我的记忆一起消失了,毕竟这对历史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要是想听,我就捡重点讲吧。”</p>
<p dir="auto">“1958年4月,我在柏林洪堡大学亚洲系读博士,在一个东亚研究项目中做助理,每月能拿到一笔不多的薪水贴补生活。那个时候,东德政府文化部的工作人员会和系里合办一些文化活动,我们就是在一次文化活动后的晚宴上认识的。聊了几回以后,我发现我们都对俄罗斯文学很感兴趣,于是便交换了联系地址——他就住在夏洛滕大街,离我家不远。后来,我们在书店和剧院又遇见了好几次,慢慢地就熟了起来。”</p>
<p dir="auto">“我的课业很繁重,研究所的事也很多,他比较闲,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来找我——带着戏票,或者我迟迟找不到的书,节庆时还会带花过来。偶尔我有整天休息的时候,他会邀请我到他家,泡上一壶好红茶,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他家有一架立式钢琴,他心情足够好时,就会弹柴可夫斯基——他弹的肖邦和舒伯特也很好,但是最拿手的还是柴可夫斯基。我记得他家的阳台上种满了白色的玉兰花,花开的时候,就在阳台的栏杆上围成一个弧形,像覆上了一层白雪。”</p>
<p dir="auto">“那几年,我们老是凑在一起,直到1961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个人的、两个德国的。那一年,学校和学院通过了我的博士毕业论文,我的导师也向我表达了希望我能留校继续进行东亚史研究的意愿,但60年代,东德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已经消退,统一社会党的文化政策开始收紧,如果不使用马克思的方法论,恐怕很难在学术界立足,可是我并不认为马克思的方法论就是历史研究的唯一方法论,于是,我私下联系了西边的柏林自由大学,大概等了有一两个月吧,我终于等到了面试通知,面试结束后,我得到了一份教学助理的工作。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1961年8月12日。为了庆祝我终于得到工作,先寇布和我在威廉大街的餐厅里挑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开了一瓶香槟,他送给我一束白玫瑰和一只他的旧钢笔。我说,我离功成名就的教授还远得很,送钢笔太过了,即使真要给,也不用给这么贵重的。他坚持要我收下,我只好收下了。晚饭后,他和我走到我家楼下,说今晚需要加班,我就让他回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再醒来,东柏林就封闭了。”</p>
<p dir="auto">杨威利稳住颤抖的呼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住在夏洛滕大街的北端,那是东柏林的领土。我曾经尝试过去检查哨附近等,可是——你也知道,能等到的几率微乎其微,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日复一日地等,等每一个电话,每一次敲门,每一封来信,等得柏林墙从铁丝网变成了混凝土墙,从装上电网到清出无人区。在我终于快要绝望的时候,柏林墙开放了,东柏林的人像潮水一样涌进西边,检查站的士兵已经懒得检查证件,也不在意是不是有人从反方向走进了东边。我按他在夏洛滕大街上的住址去找他,可是那里早就住进了别人,那一家的女主人说,这是前东德政府分配给他们的住房,他们搬进这里时,房间里空空如也,他们也不知道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是谁,最后去了哪里。过去的两年里,我翻遍了东柏林的黄页和每一份解密的东德政府资料,都没有找到他的名字,在前东德文化部的官员名单里,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任职记录。去年年底,我看到BStU 向市民开放档案的消息,便想来碰碰运气——不过看来,我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好。”</p>
<p dir="auto">“我一直找不到关于他的半点信息,有时候,我放下一沓一无所获的文件,甚至想问自己,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叫做华尔特·冯·先寇布的人吗?会不会是我在洪堡读书时太寂寞,于是给自己创造出来一个朋友?”</p>
<p dir="auto">尤里安刚想接话,杨威利接下来的动作阻止了他——他伸手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只黑金杆弧光绿百利金钢笔,拇指轻轻摩挲金色的笔夹,轻声说:“可是,这支钢笔是存在的。既然如此,把它给我的人也应该是存在的——至少曾经存在过才对。”</p>
<p dir="auto">杨威利沉默了,尤里安一时半刻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回复。玻璃橱窗外,细碎的雪花轻盈地散开来,晃晃悠悠地扑向两人身侧的落地玻璃,化成水珠挂在上面。尤里安思忖良久,终于开口说:“我想……对您来说,他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p>
<p dir="auto">杨威利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来德国纯粹是意料之外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中国内战爆发,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围城在即的消息让我父亲无法再冒险等待美国领事馆的签证,我恐怕不会一个人来这里。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刚到柏林时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已经不能被称为一座城市,这只是一座城市的废墟。和这座城市一起重头来过的还有我的人生——汉语和日语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我得从头学习俄语和德语,我得抛下我的中国父亲和日本母亲,重新建设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家,我得淡忘我的亚裔身份,努力在一个和东亚截然不同的文化中生存。然而,即使我能做到以上种种,我依然只是一个局外人,当他们需要我为研究所工作时,我就是德国人,当我想用突破西方视域的方法研究历史时,我就是一个亚裔。我的一半日本血统让我在接受SED 政审时困难重重,我在洪堡不多的几个朋友——他们固然非常善良,但由于文化和经历的差异,也很难理解我的处境与心情。先寇布……他是唯一一个能理解我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能感觉到,当我在说一句话时,他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最深处的那个声音。也许正因为我和他相处得过于自然,以致于我渐渐地就把‘他一定会一直在我身边’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是不对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我明白,只是当真正经历时,才明白个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p>
<p dir="auto">杨威利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又放下,“冷了。”他这样说。</p>
<p dir="auto">“其实我以前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我还老在他调咖啡时冲他说,‘像泥水一样的饮料有什么好喝的’。东柏林封锁后,我总是做梦,梦到枪声、火焰爆炸声和哭声——就像后来我想象中的长春的样子。不然就是失眠,闭着眼睛就是睡不着,心像搁在铁板上,反反复复地煎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天,我折腾到凌晨三点半还没睡着,我想,索性就别睡了,于是在柜子里翻出他留下来的半罐雀巢咖啡粉,给自己冲了一杯。结果,那一晚我却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一觉睡到早上十点半。后来,我终于也开始喝咖啡了。”杨威利用小勺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尤里安,尤里安却觉得他在看向自己之外的远方,“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又会笑我了。”</p>
<hr>
<p dir="auto">第二天上班时,尤里安一直心神不定,前一天和杨威利的对话一直在脑海中闪现。一个令人如此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会不辞而别,又为什么会丝毫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尤里安想起昨天和杨威利告别时他的表情,那个透明的哀伤的眼神令他难以释怀,而他又无能为力。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心碎的便是无能为力的哀伤。</p>
<p dir="auto">下一位市民进来了,他从尤里安手中接过申请表,填好交回到他手中,尤里安拿起申请表走进档案室为他提取档案卡片。Wolfgang Wilhelm Schneider,尤里安一面在心底默念申请人的名字一面用指尖敏捷地翻过一个个档案袋。忽然,当他的视线瞥过一份档案夹顶端的姓名时,他的指尖如触电般缩了回来。他揉揉眼睛,定睛看着眼前档案袋上用黑色钢笔写成的姓名——</p>
<p dir="auto">Walter von Schönkopf!</p>
<p dir="auto">这下,尤里安连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他感到上帝在向自己投下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只要他动动手指打开这个档案袋,就可以给这场长达三十年的等待和找寻画上句号;然而一旦他擅自打开非本人申请的档案的行为被发现,他铁定会丢掉档案局的工作。尤里安自忖乐于助人,但有必要助人到这个地步吗?尤里安摇摇头,算了,没有必要。他的手指又动了起来,越过了这一个档案袋,直奔这次进入档案室的目标。</p>
<p dir="auto">拿到施奈德先生的档案后,尤里安将拉开的档案柜推回原位。当他在推最后一个柜子时,滑轮卡了一下,他猛地一用力,重心不稳的身体猛地一晃,左手上的文件和笔掉了出去。尤里安只好蹲下来,重新捡起文件和那支黑色圆珠笔。在握起圆珠笔笔杆时,尤里安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杨威利的样子,当时的他握着那支旧百利金钢笔,眼神似水波一般温柔,又似冰川一般冷寂。</p>
<p dir="auto">豁出去了!尤里安在心里大叫一声,重新拉开了文件柜,迅速翻出那个写着先寇布名字的档案袋。</p>
<p dir="auto">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p>
<p dir="auto">尤里安按捺住心脏的剧烈跳动,解开了档案袋的线扣。</p>
<p dir="auto">❀ ❀ ❀</p>
<ol dir="auto" start="3">
<li></li>
</ol>
<p dir="auto">无论什么时候,宴会总是热气腾腾的。不管款待的对象是敌是友,总不能输了场面,得拿出最精致的器皿,配上最华丽的装饰,请来最著名的乐队,才配得上来宾的盛装出席。置身于礼服长裙拖曳出的珠光宝气中,杨威利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那身不成套西装的衣襟。不过,鉴于自己只是一个文化部晚宴上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今晚宴会厅的灯光没有一缕会为自己照耀——这样的自觉让他少了许多社交方面的顾虑,从而将今晚的重心放在吧台和餐桌上那些平时难得一尝的美酒和美食上。他在吧台端了一杯Moscow Mule,又在餐盘中放上一些形状精美的点心,将一本小开本里尔克诗集夹在腋下,准备在楼梯间忙里偷闲一会儿。杨走到宴会厅门前,用夹着诗集的那只手试图推开门,但显然他低估了东德政府在外交上肯付出的财力——这扇门可不像自己吱吱呀呀的公寓门一样,用小指轻轻一碰就开了,杨威利和这扇红木亮漆门搏斗了好几个回合,非但没有取得任何胜果,反而让夹在腋下的书往下滑了几厘米。正值他节节败退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手往门把手上施了一把力——门终于开了。</p>
<p dir="auto">杨威利转过身来,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青年,量身剪裁的深色小礼服在他的腰身上勾出颀长而健美的轮廓,浅棕色头发整齐地弯曲成一个典雅的发型,一双富有神采和机敏的湖蓝色眼睛看着他。这可能是一位外宾,杨威利为自己的招待不周感到愧疚,不应该是他为自己开门的。他正要开口道歉,对方却露出了然的神情,盯着从他手臂间露出一角的《杜伊诺哀歌》,用纯正的德语问道:“头一回来?”</p>
<p dir="auto">带着一丝被看穿的尴尬,杨威利坦诚地回答:“是的。我是柏林大学亚洲系东亚部的博士生,被我的教授推荐来这里负责接待工作。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您——”杨正说着,对方却笑着摆手打断了他:“噢,没关系。我也只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上个月才刚到人事司报到,你看——这身礼服还是三天前才做好的。”看着对方努力证明自己同样是个晚宴新人的样子,杨威利低下头轻轻笑出了声。笑声让气氛缓和了不少,于是,眼前的男青年向杨眨眨眼,提出了一个提议:“其实,我也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正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刚才我路过厨房,发现厨房后门有一小块空地,我准备去那边抽支烟,一起来吗?”</p>
<p dir="auto">杨威利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他爽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和他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杨想起了什么,向身旁的青年伸出手道:“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杨威利,你呢?”</p>
<p dir="auto">“华尔特·冯·先寇布。”先寇布也伸出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p>
<hr>
<p dir="auto">先寇布!</p>
<p dir="auto">杨威利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附近传来缓慢而规律的滴水声和手掌下的棉布布料提示他——这是在他的家中,自己的床上。他继而失望地意识到——现在是1992年,自己不再是26岁,也不再住在城市的东边。</p>
<p dir="auto">但是——</p>
<p dir="auto">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杨觉得那都是真的,从先寇布那身黑灰丝光织纹礼服的布料里透出的他的体温、他口中吐出的烟雾、感到快乐时微微上扬的眉峰,还有那双锐利而机敏的眼睛——那双已三十年未见的眼睛——在虚幻的梦境里都显得如此触手可及。</p>
<p dir="auto">三十年。宇宙的历史有一百四十亿年,智人的历史有十九万年,人类文明的历史有一万年,而一个人的历史呢?三十年,足以让一个人从年轻到衰老,从期望尚存到失落不断——三十年,几乎就是一个成年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写,文明可以重建,但一个人就只能拥有眼前的一生。</p>
<p dir="auto">杨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声似乎打扰到了身旁的人,菲列特利加翻了个身,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怎么了?”</p>
<p dir="auto">“没什么,我做了个梦。”杨威利为她把肩膀上的被子重新压好,轻声说:“睡吧。”</p>
<hr>
<p dir="auto">寒冬的积雪开始融化了,路上行人在阴冷的天气里拖泥带水地来来去去。尤里安仍像一艘永不停息的快艇,在工作和公寓两点之间来回穿梭。毕业临近,卡琳越来越忙,两人见面的次数直线下降。手头没有工作时,在脑海里规划他和卡琳在维也纳的新生活是一个不错的选项,而另一个选项则是翻阅已向市民公开的前斯塔西档案文件——鉴于最重要的一部分文件已经被烧毁,尤里安看到的大多数只是一些常规的行政文件——出生证明、死亡证明、结婚证明、人事调动证明……尤里安想起马克思说过,最理想的人是全面发展的人——人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和谁一同度过,不受任何阶级的压迫,不受任何剥削的限制。“我们有可能随我们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复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评论家。”他在书中这么写道。然而在现实里,人的一生将如何度过却是由这些盖上公章的文件决定的——去哪一所学校,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喝哪一种啤酒……二十年代的美国人不能在酒吧饮酒,三十年代的德国人不能在夜晚唱歌,六十年代的朝鲜人不能去南边见自己的亲人——多么和平友爱的文明世界!</p>
<p dir="auto">尤里安的手指翻过一页页文件,内容不出所料仍是一些被数据与评鉴高度概括的人生。人的一生要活那么多年、那么多天,在归档时却只有这薄薄几页纸——不对,有的人甚至连这几页纸也不知所终。尤里安暗自在心里说道——他想起那天在档案室里的事。</p>
<p dir="auto">那天在档案室,尤里安将写着先寇布姓名的档案袋的线扣绕开又缠上,然后又绕开——如此一再反复,才终于用手指撑开了牛皮纸袋口。然而,当他终于将手指塞进牛皮纸袋中,却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物。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个见底的空洞和尤里安面面相觑。</p>
<p dir="auto">尤里安本来打算看一眼先寇布的住址,再想个办法转达给杨威利。在看到空档案袋的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让一个历史学家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大概是有什么力量刻意要把他在世界上的痕迹抹去。一个预谋被消失的人,他的痕迹是很难被人找到的。尤里安心想,小心而哀伤地叹了一口气。</p>
<p dir="auto">手中的档案已经翻到了1962年的5月,尤里安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继续看下去——13日,一位部长调任国防部,全东德小学生歌唱比赛顺利进行,三位文化部官员因东德政府从来不会公开说明的原因处以降职处罚,他们分别是威廉·特林克斯、莱纳·布鲁姆哈特和华尔特·冯·先寇布。</p>
<p dir="auto">先寇布?!</p>
<p dir="auto">尤里安如被雷击一般,将文件上的名字又确认了一遍——是那个名字没错。虽然只是一份处分决定,但既然有处分,就不会只有一份处分决定。尤里安·敏兹搬过手边的黄页,抬起办公室电话的听筒。</p>
<hr>
<p dir="auto">街角的咖啡馆里,尤里安坐在一扇落地窗前,盯着小圆桌上一杯正在冒热气的咖啡出神。没过一会儿,杨威利也走进这家事先约好的咖啡馆,在他面前的一张椅子前坐下。两人简单而客气地打过招呼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启话题。最后还是尤里安先开了口:“教授,我——”尤里安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再度鼓起勇气,说:“我得向您承认,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p>
<p dir="auto">“怎么了?”杨对突如其来的忏悔显然毫无准备,疑惑地看着尤里安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在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尤里安说:“我在档案室看到了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文件。”</p>
<p dir="auto">尤里安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打在杨的心脏上,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公文包,却没有接话——他在等尤里安继续讲下去。</p>
<p dir="auto">“我本来没打算看……但是……它正好就在那里……它……”尤里安想解释,可是这解释又说来话长,他努力打住复杂的内心活动,说:“总而言之——我打开了文件袋,心想只看一眼,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把他的住址记下来……”</p>
<p dir="auto">杨的双眼已经涌起了急切的波澜,然而他还是安静地听尤里安说着,右手指尖不经意地轻叩咖啡杯盘的金色边缘,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他还活着吗?”</p>
<p dir="auto">“我……我不知道——”尤里安答道,“档案袋是空的。”</p>
<p dir="auto">“什么?!”见杨不敢相信自己,尤里安又重复了一遍,“档案袋是空的,连一张纸条、一句说明也没有。”
杨威利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时刻——相反,在过去那些数不清的不眠之夜里,他已经在脑海里把这一刻预演了成千上万遍——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无论是哪一个答案,他都已经接受过;无论是哪一种感情,他都已经承受过。现在,尤里安只需要挑选出其中一个版本,在上面盖上确认的戳,就可以为三十年的等待和寻找画上句号——抑或是逗号。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尤里安给自己的答案,竟然是一个语焉不详的问号。</p>
<p dir="auto">“市民可以查看或影印自己的档案卡,但不能带走原件。我检查了档案局的申请记录,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市民曾经查看过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档案卡。”</p>
<p dir="auto">杨低头陷入沉默之中,他的大脑飞快地筛选着各种可能,而每一种可能都不能解释现在的情况——如果这是一个假名,斯塔西的档案里怎么会有他的记录?如果这是一个真名,为什么文件袋里却是空的?看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杨威利失望地想。杨的眼睑愈发低垂,而尤里安接下来的话却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p>
<p dir="auto">“但是,教授——我在一份文化部的处分文件中看到了一个姓先寇布的人。”尤里安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影印文件递到杨眼前,说:“您看,是您要找的那个人吗?”</p>
<p dir="auto">杨威利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向文件上的文字,文化部人事司——是他所在的部门;华尔特·冯·先寇布,35岁,男性——一千七百万东德人里,不应该有第二个叫这个名字的三十五岁男人。他的食指指尖不露声色地划过印着先寇布姓名的几个字母,朝尤里安点头道:“很有可能就是他。”尤里安继续问道:“依您看,他的档案失踪会不会和这次处分决定有关?”</p>
<p dir="auto">“有可能。东德文化部并不如外人所想是一个单纯的和平的部门,这可能是斯塔西最在意的一个部门。”杨想起当时在文化部做兼职助理时的见闻——几个一现身就能让谈笑风生的同事们噤若寒蝉的领导,一些在办公室谈话时忽然发出的轻咳,在那栋办公楼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特异功能,能凭借同事的一个眼神就得知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哪一位领导,以便故作镇定地转换谈话主题。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人事司找先寇布,“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就走到我的办公桌前”,先寇布后来回忆,“把莱纳的脸都吓绿了——他还以为你是督察组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地活着,所有人都假装自己安全且自由,没有人胆敢指出这里的不正常。因为在这里,实践勇敢的代价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范围。“在这里,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对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在今天下班前送到部长跟前。”二十六岁的杨威利看着先寇布深潭般的眼眸,将信将疑地问:“包括你?”而后者毫不犹豫地回答:“包括我。”吐出一口烟后,他又补上一句:“我们才见了不到十次面,以这个次数来说,你的坦诚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p>
<p dir="auto">杨威利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钢琴键盘上来回划动,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说:“但我宁可相信你。有一位中国学者说过,‘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p>
<p dir="auto">不远处的沙发上,先寇布似乎被烟呛了一下,他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杨威利,说:“但这里是东德——我劝你还是调整下你的处世哲学,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你心中的那些仁义给害死的。”而杨威利却针锋相对道:“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但死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可怕。”</p>
<p dir="auto">先寇布干笑了一声,说:“行了,你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最后成为一位名利双收的智慧老人,在孝顺的子孙、忠实的爱人和争气的学生环绕中安详离世。但我就算了,我不想给自己增添后代这种麻烦事。要是我先死,可别忘了为我在《新德意志报》上登一篇感人至深的悼词。”听到他这么说,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是他想要结束一段无法达成共识的对话时的一贯做法。先寇布吸完最后一口烟,起身将燃尽的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走到钢琴前,将杨挤到琴凳的另一端,问:“今天弹哪一段?”</p>
<p dir="auto">后来,杨已经记不清他们之间爆发的绝大多数争论,只记得在那个烟雾弥漫的七十平方房间里回荡着的手指敲击琴键的声音,或轻快,或沉郁,或悲怆,或慷慨激昂,或如泣如诉。杨知道,对于他和他这样的人,语言是非常有限的。他大可以把一个问题分析得鞭辟入里,他也能够用他的如簧巧舌将他逼到哑口无言,但对于触及到心灵的部分却永远无计可施。他只能看着他苍劲有力的手指在键盘上翻转、跳跃,倾诉着另一种欲说还休。</p>
<p dir="auto">杨威利感到喉咙一阵干涩,他轻轻咳了一声,对尤里安说:“他可能上了斯塔西的名单——这也许就是他的档案袋空了的原因。”</p>
<p dir="auto">尤里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每个东德市民的头上都悬着一双眼睛,它无孔不入地掌控你的行踪,扫描你的思想。如果一个人始终被认为是“无害的”,再加上一点麻木和对SED的忠诚,他大概可以自欺欺人地将那些缠绕在手腕脚踝上的鲜红镣铐视作一种特殊安全带。然而,对于一些被列入“危险清单”的人来说,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会在斯塔西内部拥有一个代号,他们的住宅和办公室的角落会被装上窃听装置,再由几个工作人员轮流监听——而这一切都不被当事人察觉。直到铁幕粉碎后,他们之中的幸存者才猛然惊觉,那些在家中打开电视机收看DFF的日子,与电视画面上的雪花一起闪烁的很可能还有一双活人的眼睛。</p>
<p dir="auto">“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你本没有必要为我冒这个险。”杨威利向尤里安报以感激的笑,将几张零钱留在空了的咖啡杯旁边。正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尤里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p>
<p dir="auto">“教授,我想——也许您可以试试申请查看自己的档案卡?”</p>
<p dir="auto">TBC</p>
]]><![CDATA[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4-5]]>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20%204-5/2022-05-19T12:26:51.309333+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2-05-19T12:26:51.309333+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3"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上一章</a></p>
<ol dir="auto" start="4">
<li></li>
</ol>
<p dir="auto">“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p>
<p dir="auto">先寇布正盯着杨威利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杨威利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声线问:“你在看什么?”</p>
<p dir="auto">先寇布吓得浑身一抖,扭头往后看,杨威利一只手撑在沙发靠枕,从上方俯视着他,几滴水珠从他半干的发尾落入肩头的毛巾。</p>
<p dir="auto">“啊,不是,我没打算偷看,是你手机响了。”为了不被自己的室友怀疑成偷窥狂,先寇布连忙指着手机解释。杨威利听罢,绕过沙发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坐在先寇布身旁检查自己的手机收件箱,在回复框中打出一行“暂时没有,你呢?”按下了发送键。</p>
<p dir="auto">本着关心室友的态度,先寇布问:“你们在找德语翻译?”</p>
<p dir="auto">“对,我和尤里安那个关于一战前德国社会的小课题,有三篇论文与一封私人信件只有德语原文版本”</p>
<p dir="auto">“噢,那……你们找到翻译了吗?”先寇布说话的同时,杨威利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他一面点开收件箱,一面回答先寇布。</p>
<p dir="auto">“呃……好像没有。”杨威利将手机屏幕递到先寇布眼前,尤里安的回复是一个带上“☹”的否定句。</p>
<p dir="auto">“我来试试,可以吗?”先寇布灰褐色的眼珠转了转,有些殷切地说。</p>
<p dir="auto">“你不是电机系的吗?”杨威利面带疑惑地睁大了他的黑眼睛。</p>
<p dir="auto">“我是电机系的。但看看我的姓——Schönkopf——我是半个德国人。Anna Katharina Schönkopf?少年歌德的莱比锡恋人,《Annette》的女主角?”</p>
<p dir="auto">“啊……噢——对!”杨威利的眼神忽然一亮,“我倒真把这个忘了!抱歉,有的人就是比较容易忘记室友的姓里带有一个曲音符。不过……”杨威利仍然显得有些犹豫,“需要翻译的内容比较多,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时间?”</p>
<p dir="auto">“嗐,说这个,我平时也就搞搞电路,一点儿也不忙!真的,我小时候跟爷爷说话都是用德语,别看我是工科生,我文学素养还可以,我还看里尔克呢!要不我现在就立刻背一段给你听听?”说着先寇布就开始自顾自地背诵起来。</p>
<p dir="auto">“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p>
<p dir="auto">“没事……不用——行了——好的!”杨威利大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好的”,才终于止住了先寇布的即兴诗朗诵。</p>
<p dir="auto">“明天我和尤里安会在图书馆见面,你也和我去吧。”</p>
<p dir="auto">他答应了!先寇布快乐地做出狗狗嘴,向他比出“OK”的手势。</p>
<hr>
<p dir="auto">第二天中午,尤里安·敏兹按照和杨威利约定的时间来到图书馆。他刚在书桌前坐下不多时,就看见杨威利朝自己走了过来。唯一令他意外的是——同他一道走近自己的,还有一位拥有颀长的身材、明亮的灰褐色卷发、高挺的鼻梁和深邃蓝眼珠的英俊男青年。</p>
<p dir="auto">“尤里安,我永远也不可能比你早到一步了。”杨威利愉快地朝尤里安开玩笑,尤里安也面带轻松的表情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p>
<p dir="auto">“这是华尔特·冯·先寇布,我们目前找到的唯一一个德语翻译。”</p>
<p dir="auto">尤里安睁大眼睛盯着先寇布,仿佛有话要说,在他的嘴张到已经快塞得下一只鸡蛋后,他双眼撒满兴奋的星星问道:“你是——Rosen剧团的团长?”</p>
<p dir="auto">机敏的先寇布立刻切换成剧团团长的标准式微笑,这下尤里安更兴奋了,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图书馆,连忙上前一步握住先寇布的手,说:“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很喜欢你们的戏,自你担任团长以来的每一场戏我们都看了,你们真的很棒!”</p>
<p dir="auto">“非常感谢,剧团的人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p>
<p dir="auto">尤里安终于念念不舍地松开紧握先寇布的手,转而继续用激动的语气朝杨威利说:“学长,你是怎么找到先寇布学长——这种明星人物的?”</p>
<p dir="auto">“哪有这么夸张,我是自告奋勇来的。”先寇布抢先答道,“室友的忙,一定要帮的。”</p>
<p dir="auto">“什么?!你们是室友?!”尤里安的声音惹得隔壁桌的男生抬头瞪了他一眼,他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杨学长,你怎么从来没说起过?”</p>
<p dir="auto">“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室友是谁啊。”杨威利无辜地说。</p>
<p dir="auto">“啊……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尤里安,你要是喜欢戏剧,随时欢迎和女朋友来剧场后台玩噢!”先寇布向尤里安眨了眨眼,然后又补充道:“也可以带杨学长一起来。”</p>
<p dir="auto">“谢啦,杨学长这条鱼还是游在图书馆的海洋里比较快乐。”杨威利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罢,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夹着鱼尾夹的文献放在桌面上,“我们开始吧?”</p>
<p dir="auto">尤里安和先寇布赶紧将对视的目光收回到史料上来。先寇布从杨威利手中接过的一封信的影印件,后者对他说:“先从这个简单的开始。”</p>
<p dir="auto">先寇布拿起铅笔,对照着影印件在活页纸上写起来。这是一封写于德国开战前的私人来信,大部分内容是日常问候,只有最后几段谈到了当前的资产阶级在议会的地位和开战的可能性。先寇布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默读信件的内容。没想到兴登堡私下里说话原来是这样,和在小时候从爷爷口中以及历史教材中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挺有趣的。这么想着的先寇布不自觉地从嘴角飘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声。</p>
<p dir="auto">四十五分钟后,终于结束的先寇布将写满铅笔字的活页纸递到杨威利跟前。</p>
<p dir="auto">“好了,你们看看?”</p>
<p dir="auto">尤里安从桌子对面绕过来,和杨威利一起看先寇布的翻译。</p>
<p dir="auto">“哇,先寇布学长的字写得很好看嘛。”尤里安发出由衷的赞叹,被夸的人向尤里安报以感谢的微笑,却撞上了杨威利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p>
<p dir="auto">“确实很不错,你的语言能力和文字功底都很强。”杨威利的声音依然平淡,但结尾几个音节的颤动却暗示了他内心的赞许。“你是一个很好的翻译。”</p>
<p dir="auto">“啊,这没什么。经常帮林兹看剧本,那些修辞都是跟他学来的。”先寇布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伸手捋了捋头发,“那么——我们继续?”</p>
<p dir="auto">“你今天还能接着翻下去?”杨威利有些惊讶地问,“会不会太累了?”</p>
<p dir="auto">“完全不会,你就交给我吧!”</p>
<p dir="auto">先寇布坚定地拍了拍自己强壮的胸大肌。</p>
<p dir="auto">杨威利和尤里安见先寇布继续开始翻译了,便双双收起话头,埋首书堆之中一面读文献一面做笔记。身旁的先寇布已经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坐了至少一个半小时,和自己过去三年认识的那个电机系风流剧团团长判若两人。杨威利做笔记的手停了下来,他有些好奇地朝自己的右边投去一瞥,先寇布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的模样进入他的视线边缘。没等杨威利开口,先寇布忽然把脑袋凑到他跟前,用手指着一个短语,说:“你看这个词,我没搞懂是什么意思。”</p>
<p dir="auto">杨威利也凑近了一点,几根黑色的发丝攀上先寇布向外卷曲的刘海。他打开电子词典,输入相应的字母,然后说:“啊……这是个术语。以后再遇到,你就把术语用红铅笔标出来,我和尤里安之后查辞典就好。”</p>
<p dir="auto">先寇布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随着翻译出的内容越来越多,先寇布惊讶地发现了很多与原来在高中历史教室里听到的不同的历史细节:原来战争狂德皇威廉二世也在战前犹豫不定,原来马克斯·韦伯是个国家主义者,还有,原来针对德国的舆论战在战前就已经开始了。历史好像还蛮有趣的,难怪那家伙那么着迷。先寇布在心里暗想。等这件事做完,找时间让杨给自己推荐一些历史书籍——啊不,还是历史纪录片——吧。</p>
<p dir="auto">接下来的三天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尤里安一头扎进图书馆,专注自己手头的任务,在靠咖啡和三明治维持生命体征的第三天傍晚,先寇布在纸上点上最后一个句点——他终于完成了。</p>
<p dir="auto">“真是多亏你了!”杨威利感激地向先寇布竖起大拇指,欣喜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p>
<p dir="auto">“别客气,我觉得挺好玩的。”比起在咖啡馆听林兹在自己耳边重复他的实验艺术理论,至少这个还有故事可以看。先寇布在心底想。</p>
<p dir="auto">三人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一辆停在路边不远处的摩托车绕了一个华丽的弯,在杨威利面前停下来。司机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一头橘红色长卷发的女孩,摩托车头盔的透明颜面镜片下闪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单凭这点,先寇布就能确定,这是一个美人。</p>
<p dir="auto">女孩双脚蹬地,摘下头盔,盯着先寇布,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华尔特·冯·先寇布?”</p>
<p dir="auto">先寇布惊讶地看看女孩,又看看杨威利,在记忆深处疯狂搜寻眼前的这张脸——如果忘记了已经认识的人,那就太糟糕了!</p>
<p dir="auto">杨威利彷佛读懂了先寇布心里的话,指着一旁的尤里安说:“这是卡琳,尤里安的女朋友。”</p>
<p dir="auto">“你好。卡特萝捷·克罗歇尔。”卡琳伸出手,先寇布赶紧和她握手,后者没等他回应,又继续说道:“你们的剧本写得很不错,如果演员能再多钻研剧本的深意就更好了,我觉得你们的演员还能做得更好。”</p>
<p dir="auto">从自己接管剧团以来,面对观众如此直接的评价这还是第一次。先寇布倒是一贯机敏,很快便反应过来,感谢卡琳的宝贵意见。正在二人面对面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之时,尤里安适时地插话道:““学长,我和卡琳还要去看电影,我们先走了。”</p>
<p dir="auto">“她其实很喜欢你和剧团,相信我,那只是她的说话风格。”尤里安趁卡琳戴头盔之际,迅速向先寇布比口型解释道。</p>
<p dir="auto">“没关系,她挺可爱的。”先寇布看着尤里安拿起头盔,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p>
<p dir="auto">“再见。”杨威利朝他俩挥挥手,先寇布也跟着挥手。卡琳朝两人做了个简短的再会的手势,重新戴上头盔,一拧油门,一对般配的青年情侣在甜蜜的机油尾气中离开杨威利和先寇布的视线范围。</p>
<p dir="auto">经过一天的脑力运动,两人都显得有一些疲惫,他们走在有些闷热的林荫道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当走过一片人工湖时,一阵食物的香气吸引住他们——是开在湖边的流动零食摊,脂肪和冰淇淋的奶香混在空气中,朝两人扑面而来。</p>
<p dir="auto">“吃吗?”杨威利问。</p>
<p dir="auto">先寇布捧着开始叫唤的肚子点点头,杨威利见状,上前走进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提着两个纸袋走了回来。</p>
<p dir="auto">“炸鸡和炸薯条,给我俩都买了最大份的。”杨威利将其中一个纸袋递给先寇布。</p>
<p dir="auto">“好样的,你懂我!”</p>
<p dir="auto">两人在湖边找到一张空长凳,坐下来大快朵颐,为了先满足肚子的要求,他们默契地没有交谈,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终于,在消灭完最后一块炸鸡后,先寇布将手中的纸袋揉成团,试图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却不幸击中铁桶的边缘弹了出去,他只好又跳起来捡起地上的纸团,重新扔进垃圾桶里。当他重新坐回到长凳上时,杨威利正咬住下嘴唇,呲呲地看着他笑。</p>
<p dir="auto">“别说你没干过这事,在食堂里吃饭时默念‘这对方便筷如果不能完美地被掰开我就会死’什么的。”先寇布这么一说,杨威利彻底忍不住了,捧着肚子在长凳上笑了好一会儿。</p>
<p dir="auto">“我只会在跑向楼梯间缓缓关上的防火门时幻想自己在通过带机关的图坦哈蒙墓。”</p>
<p dir="auto">“还是你有个性,我输了!”先寇布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杨威利还在笑,并且用左手轻锤了先寇布手臂一拳,一对路过的情侣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拿着蛋筒冰淇淋快乐地往前走去。</p>
<p dir="auto">先寇布盯着那对情侣手中的冰淇淋,口腔里似乎已经尝到了浓郁的奶香。他扭头问杨威利:“冰淇淋想吃吗?”</p>
<p dir="auto">“想”</p>
<p dir="auto">杨威利干脆地答道。</p>
<hr>
<p dir="auto">两人一路吃着巧克力和香草冰淇淋走回宿舍,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先寇布从卫生间里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杨威利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待先寇布走近,杨威利率先开口说:</p>
<p dir="auto">“这是你这几天的报酬,按照职业翻译的平均价格算的——你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p>
<p dir="auto">先寇布见杨威利将信封塞进自己手里,连忙阻止道:“不,不用给我这个,这回就算我义务帮忙的。”</p>
<p dir="auto">“那怎么行,我不能白白占用你三天的时间。”</p>
<p dir="auto">“你不占用我这三天的时间我也不会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先寇布捏住杨威利的肩膀,又轻轻地拍了两拍,“放心,我不是比尔·盖茨那种人,我的时间不值钱。”</p>
<p dir="auto">“不行,一码归一码。”杨威利坚持道,大有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要效仿卡诺莎城堡前的亨利四世站立到底的势头。先寇布看着他真诚得不容拒绝的黑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p>
<p dir="auto">“好吧。为了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我收下了。”</p>
<p dir="auto">杨威利听罢,爽快地将信封交给先寇布,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p>
<p dir="auto">夜渐渐深了,学生公寓楼渐渐安静下来。隔着一堵墙的杨威利的房间也没有声响——看来他今天没有在看宇宙纪录片,估计是睡了。先寇布靠在床头,视线的终点是那个放在写字台上的信封。</p>
<p dir="auto">真不愧是个理性派。在先寇布入睡前,他的大脑里最后一根清醒的神经这么对他说。</p>
<hr>
<p dir="auto">先寇布一觉睡到闹钟第三次响起,才挣扎着从松软的棉被里爬出来。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卧室门,却被堵在门口的一团黑影给弹了回来。先寇布抚摸着自己未定的惊甫,望着眼前的杨威利至少三次欲言又止,然后,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p>
<p dir="auto">“我……有事想对你说。”</p>
<p dir="auto">❀ ❀ ❀</p>
<ol dir="auto" start="5">
<li></li>
</ol>
<p dir="auto">先寇布使劲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眼前的杨威利不停挠着他本就十分凌乱的黑色卷发,嘴唇随着他的面部表情不断变换形状,终于,在一整撮头发被扯下之前,杨威利的声带终于发出了声音。</p>
<p dir="auto">“我……有事想对你说。”</p>
<p dir="auto">“什么事?”</p>
<p dir="auto">“那个……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杨威利终于放弃绞他的头发,转而用左手狠狠扣住右手,在胸前扭来扭去。</p>
<p dir="auto">“大清早就发好人卡,我稍微有一点伤心啊,杨。”先寇布故作悲伤地皱起眉头。</p>
<p dir="auto">“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杨威利连忙打断了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为我翻译了那么多文献,帮了我和尤里安一个大忙……所以……即使从情理上讲,我也应该回报你……所以……我决定答应你。”</p>
<p dir="auto">“答应我?什么?”先寇布的眼睛瞪成两个铜铃,心想难道自己昨晚酒后乱来向他表白了?还要让他回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办?自己什么都忘记了,直接开口问未免太不礼貌了吧。于是,先寇布只好对杨威利报以困惑的笑容,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提示。</p>
<p dir="auto">“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p>
<p dir="auto">“……哪个?”天哪杨威利,你也是这么含糊其辞地写论文的吗?求你了,说清楚点吧。先寇布在内心绝望地呼喊。</p>
<p dir="auto">“就是……那个……你那天在门口,趴在我身上说的事……”</p>
<p dir="auto">“噢,那个啊……什么?你答应了!”恍然大悟的先寇布激动得一把抓住杨威利的手臂,差点把他举得双脚离地,“谢天谢地,太好了!杨,我发誓,从今往后,你想让我干什么都行!”</p>
<p dir="auto">“好了,好了。”杨威利的脚趾头努力地想要抓住地面,“别说得像在签什么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契约似的。”</p>
<p dir="auto">就这样,在一个稍显忙乱的早晨,先寇布与杨威利达成了一项友谊互助协议:从今日起,每四与周日晚上九点到九点半——可视当日具体情况缩短或延长——杨威利出于自由意志,自愿担任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接吻表演陪练对象,直到Rosen剧团的新俄瑞斯忒斯公开演出前一天,也就是下个月12号为止。在该协议存续期间,两人之间的任何接吻行为,都只应被视为技术练习,而不包含组建亲密关系的含义。</p>
<p dir="auto">“当然,如果你在这个过程中感到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叫停练习。”先寇布在最后补充了这一句。</p>
<hr>
<p dir="auto">当杨威利完成一天的课程加图书馆任务回到宿舍后,两人的第一次练习便要开始了。</p>
<p dir="auto">“呃……我有一个问题。”坐在沙发上的杨威利问同样坐在沙发上的先寇布。</p>
<p dir="auto">“什么问题?”</p>
<p dir="auto">“你的笔记本呢?” </p>
<p dir="auto">“什么笔记本?”</p>
<p dir="auto">“练习笔记本啊,记录你接吻的感受、细节、反思什么的。”</p>
<p dir="auto">“啊,不用那个,我用这儿就可以了。”先寇布用食指对准他的脑袋,“而且,林兹怎么说来着——艺术是感性的凝结,不用记那么多笔记。”</p>
<p dir="auto">杨威利一副被他说服了的模样,说:“有道理,那开始吧。”</p>
<p dir="auto">“好。”</p>
<p dir="auto">先寇布伸出手掌捧起杨威利的脸颊慢慢靠近,正当两人的嘴唇即将接触时,杨威利突然别过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寇布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有些紧张,于是他试探地问道。</p>
<p dir="auto">“我哪里没做对吗?”</p>
<p dir="auto">“啊,不是。是我的问题,第一次跟人接吻,感觉有点奇怪。”杨威利一边说,一边拧开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相较于杨威利的平静,此刻的先寇布却紧张起来。</p>
<p dir="auto">“你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吻?”</p>
<p dir="auto">“那得看被亚典波罗家的约克夏㹴舔了嘴唇算不算吻的一种了。”</p>
<p dir="auto">“当然不算!”</p>
<p dir="auto">“那就是第一次。”</p>
<p dir="auto">先寇布顿感一块巨石压住了自己的心脏,他努力回忆自己的初吻,虽然不算什么浪漫绝美的体验,但至少也比和自己的同性室友进行表演练习强。意识到自己欠杨威利的人情债今生已经无法偿还,一片愁云遮住了他的眉眼,倒是后者诚恳地说:“初吻这种概念和初夜一样,都是社会构建的产物,我不在乎这个。”说罢,他重新坐好,说:“来吧。我保证这一次不笑场。”</p>
<p dir="auto">“好的。”</p>
<p dir="auto">先寇布感激地点点头,再次捧起杨威利的脸颊吻下去。在贴上杨威利嘴唇的那一刻,他感到他依然有一些紧张的微颤,但最终保持了一贯的姿势直到先寇布结束。</p>
<p dir="auto">“怎么样?”</p>
<p dir="auto">两人的嘴唇分开后,先寇布迫不及待地问道。</p>
<p dir="auto">“不错,有力量,感觉很有热情,但是总觉得有些紧绷。”杨威利仔细地描述着刚才的感觉。</p>
<p dir="auto">“紧绷……马逊也这么说,我果然还是有些僵硬。”先寇布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p>
<p dir="auto">“那个……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就刚才的感受来讲,你也许可以改变一下姿势?比如刚才,你是直直地冲着我的脸上来的,感觉压迫感有些强,如果倾斜一点角度呢?”</p>
<p dir="auto">“这个我倒没有想过,你愿意再来试试吗?”</p>
<p dir="auto">“当然。”杨威利爽快地扬起自己的脸。</p>
<p dir="auto">这一次,先寇布将脸倾斜了一些,他没有选择第一下就完全覆盖住杨威利的嘴唇,而是将自己的唇形逐渐与对方贴合,完成了第二次接吻。</p>
<p dir="auto">“这次感觉怎么样?”</p>
<p dir="auto">“嗯……感觉比上一个好一些。”</p>
<p dir="auto">杨威利回答得十分认真,先寇布却仍从他扣紧的左右手指中察觉出了一丝紧张,于是他主动说:</p>
<p dir="auto">“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毕竟只是第一次练习。”</p>
<p dir="auto">杨威利点头应允,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就在他即将关上房间门的一刹,他听见身后的先寇布叫了他的名字。</p>
<p dir="auto">“杨,有你帮忙真好。”</p>
<hr>
<p dir="auto">第二天是Rosen剧团的排练日,先寇布依旧和往常一样,按时拉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走过吱吱呀呀的走廊,在老旧的舞台上和同伴们踩步点对戏。如果除开林兹一排练便习惯性皱成“V”字的眉毛,布鲁姆哈特因为过于紧张无意中念出了对手的台词,和先寇布在一次侧空翻时险些踩滑式劈叉,今天的排练勉强还算顺利。</p>
<p dir="auto">随着剧情的进行,终于到了俄瑞斯忒斯与皮拉得斯的最后一幕。先寇布按照昨天练习的结果,错开一些角度去吻,马逊则不失时机地将身体转换一些角度,让两个人的姿势更自然。的确和之前感觉不太一样,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好些。先寇布在心里暗想。</p>
<p dir="auto">“今天大家做得很不错!”排练结束,林兹在台下拍着卷成圆柱的台本起身走上舞台,对刚结束的排练逐一总结。林兹这家伙,别看平时闷声不响,一提到他的艺术却像莱茵河一般绵延不绝。即使心里这么想,先寇布仍然耐心地听着,因为即使自己是剧团团长,但在舞台上,也只能是听从导演安排的演员。</p>
<p dir="auto">“……最后一幕的吻戏,比之前有张力,马逊调整位置后效果更好,下一次排练我们再这样来一次。”随后,林兹将目光转向好友先寇布,说:“华尔特,我希望你吻得再有生命力一些——试着去理解,他们的爱是一种贯穿生命与灵魂,望向相同远方的永恒。”</p>
<p dir="auto">“啊……是。”面对林兹严肃的神情,先寇布不由得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p>
<p dir="auto">回去的路上,林兹的声音在先寇布的脑海里持续盘旋。先寇布与林兹两家是世交,他们的父母更是互相扶持,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封锁年代,在九十年代初的移民潮中结伴来到这个国家,当了十几年门对门的邻居,直到最近才搬离市区,各自住进独栋别墅。尽管他和林兹也许从产房里就互相击过掌,但进入青春期后,两人的人生路发生了巨大的分野,先寇布迷上了机车改造,而林兹开始出入学校剧团写起了剧本。如果不是因为他硬抓自己来高中剧团演出中演一个暴走族王子,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上剧团的舞台,更不会去了解藏在戏剧艺术背后的若干文化与主义——虽然直到现在他也不是分得十分清楚。</p>
<p dir="auto">虽然先寇布十分感激林兹在咖啡馆里的微型人文知识科普课程,他还是更希望林兹能给自己一个具体点的操作指南,而不是让自己一路上像个临近期末的哲学系学生一样在湖边冥思苦想什么是爱的定义。</p>
<p dir="auto">“卡斯帕,这回你给我的任务实在太难了。”先寇布双手托腮,坐在长凳上长吁短叹。</p>
<p dir="auto">“先寇布学长!”</p>
<p dir="auto">正当先寇布沉浸于思索爱的意义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尤里安在前方不远处朝自己打招呼,卡琳在一旁牵着他的手——一头橘红色的卷发在阳光下显得愈加明亮。</p>
<p dir="auto">“嗨,尤里安!你好,卡琳。”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先寇布总觉得卡琳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严格,这让他的语气不自觉地严肃起来。</p>
<p dir="auto">“你在这里等人吗?”尤里安问。</p>
<p dir="auto">“啊不,我随便坐一会儿。”先寇布不太想暴露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思考爱的意义”这种话他绝对说不出口——于是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们出去玩吗?”</p>
<p dir="auto">“我们要去看电影,顺便去市区给杨学长买礼物。”</p>
<p dir="auto">“礼物?他最近有什么好事情吗?”</p>
<p dir="auto">“是生日礼物,下个月4号就是——诶,你们不是室友吗?”</p>
<p dir="auto">尤里安的反问让先寇布一时语塞,自己和杨威利做了三年室友,却不知道对方的生日,确实不太说得过去,一阵内疚涌上他的心头。</p>
<p dir="auto">“不过杨学长很不喜欢生日派对,我刚认识他时想给他办一个,结果被他拒绝了,说只有出生的那天才算生日,剩下都只能叫做出生纪念日,所以那天就只是和好朋友吃顿饭而已。”</p>
<p dir="auto">“出生纪念日……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先寇布轻声笑道。</p>
<p dir="auto">“是啊,杨学长对概念的界定异乎寻常地较真呢,论考证严谨,他绝对是历史系第一,要是论社交,那就是倒数第一。”</p>
<p dir="auto">“看来杨的优缺点都很突出嘛。”</p>
<p dir="auto">“那是,只有走近他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p>
<p dir="auto">“你很崇拜杨呢,尤里安。”</p>
<p dir="auto">“当然!我相信他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学家。我对历史研究就没有那么在行,倒是更喜欢应用一些,也许以后会去博物馆或者中小学工作吧。”</p>
<p dir="auto">“作曲家再伟大,也得有演奏家的精彩演绎嘛。”</p>
<p dir="auto">两人正聊着,尤里安忽然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忙说:“电影快开始了,我们先走了,改天聊。”</p>
<p dir="auto">“Bye!”</p>
<p dir="auto">看着尤里安和卡琳渐渐走远,先寇布也离开长凳,朝宿舍的方向走去。</p>
<p dir="auto">原来杨的生日是4月4日……自己和他做了三年室友,似乎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先寇布走过路边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杨威利的轮廓像一只氢气球在他的脑袋里飘来荡去。他的话很少,即使是在客厅里次数不多的闲聊,也只是谈论学分、绩点、天气或者社会新闻,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更少表露出强烈的情感——仿佛全世界的人在他面前都一律平等,从没讨厌谁,也没有喜欢过谁……对了,杨有喜欢过谁吗?他说他没有谈过恋爱,但总归是喜欢过谁吧?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自己做了他三年的室友,却什么也不知道。先寇布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p>
<hr>
<p dir="auto">先寇布与杨威利的练习准时、顺利地进行着。两人练得非常认真,杨威利甚至开始在接吻后用便签纸为先寇布写下今日反思——比如再有力一点,再有激情一点,再细致一点,接吻不是一个人的事,吻完不要立马离开,可以吻一下额头再轻轻抚摸对方的脸颊和眼尾,记住,照顾对方的感受也是非常重要的。</p>
<p dir="auto">看杨威利用铅笔在浅黄色的便签纸上写下这一句,先寇布有些忐忑地问:“那你觉得刚才的我照顾你的感受了吗?”</p>
<p dir="auto">“嗯……我觉得,还行吧。”说罢,杨威利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会用手指插进头发里轻轻抚摸我的后颈,这一点挺好的。”</p>
<p dir="auto">“啊,这样。那下次和马逊我也这么做试试。”</p>
<p dir="auto">杨威利没有立刻回话,五秒钟后,他答了一句:“祝你成功。”</p>
<p dir="auto">两个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杨威利拿起茶几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握在手上扭来扭去,彷佛有话要说,又似乎难以启齿。先寇布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该不该和他有眼神接触,又不确定现在离开是不是会被列上为不照顾对方感受的清单,只好将双手分别放在两只膝盖上,食指无意识地敲着牛仔裤。</p>
<p dir="auto">“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我以后想让你干什么都行?”杨威利显得有些犹豫。</p>
<p dir="auto">“我是说过。怎么了,有事需要帮忙吗?”</p>
<p dir="auto">“是有那么一件事……但……”杨威利的表情让先寇布也紧张起来,他强作镇定地揽上杨威利的肩膀,说:“说吧,大不了我就帮你深夜潜入国家博物馆……”</p>
<p dir="auto">“不是!哪里会让你做这种事。”杨威利打断了先寇布的盗宝梦,说:“……这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和我一起吃饭吗?”刚说完,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先说明,你可以拒绝……”</p>
<p dir="auto">“这个星期天……不就是4号?”先寇布在脑袋里算着日期,恍然大悟:“WOW!我这是被邀请参加你的生日聚会了吗?我是不是拿到杨威利亲友俱乐部的入场券了?”</p>
<p dir="auto">面对突然闪着星星眼殷切地凑上来的先寇布,杨威利将上半身往一旁一连倾斜了十几度,说:“说得这么夸张,如果你来总共也就4个人——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我生日的?”</p>
<p dir="auto">“尤里安告诉我的。”</p>
<p dir="auto">“噢,这样……”</p>
<p dir="auto">杨威利低下头又不说话了,先寇布见状,将仍放在他肩膀上的左手伸进他的头发里揉了揉,说:“说好了,到时候可得给我留一套餐具啊。”</p>
<hr>
<p dir="auto">晚饭的地点就在大学附近的餐馆,尤里安最先到,努力为大家守住了一张不至于让四个男大学生坐得太拥挤的中号圆桌。杨威利到时,先寇布已经和尤里安聊了一会儿。亚典波罗是最后来的,他刚结束一次见习采访,胸前的见习记者证都还没来得及摘。经杨威利介绍后,先寇布和亚典波罗互相打了个招呼。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先寇布总觉得亚典波罗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p>
<p dir="auto">自打亚典波罗坐下之后,三人便滔滔不绝地聊起来,最近的新闻、学院的同学,和一些只有人文社科系的学生才懂的段子。先寇布努力了几个回合,却因为总跟不上对话只好默默往嘴里送牛排。原来他也有那么轻松自如地谈笑风生的时候,和在宿舍里的他完全不一样。也许这就是他面对喜欢的人的样子吧,自己还是对他了解得太少。先寇布的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烦躁。</p>
<p dir="auto">当桌上的餐盘逐渐见底,侍者端上了最后的甜点时,亚典波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礼物盒。</p>
<p dir="auto">“学长生日快乐!”</p>
<p dir="auto">“噢对了,还有我的!”尤里安也往桌上放了一个正方体的盒子,“杨学长生日快乐!”</p>
<p dir="auto">“哇,非常感谢!”</p>
<p dir="auto">杨威利一面道谢,一面高兴地拆开礼物的包装纸。亚典波罗送的是一本新出版的印第安人口述史,尤里安送了他一块罗塞塔石碑等比例缩小模型。看着杨威利兴奋地把玩着手上的礼物,先寇布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p>
<p dir="auto">“啊……那个……”</p>
<p dir="auto">“没关系,你不用给我礼物。”杨威利抢在先寇布前面说。</p>
<p dir="auto">“不是,我是准备了礼物,只是没什么新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说着,先寇布将自己准备的礼物放在桌上。</p>
<p dir="auto">杨威利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望着他,随后打开手中的礼物——是一本起了毛边的小册子。尤里安和亚典波罗一同好奇地望着杨威利手中的这本小书,最后还是眼尖的亚典波罗认出了封面的书名。</p>
<p dir="auto">“《安妮特》……歌德的诗集?”</p>
<p dir="auto">“歌德的第一部诗集,是写给——”</p>
<p dir="auto">“他的少年恋人,Anna Schönkopf。”杨威利抢过先寇布的话头,轻声说道。</p>
<p dir="auto">“是的。我知道你对诗歌没什么兴趣,但这个你也许会喜欢。”说着,先寇布翻开诗集的扉页,当杨威利的视线接触到那个带有年月日的花体签名时,他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p>
<p dir="auto">“你送了我……一份文物?”</p>
<p dir="auto">“不会吧!”亚典波罗叫着一跃而起跑到杨威利身边,指着那个签名说:“别告诉我这是约翰·沃夫冈·冯·歌德的亲笔!”</p>
<p dir="auto">“我没鉴定过……也许是?”先寇布耸了耸肩。</p>
<p dir="auto">“不……这是你的家传,我不能收……”杨威利准备将诗集递回先寇布手中,却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道:“不用把这个想得那么珍贵,我家里还有一整箱写着歌德签名的情书呢。我只是想,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和历史沾边的东西,你又那么喜欢历史……”</p>
<p dir="auto">“对,我喜欢,很喜欢。”杨威利用粉金色的包装纸重新把诗集包好放进书包里,一双黑眼睛在蓬乱的刘海下闪烁。</p>
<p dir="auto">“哇,先寇布学长那么有心,换作是我一定当场吻你啦。”</p>
<p dir="auto">“啊,什么?不是,不,杨,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先寇布看向杨威利,手摆得像一只失灵的节拍器。</p>
<p dir="auto">“是吗?杨学长,你脸红了噢。”亚典波罗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脸说。</p>
<p dir="auto">“我没有,是这里太热了。”杨威利放在红酒杯脚的指尖微微颤抖,“我去下洗手间。”</p>
<p dir="auto">“我也去——”杨威利刚走进走廊,先寇布便站起来朝相同的方向走去。</p>
<p dir="auto">“亚典波罗学长,你刚才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太尖锐了?”尤里安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喃喃地说,“万一杨学长是真的热呢?”</p>
<p dir="auto">“尤里安,你那么笨,到底是怎么追到卡琳的?杨学长那块木头,就要用锐利的斧头才劈得开啊!”亚典波罗弹了尤里安的脑袋一下,“我可是在帮他。”</p>
<hr>
<p dir="auto">先寇布走进洗手间,杨威利正从哗哗作响的水龙头下捧起一捧水往脸上泼。</p>
<p dir="auto">“那个,杨,我没有亚典波罗说的那个意思……”</p>
<p dir="auto">“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杨威利抹了一把脸,直起身来,走到先寇布身旁的壁挂式抽纸机前扯出一张擦手纸,“亚典波罗就喜欢乱开玩笑,你别在意。”</p>
<p dir="auto">“不是,你听我说。”先寇布抓住杨威利抽纸的手腕,急切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想借送礼物要你答应我什么,我只是想表达我的心意……”</p>
<p dir="auto">杨威利直直地看着先寇布,星光在漆黑的眼眸里跳跃,宛如一簇无声的焰火,一如既往的平淡声线中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颤音。</p>
<p dir="auto">“我知道,为了每周两次的接吻练习嘛。”杨威利低下头,将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之中。过了一会儿,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将点亮的屏幕递到先寇布眼前,说:“九点了,那么,今天要练习吗?”</p>
<p dir="auto">“在这里?”先寇布望着洗手间的门,仿佛随时都有人会进来目睹两个男大学生的接吻现场。</p>
<p dir="auto">“或者回家也可以。”</p>
<p dir="auto">“不,就在这里吧。去隔间里面。”</p>
<p dir="auto">搭上隔间的门锁,先寇布将空闲的那只手的五指插进杨威利后颈的头发中,缓缓吻上他的嘴唇。先是轻柔的触碰,然后是有力的吮吸,伴随着细微的噬咬,他感觉对面的人微微张开了嘴,也许是邀请他更进一步。于是,试探变成了正式接洽,两人仔细尝着彼此的味道,交错的嘴唇缝隙中溢出一阵阵急促的呼吸,他握住他的手力度加大了,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一些画面——他想掌住他的腰,抚过他的脊背,想用指尖去探索那些更深处的隐秘,他还想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他的名字,和一些别的什么词……忽然,先寇布的身体忽地一颤,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时,他迅速将杨威利推到一边。</p>
<p dir="auto">“怎么了?”杨威利问正半蹲着的先寇布,“我让你不舒服了?”</p>
<p dir="auto">“不,不是。你很好——事实上,你过于好了。”先寇布扶住隔板,轻喘着气说。</p>
<p dir="auto">“你太过奖了。你才是过于好了。”杨威利认真地说,“热情、真挚、信守承诺……很难有人不喜欢你。”</p>
<p dir="auto">“是吗?”先寇布抬头望向杨威利,试图在他迷影重重的眼眸中侦察出什么来,“那你呢?”</p>
<p dir="auto">“我?我也喜欢你,你是我最好的室友。”</p>
<p dir="auto">“噢,噢……那是。你也是我最好的室友。”先寇布轻轻笑了一声,揉了揉杨威利的头发,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p>
<p dir="auto">“好。”</p>
<p dir="auto">洗手间的门关上了,先寇布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绝望地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用力扯了扯自己那一头漂亮的褐色头发。</p>
<p dir="auto">最好的室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先寇布将脸埋在手掌中,发出一声苦笑。</p>
<p dir="auto">TBC</p>
<p dir="auto">(※作者并不知道Schönkopf家族有没有一整箱歌德的签名也并没有查证过。</p>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206%EF%BC%88%E5%AE%8C%E7%BB%93%EF%BC%89"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下一章</a></p>
]]><![CDATA[銀英丨雙擊墜丨Unspoken]]>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銀-英-丨-雙-擊-墜-丨-unspoken/2021-06-28T13:42:56.946441+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6-28T13:42:56.946441+00:00<![CDATA[<p dir="auto">It’s a gift for 紅茶。</p>
<br>
<br>
<p dir="auto">❀</p>
<br>
<br>
<p dir="auto">亞典波羅一個人走進軍官餐廳。</p>
<p dir="auto">褪去了白天來往的人流,餐廳顯得更加寬敞——畢竟在晚上十一點進食,并不是大部分人的選擇。而他,亞典波羅,恰恰就是一個會選擇在晚上十一點進食的人。</p>
<br>
<p dir="auto">很快,亞典波羅就發現,空蕩蕩的餐廳裏還有一個選擇晚上十一點呆在餐廳的怪胎——奧利比·波布蘭在三張桌子外背對著自己,埋著頭在寫著什麽。</p>
<br>
<p dir="auto">奧利比·波布蘭的右手還能握筆,莫不是今天太陽升錯了方位,楊非正槼部隊的休伯利安調轉了航向,或者——眼前的這個人并不是波布蘭,而是由波布蘭的反物質構成的——反波布蘭?</p>
<br>
<p dir="auto">爲了打發自己的好奇心,亞典波羅向那團橘紅色的腦袋走去。</p>
<br>
<p dir="auto">「嗨——」亞典波羅正開口,只見波布蘭猛地將鉛筆一掌拍在合金餐桌上。「砰」的一聲,桌上的鹽罐抖了一抖。</p>
<br>
<p dir="auto">「哎,你的人生有什麼血海深仇,非得跟一隻鉛筆過不去?」亞典波羅在波布蘭身旁坐下,點了一杯Brandy Alexander和一份A套餐。波布蘭乜斜著亞典波羅,沒好氣地回答道。</p>
<br>
<p dir="auto">「對,我就是跟所有填字遊戲有血海深仇。」</p>
<br>
<p dir="auto">「這只是一本印著一些單詞游戲的小冊子,能有多大仇?」</p>
<br>
<p dir="auto">「達斯提·亞典波羅,答應我,你這樣擁有兩個左腦的人就不要來凑人類情感的熱鬧了。」</p>
<br>
<p dir="auto">「這話可説得不對,我只是神經直徑比普通人粗兩倍而已。」亞典波羅將腦袋凑到波布蘭跟前,盯著他手中攤開的小冊子,「哎,你還有一個空沒填上啊。」</p>
<br>
<p dir="auto">波布蘭送給亞典波羅一個白眼,說:「我還沒瞎。」</p>
<br>
<p dir="auto">「噢,我明白了——擊墜王波布蘭的詞匯儲備告急了。」亞典波羅壞笑著說,「讓我看看?」</p>
<br>
<p dir="auto">「你來!」波布蘭將填字游戲書賭氣似地推到亞典波羅面前,後者認真讀起單詞的提示來。</p>
<br>
<p dir="auto">「這個詞,確實不太好猜,有很多備選。」亞典波羅把備選一一細數來,每提供一次答案,波布蘭就搖一回頭,「你以爲這些詞我沒想到嗎?我都試過了!」波布蘭開始在亞典波羅耳邊喋喋不休,「我早説過,這不是我的問題。」「這個詞確實很難。」「看吧,又錯了!」「亞典波羅你到底行不行?」</p>
<br>
<p dir="auto">波布蘭正鬧著,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p>
<br>
<p dir="auto">「你吵死了,吵得我都沒思路了!」亞典波羅空閑的一隻手將鉛筆狠狠拍在桌面。</p>
<br>
<p dir="auto">「不會填就不會填,不要怪別人。」波布蘭也不甘示弱地還擊道,「怎麽我吵別人的時候人家就有思路?」</p>
<br>
<p dir="auto">「被你吵成這樣誰還能有思路!」</p>
<br>
<p dir="auto">「就有!我當時和——」</p>
<br>
<p dir="auto">波布蘭聒噪的嘴忽然停止了動作,他垂下眼簾,將一雙綠眼睛藏進眼窩的陰影之中。亞典波羅也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p>
<br>
<p dir="auto">「抱歉。」在一陣令人緊張而尷尬的沉默后,亞典波羅終於重新開口說道。</p>
<br>
<p dir="auto">「沒事,是我自己的問題。」波布蘭的手離開字謎書,轉而端起桌上的酒杯狠狠悶了一口,「最近太閑,總愛胡思亂想。」</p>
<br>
<p dir="auto">「那也沒見你少往女士官的宿舍跑。」</p>
<br>
<p dir="auto">「那本來就是一種休閑。」波布蘭白了亞典波羅一眼,後者不爲所動,繼續說:「不過,波布蘭竟然開始動腦子想了,倒是一件新鮮事。」</p>
<br>
<p dir="auto">「你這個人,嘴巴這麽毒,難怪遲遲告別不了單身主義噢。」波布蘭又白了亞典波羅一眼,很快,他的眼睛又垂了下來,說:「真的,奇怪得很,我自從到了塔楊汗以後,腦子裏的引擎就像上了永動裝置,一分鐘都沒有停下來過。」</p>
<br>
<p dir="auto">「都想些什麽呢?」</p>
<br>
<p dir="auto">「什麽都想。有時候想過去的事,有時候想未來的事,想林兹爲什麽總是窩在角落不停地畫畫不去解決他的生理需求,地球上楊威利的婚禮到底是什麽樣子,尤里安在晚宴上是什麽表情,先寇布有沒有在喝酒后搶過樂隊的話筒開個人演唱會……」説到這裏,波布蘭端起酒瓶猛灌了一口。</p>
<br>
<p dir="auto">「哎,亞典波羅,我問你,你——有沒有做過——那種夢?」</p>
<br>
<p dir="auto">亞典波羅被嗆了一口酒,趴在桌上咳了好幾聲,說:「哪,哪種夢?」</p>
<br>
<p dir="auto">「就是那種……莫名其妙的全是小事,也沒什麽劇情,卻很長很長的夢。兩個人不説話只互相看著對方發笑,在海邊的沙灘上走,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聊了什麽,也可能什麽也沒聊,只是一直往下走。更奇怪的是,就這麽整夜整夜地做夢,醒來以後卻一點也不累,也不心慌,反而覺得……很愉快。」</p>
<br>
<p dir="auto">「不明白,我的睡眠一直都很好。」亞典波羅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説,「可能是原來的什麽記憶在夢裏重現了吧,我以前在看科學節目時看到過類似的。」</p>
<br>
<p dir="auto">「不,那不是過去的記憶——我們沒有去過海邊。我們唯一沒有去過的就是海邊。我每次說去看海,他就説太遠、太冷、太無聊。真搞笑,一個一生只有一項都算不上休閑活動的人憑什麽說海無聊。」</p>
<br>
<p dir="auto">亞典波羅明顯感到波布蘭的聲音越發沙啞起來,他盯著波布蘭倒酒的手,說:「別喝了。」</p>
<br>
<p dir="auto">波布蘭看了亞典波羅一眼,并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p>
<br>
<p dir="auto">「酒是生命之源。」</p>
<br>
<p dir="auto">「酒是成年人的眼淚。」</p>
<br>
<p dir="auto">「達斯提·馬里歐·亞典波羅,你今天尤其地討人厭。」波布蘭握住酒杯的手有些顫抖。</p>
<br>
<p dir="auto">「過獎。」亞典波羅拍拍波布蘭的手背,說:「我雖然神經直徑比普通人粗兩倍,但基本的人類情感還是有的。」</p>
<br>
<p dir="auto">波布蘭看著亞典波羅,笑著捏捏他的肩膀。</p>
<br>
<p dir="auto">「只是用過於剛强的外表完美地掩飾了起來,是吧?」</p>
<br>
<p dir="auto">説完,兩個人都發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笑聲的餘音在無人的餐廳裏回蕩了幾個來回。</p>
<br>
<p dir="auto">「要是再做夢,就去一回海邊吧。可能是什麽——故人未竟的心願——也説不定呢。」</p>
<br>
<p dir="auto">「你什麽時候放棄無神論轉投神秘學了?這可不是什麽好現象啊。」</p>
<br>
<p dir="auto">「不是神秘學,是心理學。」亞典波羅喝完酒杯中最後一滴酒,站起來說,「不早了,我走了。」</p>
<br>
<p dir="auto">波布蘭也站了起來,說:「我也回去了。」</p>
<br>
<p dir="auto">「回去?回——你的宿舍?」</p>
<br>
<p dir="auto">「當然。明天一大早還有一群青少年等著見我呢!」</p>
<br>
<p dir="auto">亞典波羅看著眼前的波布蘭,上一次見他時是在巴米利恩會戰之中。如今的他,擁有和當時一樣的身姿、一樣的音容,然而,亞典波羅卻感到,那在之後,在波布蘭的稍縱即逝的眼神和不經意間的言辭之間,總是閃現著另一個人的神色——那個他總是帶著十二分認真的語氣說自己和他八字不合的人,那個在他口中毫無朋友道義的人。看來,那個人與其説是奪走了他的靈魂,不如說是成爲了他的靈魂。</p>
<br>
<p dir="auto">「搞了半天,這個空還是沒填上。」波布蘭收起填字游戲書,亞典波羅在一旁說道。</p>
<br>
<p dir="auto">「就讓它空著吧。」波布蘭說,「我早晚會習慣這些填不完的填字游戲。」</p>
<br>
<p dir="auto">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軍官餐廳。</p>
<br>
<br>
<br>
<p dir="auto">其實,如果亞典波羅再認真一點,他也能把那個空填上。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波布蘭并不希望自己把那個空填上。</p>
<br>
<p dir="auto">「基本的人類情感嘛,我也是有的。」看著波布蘭雙手插兜走在前方的背影,亞典波羅在心底暗想。</p>
<br>
<br>
<p dir="auto">2021.6.28</p>
<br>
<br>]]><![CDATA[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3]]>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3/2021-05-20T08:41:43.128251+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5-20T08:41:43.128251+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2"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上一章</a></p>
<ol dir="auto" start="3">
<li></li>
</ol>
<p dir="auto">杨威利是一个好脾气的人。</p>
<p dir="auto">他很少生气。五岁时,波利斯·高尼夫把他的《欧洲史》藏在小马摇椅的肚子里,他没有生气。十四岁,有人在他放着《历史研究》的铁皮柜柜门上喷上了“Dork”,他没有生气。甚至在十八岁,当他来这座城市读大学,N市机场地勤工作人员暴力运输摔碎了传家宝明代彩瓷,他也没有那么生气。但是,今天,当华尔特·先寇布扑到自己身上,表示“我虽然不想和你谈恋爱但是请让我和你接吻”时,杨威利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胃部直窜上喉咙。即使他当着先寇布的面摔了门,还是躺在房间的床上足足气了一小时,他甚至想操起床边的《经济与社会》往先寇布头上砸,幸亏他卓越的自制力成功阻止了他,也阻止了一场大学生宿舍惨案的发生。</p>
<p dir="auto">第二天,杨威利反常地起了个大早,趁先寇布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有动静便离开了宿舍。他打算在白天的课结束后便去图书馆,直到闭馆再回宿舍。</p>
<p dir="auto">下课铃声响了,杨威利收拾好书包,随人群走出教室门。还没走出教室门,却见门口的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骚乱——一些女生三两成群地四下张望,同时小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当然,杨威利并不关心这个,于是他背上书包便往教室外走去。</p>
<p dir="auto">“杨!”</p>
<p dir="auto">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杨威利,他扭头看去,先寇布摇晃着手里一束冰淇淋造型的花朝他招手。</p>
<p dir="auto">“怎么是你?”杨威利平淡的目光扫过先寇布手中白色与粉色相间的乒乓菊,问:“看上谁了?”</p>
<p dir="auto">“你……”</p>
<p dir="auto">“什么?”杨威利的黑眼睛顿时圆得像一只受惊的猫。</p>
<p dir="auto">“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花是给你的。”先寇布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将乒乓菊递给杨威利,见后者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只好解释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最近在排的戏——就是上回给你介绍的那部,戏里的俄瑞斯忒斯有和男人接吻的情节,但我的搭档说我吻得太生硬,让我多练习。”</p>
<p dir="auto">“所以你就想到了我?”杨威利的语气变得有些神秘莫测,“我能知道原因吗?”</p>
<p dir="auto">“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Demisexual,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一个Demisexual会怎样接吻。”</p>
<p dir="auto">“噢,原来如此……”杨威利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p>
<p dir="auto">“那……”先寇布满心欢喜地期待杨威利接下来的回答,果不其然,杨威利低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手中的花,扭头微笑着对先寇布说:</p>
<p dir="auto">“那就祝你早日再找到一个Demisexual。”说罢,把乒乓菊递还给先寇布,后者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不是想要你答应什么的。你可以随意处置它,不用有什么负担……”</p>
<p dir="auto">“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杨威利说着,顺手将手中的花插进路过的希罗多德雕像怀里,“你第一次来历史学院,我代你向历史之父献花。”</p>
<p dir="auto">先寇布眼睁睁看着在花店徘徊一小时的结果刹时间成为历史学的祭品,只好尴尬地搓搓手,朝杨威利堆笑说:“还挺搭的。”</p>
<p dir="auto">于是,大理石的希罗多德手捧鲜花目送两人走出教学楼,在人行道上一言不发地走着。在路过三个消防栓、六只麻雀和两只只小松鼠后,两人终于走到青年广场。</p>
<p dir="auto">“一起去吃饭吗?我请客。”先寇布开口道。</p>
<p dir="auto">“不了,我和别人约好了。”</p>
<p dir="auto">“哇,有约会?藏得挺深嘛。”先寇布用手肘拐了拐杨威利的臂膀,不料后者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平淡地答道:“没有约会,我要去见尤里安,和他讨论我们的课题。”</p>
<p dir="auto">杨威利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先寇布望而却步,只得目送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消失在岔路尽头。</p>
<hr>
<p dir="auto">图书馆文献阅读室里,尤里安·敏兹和杨威利一银一黑两个脑袋漂浮在桌上的书海中,随着谈话的进行,手中的铅笔不时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的响声。</p>
<p dir="auto">“……需要的文献差不多都找全了,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p>
<p dir="auto">“什么问题?”</p>
<p dir="auto">尤里安打开手中的笔记本,翻到其中几页,说:“这几篇论文里所引的文献——三篇德国大战前社会思潮的论文和一封埃里希·冯·鲁登道夫与保罗·冯·兴登堡的私人信件——目前只有德文原文,没有英译。”</p>
<p dir="auto">杨威利有些失望地沉了沉肩膀,他知道,自己和尤里安之中没有人能阅读德文。他在中学时曾经尝试过学习德语,却在第十三次翻开同一篇课文又在阅读不到三行就陷入昏睡后毅然放弃了这门集诡异词性和神秘变位于一身的语言。然而此时此刻,他和尤里安又是如此需要一项阅读德语的技能。</p>
<p dir="auto">早知今日,就应该在老师讲动词变位时再坚持五分钟。杨威利在心底惋惜地想。</p>
<p dir="auto">“那——能拜托会德语的人翻译吗?”</p>
<p dir="auto">“这应该是目前比较可行的办法了。不过一是需要时间,二是……需要钱。”</p>
<p dir="auto">尤里安的话提醒了杨威利,他们只是普通大学生,自书价上涨后,杨已经开始消费降级,而这个月恐怕又要为翻译费用再将一级。</p>
<p dir="auto">“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学校BBS上发帖,看看有没有人肯帮忙。”</p>
<p dir="auto">“如果找不到人呢?”</p>
<p dir="auto">“那我们的第一个课题可能就做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论证了。”杨威利伸手挠了挠他的黑头发,有些困扰地说。</p>
<hr>
<p dir="auto">先寇布在青年广场看了一会儿鸽子,又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游荡了一会儿。当发现自己打扰了一对学生情侣的亲热后,先寇布又只好退出小树林,悻悻回到宿舍。他走进自己和杨威利狭小而杂乱的客厅,一屁股陷进布沙发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p>
<p dir="auto">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长出了一对透明翅膀,他扑扇几下便飞上满是七彩泡泡的天空。他飞呀,飞呀,一群同样长着透明翅膀的彼得潘朝他飞来,彼得潘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看就要把他围成一个彼得潘之茧,先寇布情急之下伸出手四处乱抓,试图打乱小精灵们的阵型。就在这时,触感率先苏醒,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握着杨威利的左手,他惊诧的脸停在距自己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p>
<p dir="auto">“我……只是怕你感冒……”杨威利用没被先寇布抓住的一只手举起毛线毯,向他解释道。</p>
<p dir="auto">“抱歉!”先寇布忙松开杨威利的手,尝试解释道:“我做了个梦,正在梦里打彼得潘……”</p>
<p dir="auto">“看不出来你还挺童真的。“杨威利笑了起来,“这么早就在宿舍,今天下午没安排?”</p>
<p dir="auto">今天下午原本的安排是和你出去玩。先寇布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嘴上却说:“没有,偶尔也想在宿舍呆会儿。”</p>
<p dir="auto">“难得。”杨威利说完便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p>
<p dir="auto">走近他,了解他,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林兹的话在耳边响起,先寇布开口叫住了杨威利。</p>
<p dir="auto">“哎,杨,你吃晚饭了吗?”</p>
<p dir="auto">“还没有。”</p>
<p dir="auto">就在这时,先寇布做了一个决定,他试探着对杨威利说:“要不和我一起吃点儿吧?”</p>
<p dir="auto">杨威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意外,他回道:“可是我今天已经不打算再出门了。”</p>
<p dir="auto">“不,不用出门。我点个披萨,冰箱里还有一瓶百利甜。怎么样,看在我向历史之父献了花的份上?”</p>
<p dir="auto">为了让自己不史无前例地在一天之内被拒绝两次,先寇布史无前例地用上了狗狗眼。</p>
<p dir="auto">不知是先寇布的真诚还是狗狗眼,抑或是百利甜打动了杨威利,他终于点头说:“好吧。”</p>
<p dir="auto">先寇布当即给两个街区外的披萨店打了电话,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未开封的百利甜酒,分别倒在两个酒杯之中。半小时后,外卖员按响了门铃。</p>
<p dir="auto">“我来!”先寇布赶在杨威利站起来前,三两步跳到门前接下披萨。</p>
<p dir="auto">“我应该给你多少钱?”杨威利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钱包问先寇布,后者则摆手说:“我说了,这次我请客。”
“我只答应了和你一起吃,没说要你请客。”</p>
<p dir="auto">“算了,都是小钱,不用在意。”</p>
<p dir="auto">“不行,你不和我平摊,我以后就再不和你吃饭了。”杨威利叉腰坚持道。</p>
<p dir="auto">不愧是商人的儿子,先寇布在心里叹道,只得答应让他分担一半的披萨钱。两人把披萨放在正方形的小餐桌上,面对面坐下。先寇布拿起一块披萨正准备开吃,只见杨威利将一本书摊开在面积不大的木桌上,开始看起来。</p>
<p dir="auto">“你……一直是这样吃饭的?”先寇布好奇地问。</p>
<p dir="auto">“对啊。”杨威利用理所当然的语调答道,“一顿饭二十分钟,至少可以看20页呢。”</p>
<p dir="auto">“噢,噢……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吃饭时看看电视或者聊天。”</p>
<p dir="auto">这样一些正常男大学生的行为,先寇布在心里想。</p>
<p dir="auto">“可以聊天,偶尔也会看看电视。”杨威利吞下半块披萨后说。</p>
<p dir="auto">“探索频道的宇宙纪录片吗?”</p>
<p dir="auto">先寇布随口接了一句,没想到对面的杨威利竟然惊讶地抬起头,说:“你怎么知道?”</p>
<p dir="auto">“我……我有几次路过你房间,看到你在看这个。”先寇布停顿片刻,又问:“好看吗?”</p>
<p dir="auto">“好看。人总是喜欢将目光投向够不到的星星。”</p>
<p dir="auto">“听上去有一种哲学的诗意。”</p>
<p dir="auto">“宇宙本身是一种诗意的哲学。”</p>
<p dir="auto">“挺有意思的。”</p>
<p dir="auto">“你想看吗?我电脑硬盘里有好几部没有看。”</p>
<p dir="auto">意识到杨威利的言外之意,先寇布使劲地点头,说:“看,看看看。”</p>
<hr>
<p dir="auto">于是,先寇布在成为杨威利室友的第三年,第一次正式踏入了室友的房间。他看着书架上、地板上堆满的书,忍不住感叹道:“这么爱书,历史系的女孩们还有机会吗?”</p>
<p dir="auto">“历史系的女孩们不喜欢我,她们喜欢尤里安那样的。”杨威利面无表情地堆在床上的书放在地板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尾。</p>
<p dir="auto">“那是她们不懂欣赏你。”先寇布拍了拍杨威利的背,“没关系,丘比特的箭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p>
<p dir="auto">“我不在乎。我对恋爱没有什么需求。”</p>
<p dir="auto">“我知道,用历史研究代替了性生活嘛。”</p>
<p dir="auto">杨威利对先寇布投过一个“你说得很对”的眼神,示意先寇布也爬到床上,两人背靠床头,将披萨和百利甜放在床头柜上,盘腿坐在杨威利的笔记本电脑前,看起了宇宙空间的纪录片。片头亮起后,杨威利便不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星系在深黑的宇宙幕布上缓慢而安静地旋转,显示屏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从先寇布的方向看去,显得比平时更加立体。真是一个淡泊的人。先寇布看着屏幕里的宇宙结构,在心里暗想。</p>
<p dir="auto">在影片的间隙,杨威利忽然将盘起的脚伸直,伸手解开了一粒衬衫领口的纽扣。</p>
<p dir="auto">“我觉得……这里有一点热。”</p>
<p dir="auto">杨威利扭过头,认真的目光盯得先寇布胸腔一震。不会吧!他仔细注视他的脸——乌黑的卷发,平顺而清晰的眉眼,小而干燥的嘴唇,显得比同龄男生更加纤瘦的腰身,虽然称不上健美,却有着另一番文雅的气质。先寇布的胸腔又一震,他感到杨威利身体的轮廓正散发着玫瑰色的光晕,他的心有些动摇。</p>
<p dir="auto">“那我们……”</p>
<p dir="auto">先寇布刚开口,就被杨威利的话打断了。</p>
<p dir="auto">“我们把空调打开吧。”</p>
<p dir="auto">“噢……噢!你原来在说这个!”恍然大悟的先寇布尴尬地干笑了好几声。</p>
<p dir="auto">“不然我在说什么?”</p>
<p dir="auto">先寇布简直不敢面对杨威利纯真而不明就里的眼神,他思前想后,只好勾起他的肩膀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p>
<p dir="auto">“我发现,你也是个怪人。”杨威利的上半身被夹在先寇布的手臂中,闷闷地说道。</p>
<p dir="auto">当两人看完三小时的纪录片后,已经是晚上11点。杨威利打了个呵欠,钻进卫生间里洗漱。先寇布离开杨威利的房间回到客厅,排队等待洗澡。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一个方形物体上——是杨威利的手机。在智能机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人还在坚持用功能机。这种无疑不能安装任何社交软件的手机,无疑又为他的恋爱之路建起了一堵带电网的柏林墙。杨威利,真是个怪人。正当先寇布这样想着,眼前的黑色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p>
<p dir="auto">[尤里安] 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p>
<p dir="auto">TBC</p>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20%204-5"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下一章</a></p>
]]><![CDATA[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2]]>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2/2021-05-06T04:36:59.561771+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5-06T04:36:59.561771+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上一章</a></p>
<br>
<br>
<ol dir="auto" start="2">
<li dir="auto"></li>
</ol>
<br>
<br>
<p dir="auto">“停!”</p>
<br>
<p dir="auto">林兹挥舞着手中的剧本,对台上的先寇布和马逊喊道。</p>
<br>
<p dir="auto">“有一个问题——华尔特,再热情一点,好吗?我们再来一遍。”</p>
<br>
<p dir="auto">“好的。”</p>
<br>
<p dir="auto">先寇布扭过头,继续和马逊对戏。</p>
<br>
<br>
<p dir="auto">[皮拉得斯] 我先有一件事要责难于你,你以为你死了之后我还想活着么? </p>
<br>
<p dir="auto">[俄瑞斯忒斯] 为什么你得同我一起去死呢?</p>
<br>
<p dir="auto">[皮拉得斯] 还用问么?没有你,什么是生活呢?</p>
<br>
<p dir="auto">皮拉得斯凝视俄瑞斯忒斯的眼睛,俄瑞斯忒斯上前与他拥吻。</p>
<br>
<br>
<p dir="auto">“停!”林兹再次叫停表演,走到先寇布跟前讲戏,“华尔特,不,俄瑞斯忒斯,你现在濒临死亡,朝不保夕,而你与爱人刚刚做出超越生死的承诺,累积在你心里多年的爱意在此刻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从未出现过的欲望,性冲动,所以,你的吻应该是冲破了克制的激烈和热情,但又不是夜场里轻浮的一夜情,而要饱含俄瑞斯忒斯对皮拉得斯多年的深情。”</p>
<br>
<p dir="auto">“卡斯帕,我觉得我已经尽力表演了,是我吻技不够好吗?”先寇布不经意间抬高了语调,待场的几位女演员害羞地低下了头。</p>
<br>
<p dir="auto">“呃……那个,我可以说几句吗?”</p>
<br>
<p dir="auto">先寇布与林兹同时扭头,皮拉得斯的演员马逊谨慎地举起手。</p>
<br>
<p dir="auto">“作为一个gay,我必须得说,你吻得确实比较……怎么说……刻意……啊,我不是怀疑你的吻技,可能是因为……你不太擅长与男性接吻。”</p>
<br>
<p dir="auto">先寇布一时难以反驳,他承认,在与男性接吻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是缺少经验——确切来讲是没有经验。林兹深以为然地朝马逊点头说:“路易斯说得有道理,你可能真的缺这个,不然,我给你示范一下?”说罢便伸手捏住先寇布的下巴,后者惊得连退三步。</p>
<br>
<p dir="auto">“不不不,求你了,别。”先寇布的脑海里闪过一百次忘记敲门走进林兹公寓时不慎撞见他与莱纳·布鲁姆哈特的法式热热热热吻,连忙摆手大叫“我自己想办法!”</p>
<br>
<p dir="auto">“行吧,不过你得快点儿想。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排练时间。”</p>
<br>
<p dir="auto">林兹卷紧了手中的剧本。 <br></p>
<br>
<p dir="auto">—<br></p>
<br>
<p dir="auto">话虽这么说,先寇布却束手无策。他是个体验派,体验派,就是要从自我出发,相信表演中的情景,真实的展现出自己的情绪和感受。这么一来,他就非得是一个深情的Demisexual不可。可是,开玩笑,别说自己和Demisexual根本就处在两条背道而驰的航线上,就算让自己去找个Demisexual来观摩学习,在自己荷尔蒙涌动的交际圈里,上哪儿去找这么个特别的人?</p>
<br>
<p dir="auto">先寇布站在宿舍门前,绝望地将头和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半旧深绿漆的门板上,然而,他的右手才刚碰上门把手,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他失去支撑的身体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向开门人。所幸天色尚早,一声回荡在学生公寓17楼走廊上空的惨叫并不会引发恐慌。</p>
<br>
<p dir="auto">先寇布是脸着地的,意外发生得过于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用手护住自己的漂亮脑袋。当他从地毯上扬起的灰尘中恢复视觉后,才尴尬地发现,自己之所以没有摔得那么疼,是因为身下压住的杨威利结结实实地做了一回人肉软垫。而接下来的发现,更是让他的尴尬直冲云霄——维持着伸手开门姿势摔倒的他,此时正将手握在杨威利另一种意义的门把手上。</p>
<br>
<p dir="auto">先寇布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句“抱歉”才停下,其实他并不愿意停下来直面这种社会性死亡瞬间,只是因为换气不畅不得不停下。然而杨威利却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说:“开门没站稳需要说这么多句抱歉吗?”</p>
<br>
<p dir="auto">“我不是为那个抱歉,是那个……”先寇布一连发出好几声试图化解尴尬的假笑。</p>
<br>
<p dir="auto">“哪个?”</p>
<br>
<p dir="auto">“就是……那个……”先寇布一时想不出跟一个历史系学生提及人体隐私器官该用什么词,只好继续假笑,“就……跟人那啥时一定要用上的那啥……” </p>
<br>
<p dir="auto">“噢。我没谈过恋爱,不用跟人那啥。”</p>
<br>
<p dir="auto">“不是,我不是说谈恋爱,那啥不用谈恋爱……”</p>
<br>
<p dir="auto">“等等,不谈恋爱怎么跟人那啥?”</p>
<br>
<p dir="auto">杨威利认真的眼神宛如一掌空气波,把先寇布在空气中乱晃的手臂一把定住,他看着杨威利认真地向他解释,人得先有爱意再有情欲,情欲是爱意的副产品,blablabla……终于,杨威利的名词解释做完了。先寇布这才试探着问他:</p>
<br>
<p dir="auto">“杨,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性向叫做Demisexual?”</p>
<br>
<p dir="auto">“我知道啊,我就是。”</p>
<br>
<p dir="auto">杨威利自认为是一个讲科学的人,但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不科学。先是正要出门被室友砸中,之后室友又莫名其妙地和自己纠缠了半天的“那啥”,再然后,先寇布竟然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跟前,一把拉住自己的手,说:</p>
<br>
<p dir="auto">“杨,你可以和我接吻吗?”</p>
<br>
<p dir="auto">“你说什么?”杨威利的眼睛几乎瞪成两个正圆形,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气。</p>
<br>
<p dir="auto">“不,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表白,我也不是gay,呃,至少目前不是,只是我的角色需要练习和男性接吻。”</p>
<br>
<p dir="auto">“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和我谈恋爱,而只是想和我接吻?”</p>
<br>
<p dir="auto">“这么理解也行吧。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太好……我……可以按次数付费?”</p>
<br>
<p dir="auto">“你说什么?”杨威利的眉毛竖了起来,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因为下一秒他就用力甩开先寇布的手,将他推倒在一旁的地板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p>
<br>
<p dir="auto">在用力关上房间门之前,杨威利斩钉截铁地对先寇布说:</p>
<br>
<p dir="auto">“我拒绝。” <br></p>
<br>
<p dir="auto">—<br></p>
<br>
<p dir="auto">第二天,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先寇布向林兹复述了昨天发生在宿舍的事。</p>
<br>
<p dir="auto">“真可怜……”林兹单手托腮,空闲的一只手指在咖啡杯缘画圈。</p>
<br>
<p dir="auto">“是吧,我好久没有这么惨过了。”</p>
<br>
<p dir="auto">“我不是说你。”林兹对先寇布翻了个白眼,“按次数付费?亏你想得出来!杨没有趁你睡着爆掉你的头,已经是相当克制了。”</p>
<br>
<p dir="auto">“这点你倒没说错,他真的相当克制,简直就是内向版的俄瑞斯忒斯。”</p>
<br>
<p dir="auto">“说得我都想认识认识他了,听你的描述,感觉挺可爱的。”</p>
<br>
<p dir="auto">“你本来可以认识他,他之前已经答应来看剧了,不过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 </p>
<br>
<p dir="auto">“怎么就说没希望了?”</p>
<br>
<p dir="auto">“他把我推到地上,摔了门,还说了‘我拒绝’,这还能有希望吗?”</p>
<br>
<p dir="auto">“不是我说你,幸亏老天给了你一张漂亮脸蛋。”林兹的嘴角发出“啧啧”声,“要是这都能算没希望的话,N市一半的男大学生就只能和自己的左手约会了。即使是门生意,也得拿出诚意来吧,你得用心琢磨,得打动人家,得让人家打心底觉得‘我今天非帮他这个忙不可’。”</p>
<br>
<p dir="auto">“知道了,我一会儿去花店给他买花。”</p>
<br>
<p dir="auto">“你知道他喜欢什么花吗?”</p>
<br>
<p dir="auto">“不知道。玫瑰?百合?矢车菊?”</p>
<br>
<p dir="auto">林兹再次朝先寇布露出“还好你脸生得俊”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先寇布的手背,说:“跟人家当了三年室友,连他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能不被拒绝吗?你得走近他,了解他,渗透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我就不信,到那时候他还能拒绝你。”</p>
<br>
<p dir="auto">先寇布被林兹说得无言以对,只好低头深情凝视陶瓷咖啡杯。经过片刻沉默,先寇布彷佛下定决心一般,他抬头对林兹说:“你说得对,我得打动他。”</p>
<br>
<p dir="auto">“这就对了。理想、艺术、爱,都值得反复追求。”林兹从咖啡凳上跳下来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拍了拍先寇布的肩叮嘱道:</p>
<br>
<p dir="auto">“真诚点,别油腻。”</p>
<br>
<br>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3"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下一章</a></p>
<br>]]><![CDATA[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1]]>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2021-05-04T09:09:25.602563+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5-04T09:09:25.602563+00:00<![CDATA[<ol dir="auto">
<li dir="auto"></li>
</ol>
<br>
<br>
<p dir="auto">这座剧场已经上了年纪,两扇斑驳的木门只要被人拉开,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哀嚎。奈何开门关门的总是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两扇老迈的木门只得任凭自己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拉开,再呼啸着刺耳的声音和门楣拥抱。室内的地板与大门同病相怜,在运动鞋与帆布鞋经过时发出久久不绝的回声。再加上剧场偏僻的位置和外墙布满的藤蔓植物,显而易见,这是这所大学里被遗忘的角落——清净、冷僻、人迹罕至。然而青年们似乎对眼前的窘境毫不在意,依然热情洋溢地在满是胶布痕迹和浅坑的舞台地板上踩着步点,在每月初迎接只能填满剧场一半座位的观众。“艺术不能用金钱和流量来衡量”,剧团唯一的剧作者卡斯帕·林兹将自动铅笔夹在耳朵上,对华尔特·先寇布这样说。</p>
<br>
<p dir="auto">华尔特·先寇布目前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兼演员。大学二年级的期末,他的学长兼剧团前团长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突然宣布退学,跑到地球对面与网恋对象——一位漂亮的财团千金结婚,这个创立于三年前的剧团便交到了当时还一头雾水的先寇布手上。一年后,先寇布吃尽做剧团团长的苦头,终于学会如何在跟上学业和维持剧团运营之余,每周还能留出一顿晚饭的时间和剧作兼导演林兹商量新剧目的剧本。</p>
<br>
<p dir="auto">“你的俄瑞斯忒斯我看了。”先寇布从背包里掏出一沓A4纸放在咖啡桌上。</p>
<br>
<p dir="auto">“是新俄瑞斯忒斯。”林兹认真地纠正道,“一个英雄人格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p>
<br>
<p dir="auto">“兄弟,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寇布用手指着字母O说,“英雄俄瑞斯忒斯是传统父权制的代表吧。”</p>
<br>
<p dir="auto">“没错。但俄瑞斯忒斯作为古典时代的先锋,既然能在母权的时代弑母,也应该在2010年反抗父权制。”</p>
<br>
<p dir="auto">“而且是个Gay。”</p>
<br>
<p dir="auto">“准确来说,是Demisexual。”</p>
<br>
<p dir="auto">“Demisexual……是什么?”先寇布对身份政治的知识仅限于每年夏天的骄傲大游行,他现在急需青年先锋林兹给他补课。</p>
<br>
<p dir="auto">“就是那些只会在与同伴建立足够深的感情后,才能对其产生性欲的人。”</p>
<br>
<p dir="auto">“你是说,先有感情,再有性冲动?”</p>
<br>
<p dir="auto">“我纠正一下,是先有——很深的——感情。”</p>
<br>
<p dir="auto">先寇布看着林兹认真的表情,两只灰褐色眼珠转了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p>
<br>
<p dir="auto">“兄弟,这不科学。”</p>
<br>
<p dir="auto">“这就是科学,你真该多读一点社科读物,我们可是一个先锋剧团。”</p>
<br>
<p dir="auto">“抱歉,卡斯帕。等排完这一出戏,我会去看你转载给我的邮件的。”</p>
<br>
<p dir="auto">林兹对先寇布露出“我早已不抱希望”的宽容表情。</p>
<br>
<p dir="auto">“我回去练台词了。”先寇布将剧本收进自己的背包里,“这可能是我加入剧团以来最具有挑战性的一个角色。”</p>
<br>
<p dir="auto">“但凡是超越的都值得一试,你说呢?”林兹朝他眨眨眼,越过咖啡桌用力拍拍先寇布的肩,目送后者离开了咖啡馆。</p>
<br>
<hr>
<br>
<br>
<p dir="auto">先寇布回到宿舍,打开一罐啤酒,瘫在客厅的半旧布沙发上,肩上残留着好友的期待目光,重新打开《俄瑞斯忒斯》的剧本。“用现代视角解构古典悲剧”——这是剧团成立以来的创作宗旨,迄今为止,林兹写了五个剧本,反响不温不火。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剧团的团员们似乎并没有被台下掺杂着回声的掌声影响热情,依然坚持每周三次的集中排练。如果忽略掉部分女团员在先寇布经过时不自觉发出的激动中带着羞涩的惊叹声,这的确算一个十分有艺术情怀的剧团。</p>
<br>
<p dir="auto">门“咔嗒”一声被打开,先寇布的室友——杨威利——回来了。先寇布向背包鼓成小山的他打了个招呼,后者放下书包,从老冰箱中掏出一瓶矿泉水,坐到半旧布沙发的另一边。</p>
<br>
<p dir="auto">“论文写完了?”先寇布率先关心起室友的学业来。</p>
<br>
<p dir="auto">“还没写,今天只写了半个文献综述。”青年的眼角疲倦地下垂。</p>
<br>
<p dir="auto">“哎,都怪人类历史太长太乱,害得历史系学生个个都忙成了书性恋。那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p>
<br>
<p dir="auto">“不早了,喏,”杨威利将手腕凑到先寇布眼前,晃了晃手表表盘,“已经十点四十了。”</p>
<br>
<p dir="auto">“真的——我竟然对着剧本发了这么久的呆!”</p>
<br>
<p dir="auto">“什么剧本?”杨威利好奇地凑近一些。</p>
<br>
<p dir="auto">“《新俄瑞斯忒斯》,一个英雄人格的……Demisexual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先寇布机械重复林兹的原话,没想到杨威利的黑眼睛竟然亮了起来。</p>
<br>
<p dir="auto">“哇,一个父权制的开创者以逆父权制的身份活在父权制的现代,挺有意思的。”</p>
<br>
<p dir="auto">先寇布的脸部抽搐着和杨威利对视,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把心里那句N-Word脱口而出。</p>
<br>
<p dir="auto">“等这个本子排出来,欢迎来看噢。”</p>
<br>
<p dir="auto">“如果我的论文写完的话,我会去的。”</p>
<br>
<p dir="auto">杨威利说完,喝完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用手把塑料水瓶捏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顺手扔进茶几前的垃圾桶中,提起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br></p>
<p dir="auto">TBC <br></p>
<br>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4%BF%84-%E7%91%9E-%E6%96%AF-%E5%BF%92-%E6%96%AF-%E7%9A%84-%E7%83%A6-%E6%81%BC-2"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下一章</a><br></p>
<br>]]><![CDATA[银英丨先杨丨林兹/布鲁姆哈特丨有求必应 6 (完结)]]>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林-兹-布-鲁-姆-哈-特-丨-有-求-必-应-6-完-结/2021-02-20T14:53:58.286599+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2-20T14:53:58.286599+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6%9C%89-%E6%B1%82-%E5%BF%85-%E5%BA%94-5"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上一章</a></p>
<ol dir="auto" start="6">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你说,这能管用吗?”</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看着林兹的眼神有些怀疑。一小时前,他和林兹蹲在伦敦市区的咖啡馆闲聊,一只凤凰形象的守护神却穿过落地窗降落到咖啡桌面上,放下一个卡包大小的口袋——在这个施了无痕伸展咒的小口袋里,布鲁姆哈特拿出一张被铅笔轻轻涂抹过的信纸,在一整片浅浅的铅笔痕之中,一些无法被着色的凹陷线条构成几行文字,他试着读出文字的内容:“‘安妮·威廉姆斯小姐……请在今天晚上九点钟到黑魔法防御教室,我们谈一谈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杨威利’——这是安妮·威廉姆斯被袭击前收到的信!”</p>
<p dir="auto">“确切来说,是给安妮·威廉姆斯写信时垫着的下一张信纸,如果是一些特别的纸张,就可以判断出写信人的身份。”林兹话音刚落,布鲁姆哈特就将信纸推到他面前,指着信纸上的一处印着三只青蛙的暗纹,说:“你看,这是什么?”</p>
<p dir="auto">林兹盯着暗纹,说:“杨威利是混血,而且他的父亲很早就放弃了巫师家族的纹章,这不是他的家族纹章……可是,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个标志……而且就在最近几天……”林兹苦思冥想,却死活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个纹章图样。对面的布鲁姆哈特也打开笔记本,试图找到一些线索,过了一会儿,他从笔记本中掏出一张卡片递到林兹面前。</p>
<p dir="auto">“三只青蛙,是霍克家族的纹章。”</p>
<p dir="auto">对,是在名片上!林兹恍然大悟,一把握住布鲁姆哈特的手:“多亏你当时接了他的名片!主任这是在提醒我们,霍克才是写信把安妮·威廉姆斯交出来的人!”</p>
<p dir="auto">“可是……为什么主任不亲自过来让我们安排抓捕呢?”布鲁姆哈特疑惑地问,林兹的绿眼睛转了又转,表情忽然紧张起来:“他有危险!走,跟上那只守护神!”</p>
<p dir="auto">两人跟着银色的凤凰来到霍格沃茨天文塔,却发现通往顶楼的活动楼梯被人截断了,他们只好回到天文塔前朝塔顶喊话。扩音咒的声波显然不止传到了天文塔顶,也吵醒了拉文克劳休息室的学生们,一时间,人群聚集在天文塔下,怀着与傲罗们截然不同的紧张注视着火光闪烁的天文塔窗户。两人正等待着塔顶的回应,忽然,一根魔杖从窗户里飞出,差一点砸中一个正侧身和同学议论的学生。林兹捡起魔杖一看,既不是先寇布的柏木魔杖,也不是杨威利的雪松木魔杖,而是一根有些弯曲的黑刺李木魔杖。</p>
<p dir="auto">“这是霍克的魔杖。”布鲁姆哈特将笔记本打开,翻到记有霍克档案的一页说。</p>
<p dir="auto">“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兹有些不安,他对布鲁姆哈特说:“我们得想个办法上去看看。”而布鲁姆哈特显然比林兹更焦急,他朝林兹喊道:“怎么上去?你会飞吗?”</p>
<p dir="auto">林兹刚想回话,突然心生一计,拉起布鲁姆哈特拔腿就跑,布鲁姆哈特只好跟他一路狂奔到城堡内一处房间门外。</p>
<p dir="auto">“这是哪儿?”布鲁姆哈特问。</p>
<p dir="auto">“拉文克劳的魁地奇休息室——莱纳,不是我说你,你是霍格沃茨毕业的吗?”林兹说着,解开房间的锁走进去。</p>
<p dir="auto">“我又没有过拉文克劳的男朋友。”布鲁姆哈特白了林兹一眼走上前去,后者原想解释几句,鉴于当下情况紧急只好放弃。布鲁姆哈特走进休息室,指着房间中一排整齐排列的飞天扫帚说:“这个?”</p>
<p dir="auto">“不然呢?”</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想了想,暂时提不出更好的建议,只好表示接受。</p>
<p dir="auto">“一人一把?”</p>
<p dir="auto">“对,到了塔楼我们可以分别再载一个人。”</p>
<p dir="auto">“霍克呢?”布鲁姆哈特认真地说:“别忘了,坏人也是人。”</p>
<p dir="auto">“……行,听你的,再带一把备用。”</p>
<p dir="auto">就这样,林兹和布鲁姆哈特,乘着飞天扫帚冲向拉文克劳塔楼前的空地,又直升上天空,当两个人的视线终于够到天文塔的窗户时,一股幽冷的绿光从窗前箭一般掠过。林兹胆战心惊地扭头看向窗内,而他身旁的布鲁姆哈特则惊叫了起来。</p>
<hr>
<p dir="auto">“不——!!”</p>
<p dir="auto">在索命咒的绿光中,先寇布徒劳地叫喊着。他现在后悔很多事情,最后悔的就是不该得意忘形,带着杨威利来调查现场。他应该让他留在自己的房间,然后派布鲁姆哈特这个可靠小伙去守着他,再在房间外布置三个,不,十个结界。都怪你,你的傲慢和过度自信,你以为在他身边就能保证他的安全,你也是这么对他保证的,你要对现在的局面负全责。先寇布的身体仍被束缚咒控制,他的眼泪却先一步摆脱了魔法,从眼角滚落。</p>
<p dir="auto">“先寇布,你还好吗?”林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杨教授,这是怎么一回事?”</p>
<p dir="auto">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问杨威利?</p>
<p dir="auto">……等等,难道说——</p>
<p dir="auto">先寇布猛地睁开眼,杨威利,还活着,正站在房间中央有些迷惑地挠着那头乱蓬蓬的黑发,看着躺在地板上瞳孔向上翻白眼的霍克说:“咒语反弹了。”</p>
<p dir="auto">“什么?!”</p>
<p dir="auto">“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用你的魔杖使出的索命咒反弹了。”杨威利显然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中,比起平时显得更加迟钝。</p>
<p dir="auto">“怎么做到的?!”</p>
<p dir="auto">“各位,各位——我不反对钻研案情,但考虑下现在的情况,”布鲁姆哈特指了指正在蔓延的火势,“两位是不是先出去再说?”</p>
<p dir="auto">“噢,对!对不起,我大脑有些运转不过来。”杨威利彷佛被电击了一下,他跳起来,从地上捡起先寇布的魔杖,解开了束缚咒。</p>
<p dir="auto">“你的魔杖,用着还挺顺手的。”杨威利将魔杖交还到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的先寇布手中时,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后者没有回话,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然后,两人从窗前分别爬上林兹和布鲁姆哈特的飞天扫帚,飞离了天文塔。</p>
<hr>
<p dir="auto">四十分钟后,魔法部和傲罗们接到通知赶来,天文塔顶的火也终于被扑灭了。级长们把学生领回休息室,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霍格沃茨的夜晚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p>
<p dir="auto">“魔法部已经接手了霍克的尸体,绑架罪和故意纵火罪是免不了的。等检查完他魔杖发出过的咒语,加上你送来的证据,还得加上袭击未成年人和私自放出黑魔王标志的罪责。”林兹走在城堡的走廊上,对同行的三人说。</p>
<p dir="auto">“遗憾的是他死了,没法亲耳听到法官对他的审判。”布鲁姆哈特说。</p>
<p dir="auto">“是挺遗憾的,我还想再看一遍他那个扭曲的表情呢。”说到这里,先寇布忽然想到了什么,向林兹问道:“你说,我送来了证据?可是我并没有给你送什么证据啊?”</p>
<p dir="auto">“那个施了无痕伸展咒的小口袋——装着复原霍克借杨威利之名向安妮·威廉姆斯发出的信的那个小口袋——难道不是你的吗?”这下林兹也迷惑了。</p>
<p dir="auto">“那是我送的。”后排的杨威利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时机,“是我在霍克和先寇布对峙的时候偷偷让守护神把信带去找林兹的。”</p>
<p dir="auto">“可那只凤凰明明就是先寇布的——等等,你是说……那只凤凰是你的守护神?”</p>
<p dir="auto">四个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林兹、布鲁姆哈特与先寇布的目光全投向了杨威利。而此刻的杨威利却表现得出人意料地平静,他看着先寇布,再一次点头确认道:“是的。我的守护神是一只凤凰——和你的一模一样。”</p>
<p dir="auto">先寇布将身体完全转向杨威利,拉起他的手,轻声问道:“我可以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p>
<p dir="auto">“五年级的最后一天,确切地说是从你那一届的毕业舞会回来之后。我有些伤心,一觉醒来后守护神就变了。”杨威利的勇气似乎快用完了,他被先寇布握住的手开始颤抖,食指在先寇布的指腹上不安地来回摩挲。</p>
<p dir="auto">“你去了我的毕业舞会?我以为你没有来,就算是无声的拒绝了。”</p>
<p dir="auto">“不,不不不。我去了,只是在图书馆看书忘记了时间,去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很久了。我去的时候,你正在和他——”杨威利用眼神指了指林兹,“坐在吧台上喝酒,我以为,我以为你们俩当时在一起……”</p>
<p dir="auto">“开玩笑!我和他!没有的事,你相信我!”林兹的脑袋顿时摆得像一座开了最大档的落地风扇,向着布鲁姆哈特的方向持续摇晃,“我那天是因为被莱纳拒绝了,和同病相怜的好兄弟喝闷酒而已。”</p>
<p dir="auto">“我没有拒绝你,我是真的讨厌电子乐,现在也还是不喜欢。你要是不那么热衷于邀我去夜场迪斯科,我早就和你出去了。”布鲁姆哈特斜眼瞪着林兹。</p>
<p dir="auto">“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p>
<p dir="auto">“我只是想看看靠你自己的脑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想到这一点上来。”布鲁姆哈特难得地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并且,我家家教比较严,我也是个传统的人,我的恋爱对象得是一个有毅力和有责任心的人才行。”</p>
<p dir="auto">林兹的脸刷地红了,他支支吾吾地朝先寇布和杨威利说:“那个……抱歉,我,我有些话想私下给莱纳——啊,不,布鲁姆哈特说,我先走了,别忘了今天早上十点去魔法部录口供!”说罢,拉起布鲁姆哈特便一溜烟消失在走廊尽头。</p>
<p dir="auto">“那么……”见走廊上只剩下自己和杨威利,先寇布的语气中掺入了更多的轻松和温柔,“这其实是一场误会?我以为你拒绝了我,你以为我在和别人谈恋爱?”</p>
<p dir="auto">“我也有责任,那时我还太年轻,太不擅长社交,所以不相信你这样的人会真的喜欢我。你有那么多选择,干嘛选一个住在图书馆里的nerd呢?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刚才在天文塔顶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心的,还是为了给我争取足够的开锁时间采用的‘转移罪犯注意力法’……”杨威利说着,又低下头,将一双黑色的杏眼藏在长刘海下。先寇布见状,将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停在他的唇角,杨威利将视线抬起一些,他看到眼前人的笑容里竟然带上了一丝羞涩。</p>
<p dir="auto">“一般傲罗用谈话转移罪犯注意力,需要到坦白自己感情世界和性幻想的地步吗?”</p>
<p dir="auto">“噢,噢……这样……”杨威利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不自觉地将先寇布的手捏得更紧了,“先寇布先生——啊不,先寇布——啊不,华尔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我这样一个有人格缺陷的人,不太好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刚才霍克发出索命咒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说到这里,杨威利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空闲的一只手绞着毛线背心的下摆,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挤,“我真的……很后悔……后悔没有吻过你就要死了。”</p>
<p dir="auto">先寇布将手滑下杨威利的脸颊,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握住他的手腕,走近一步,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上,挺拔的鼻尖轻触上他的鼻头,然后吻了他的嘴唇。确切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吻,更像是一个邀约,一种请求,一份小心翼翼双手奉上的契约书。</p>
<p dir="auto">“你看,我吻了你,你也不必死。如果你允许,我会一直吻下去。”先寇布的气息扑在杨威利的脸上,一张一弛地带动他的呼吸。在一个换气的间隙,他点头,为这份契约署下另一个名字。 </p>
<p dir="auto">这一次,先寇布的吻像一阵暖风吹开一朵层层叠叠的玫瑰花瓣,轻柔而充满生机,又像是吻在他的心头,把他心房里的弦拨弄得叮咚作响,弦每响一声,他的胸腔就颤一回。他被吻得有些失去平衡,连退几步靠在墙上,右手紧紧揽住先寇布的后腰。先寇布借势上前一步,左腿贴上他的两腿之间,接触到先寇布大腿的瞬间,杨威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p>
<p dir="auto">“抱歉,我想……我应该是勃起了——但我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p>
<p dir="auto">杨威利异常认真的神态反而将先寇布逗笑了,“我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太多变态的事,但是,我必须承认——”他说着,将杨威利搭在自己后腰的手转移到身前,让他感受自己的身体,“我也是。”</p>
<p dir="auto">“现在离去魔法部录口供还有五个半小时,也许我们可以先讨论下这个问题?”杨威利用食指指了指两人的下半身。</p>
<p dir="auto">“噢,当然,求之不得。”先寇布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兴奋,但颤抖的声线已经开始出卖它们的主人,“我有好几家伦敦市区酒店的电话——你别误会,基本上都是为了出任务,我自己没去过几次。”</p>
<p dir="auto">杨威利宽容地摆摆手说,“别解释了,我相信你。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傻,但——我想让我们的第一次显得更有意义一点,特别一点,最好能独一无二。”</p>
<p dir="auto">“特别一点的……独一无二的……”先寇布认真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眨着明亮的眼睛对杨威利说,“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每一次进去都是不同的场景,并且只会出现在真正需要的时候——”</p>
<p dir="auto">“有求必应屋?”杨威利睁大眼睛看先寇布,“认真的吗?”</p>
<p dir="auto">“当然。屋内的布置会完全符合请求人的要求,是绝对只属于我们的地方。怎么样?”</p>
<p dir="auto">“好的,就这么办。”杨威利笑盈盈地说,“我喜欢这个建议,浪漫大师。”</p>
<hr>
<p dir="auto">走进有求必应屋,先寇布和杨威利同时发出了惊叹声。</p>
<p dir="auto">“傲罗办公室?!”</p>
<p dir="auto">“室内温泉池?!”</p>
<p dir="auto">“毕竟总不能真在你的办公室来吧?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全真模拟场景。”杨威利带着十分认真指着那张棕褐色牛皮沙发说:“我觉得这应该会是一次相当不错的体验。”</p>
<p dir="auto">“我说,你可得小心,要是再让我多迷恋你一点,你就要收获一个狂热教徒式的恋人了。”先寇布姿势优雅地托起杨威利的右手,轻吻他的手背。</p>
<p dir="auto">“那可难办了,我可是预定死后要下地狱的人,不知道地狱有没有为仅有一名成员的宗教领袖准备办公室的先例。”</p>
<p dir="auto">“如果没有,我们就去组织一场地狱宗教自由游行,你策划我领队——还可以加上几个我们的校友。”</p>
<p dir="auto">“哎呀,这下说不定要被哈迪斯赶出冥界,不得不去天堂避难了。”</p>
<p dir="auto">“别忘了提醒我,去天堂前带上几个摇滚乐手,不然日子就太难熬了。”</p>
<p dir="auto">“好的,好的,我一定记得。”杨威利的眼睛早就笑成了两条弯曲的细线,“去地狱的日子还早,不如现在就打开摇滚乐吧?”</p>
<p dir="auto">“如果你愿意的话,听着重金属泡室内温泉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p>
<p dir="auto">在强烈的贝斯和鼓点声中,先寇布踏着圆舞曲的舞步,和杨威利滑进黑色花岗岩砌成的温泉水池,他们肩贴肩在水里坐了不一会儿,杨威利就捞起水杯里的柠檬片打起了水漂,并热情地邀请先寇布一起来玩。两人来了不下二十个回合,直到两片柠檬被捏得有些变形了,杨威利才停手,从水里爬起来,穿上浴衣,坐到沙发上。先寇布一只手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干毛巾坐到他身边,将毛巾搭在他的头发上,细心地搓着他的头发。</p>
<p dir="auto">“不擦干容易感冒。”</p>
<p dir="auto">杨威利有些受宠若惊地任由先寇布的手指隔着毛巾在他的脑袋上游走,这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和舒适,他将手乖乖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两侧,静静享受眼下这一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好了,我想应该差不多了,这是二十多年来我的头发被擦得最干的一次。”</p>
<p dir="auto">先寇布将吸了水的毛巾放到茶几上,说:“我觉得,你应该对你的生活再上点心。”</p>
<p dir="auto">“我也觉得。”杨威利点点头,“以后再不在酒吧里喝到睡着了。”</p>
<p dir="auto">“再也不要被人捡去头发做复方汤剂了。”先寇布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还有,看好自己的魔杖。”</p>
<p dir="auto">“你说得对。”杨威利再一次用力地点点头,然后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明白,现在就是那个时刻。然而先寇布却像被石化了一般,直直地钉在沙发上。</p>
<p dir="auto">“你……难道是紧张?”杨威利似乎猜中了先寇布的心,主动凑上前一些,“我只是一个没有性经验的人,按说紧张的人应该是我。”</p>
<p dir="auto">杨威利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彷佛一道闪电击穿了先寇布的胸膛,这样的眼神、这样一开一合的两片嘴唇、这样的光、这样的电光火石,他好像曾在什么地方也同样地被击中过,是在哪里呢?先寇布在记忆的海滩上努力找寻着,找寻着,忽然,他找到了,他捡起一片记忆碎片兴奋地叫起来。</p>
<p dir="auto">“我知道了!“先寇布用力地捏住杨威利的双臂,激动地喊起来,“我知道咒语为什么会反弹了!”</p>
<p dir="auto">“为什么?”杨威利眨巴眨巴眼睛,等着先寇布做进一步的说明。</p>
<p dir="auto">“你还记得我六年级你四年级的那次黑魔法防御术课吗?就是你被叫上来和我对抗的那一次?”见杨威利点头,先寇布继续问:“你还记得那次对抗的结果吗?”</p>
<p dir="auto">“当然记得,我赢了,还用书包不小心袭击了你的胃。”</p>
<p dir="auto">“是的,是的!”先寇布的手晃动得像在跳舞,“你还记得你打败我时用的是哪一个咒语吗?”</p>
<p dir="auto">“我想想……我应该用的是缴械咒……难道说——”杨威利的眼睛顿时睁得又大又圆,他的手也舞动了起来,先寇布紧紧抓住他的双手说:“对!你用了缴械咒打败了我,从那以后,我的魔杖就属于你了。而凤凰羽毛杖芯的魔杖对使用者极为挑剔,它绝不会对自己的主人发出不可饶恕咒,所以,咒语反弹了——三十多年前,也同样有一根凤凰羽毛杖芯的魔杖反弹过索命咒。”</p>
<p dir="auto">“原来如此!”杨威利用了好一会儿才让惊讶的表情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泛着绯红的温柔,“华尔特,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实在没有办法将这一系列事件称之为‘天意’,但我相信,这是我二十八年来经历过的最浪漫的巧合。”说着,他伸手环住先寇布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右脸颊,说:“我们开始吧。”</p>
<p dir="auto">先寇布仔细地将杨威利浴袍上的腰带解开,手指指尖滑过他因缺乏锻炼而略显单薄的腹肌,一路往上,蜻蜓点水似地落在他的双臂上,轻巧地将留在肩膀上的浴衣脱下。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温泉水的热度,电流一般在他的肌肤上游走。杨威利觉得有些痒,但很舒服,于是他往下滑了一些,将头枕在沙发靠垫上,幸好这沙发足够宽,先寇布得以将双膝都跪上来。他半躺在沙发上,看正跪坐在自己身前的先寇布脱下自己的浴衣,露出他紧实的肌肉,不知不觉间,脸上的红晕又大了一圈。先寇布见状,俯下身又吻了他的嘴唇。</p>
<p dir="auto">“你真的很美。”他说,然后依次吻遍他的唇角、侧颈、喉结和锁骨,再顺势而上,将他不薄也不厚的耳垂含在唇间,一只手撑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左胸口。杨威利咬住下嘴唇,也没能阻止呻吟声从嘴角溢出。而先寇布彷佛被这声音激励了,他有意地俯下身,若有似无地摩擦身下人的胯部。这下杨威利实在忍不住,叫出了声来。</p>
<p dir="auto">“不用憋着,我喜欢你的声音。”先寇布从沙发上下来,半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面爱抚着杨威利的前胸,一面顺着他的肚脐一路往下亲吻,这下杨威利干脆弓起了身体,一只手紧紧攥住先寇布的手腕。</p>
<p dir="auto">“这个……真的可以吗?”杨威利的话里夹杂着急促的呼吸。</p>
<p dir="auto">“我当然可以,我很愿意。”先寇布再次吻了他的嘴唇,“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做这个。”</p>
<p dir="auto">“噢,不,别误会。我是说,你是不是太照顾我了点儿?说起来有点难为情,但……我现在真的感到很舒服……太舒服了……”说着,杨威利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p>
<p dir="auto">先寇布笑了,他温柔地掰下他的一只手,将五指塞进他的指缝,说:“我保证,接下来会更舒服。”说罢,他再一次一路吻下去,每一个吻都像一个诚挚的脚步,坚实有力、郑重其事、绝不含糊,当他终于吻到目的地时,杨威利的心脏彷佛爆开了烟花,流光溢彩,不绝如缕,快乐如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他死死扣住他的手指,而他看向他的眼神彷佛在鼓励他喊出自己的快乐。在那一刻,语言、声音、眼前的世界都消失了,只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口腔里和他身体里的炽热,和最后一刻天旋地转的白色光芒。</p>
<p dir="auto">顺过气来后,杨威利终于从沙发上坐起来,亲吻先寇布的三角肌,将滚烫的脸贴上他的臂膀,说:“换你了。”</p>
<p dir="auto">“你确定要?”先寇布关切地看着他。</p>
<p dir="auto">“嗯。”杨威利确认道,“我虽然没有实践过,但电影总是看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p>
<p dir="auto">“噢,好,好的。”先寇布的眼睛里甚至起了水光,他将杨威利揽进自己的胸膛,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就随时停下来。”</p>
<p dir="auto">杨威利微笑着向他点头应允。</p>
<p dir="auto">先寇布自忖自己虽然不像杨威利那样理性,但至少也称得上是一个克制的成年人,然而此刻的他却感到自己即将失控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他柔软的肌肤、蓬乱的黑发、细密的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搭在自己背上的双腿、嵌进自己皮肤中的指尖、闪着水光的双唇,和不断从嘴里淌出的声音……这一切如梦似幻,他一次次将手指插进他乌黑的头发中,又担心用力过度拽疼了他而一次次松手。他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在喘息的间隙挤出一些俗套的台词——爱呀,美呀,永远呀……诸如此类。而即使这样俗套的台词,杨威利也宽容地收下了,他抱住他,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哎呀呀,爱呀,就是这样,翻来覆去,起起伏伏,泪水与汗水、快乐与痛楚、纠缠不清、难分难舍。他最后还是用力过度了,扯下杨威利三根头发。</p>
<p dir="auto">他们在沙发上又换了一个姿势,这回是先寇布的肩膀上留下了半截牙印。然后是在温泉池里,然后到了床上……最后,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两个人终于用光了所有力气,四脚交缠地睡在一起。</p>
<hr>
<p dir="auto">“华尔特,醒醒……华尔特……先寇布,快醒醒,你在做梦吗!”</p>
<p dir="auto">先寇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杨威利正用食指顽皮地戳着自己的脸,见他终于醒了,才开口说:“已经九点半了。别忘了十点钟我们还要去录口供。”</p>
<p dir="auto">“噢……对,录口供……”先寇布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又跌回到床单上,“连再多睡一会儿都不行,成年人的世界太残酷了。”</p>
<p dir="auto">“我想,你也应该为我们的睡眠缺失负一半的责任。”杨威利用戏谑的语气说,惹得先寇布起身吻他,然后对他说:“睡眠缺失归缺失,但我必须承认——过去的五小时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五小时。”</p>
<p dir="auto">“我也是。我建议我们以后可以不定期地多安排一些这样的五小时。”杨威利的笑容又带上了他独有的神秘,他接着说:“在这一切之前,我得完成一个仪式。”</p>
<p dir="auto">“什么仪式?”先寇布好奇地看着杨威利,后者则温柔而庄重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p>
<p dir="auto">“早安。”</p>
<p dir="auto">“噢,对!”先寇布想起十三年前在图书馆的对话,凑上前去亲吻杨威利的额头,郑重地回应:</p>
<p dir="auto">“早安。”</p>
<p dir="auto">-The End-</p>
<p dir="auto">2021.02.19</p>
]]><![CDATA[银英丨Jessica Edwards & Frederica Greenhill丨A Crush]]>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jessica-edwards-frederica-greenhill-丨-a-crush/2021-02-20T06:10:10.388880+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2-20T06:10:10.388880+00:00<![CDATA[<p dir="auto">第一章 玫瑰与剑</p>
<p dir="auto">菲列特利·格林希尔加遇见洁西卡·爱德华是一次意外。</p>
<p dir="auto">那是她在自由行星同盟统合作战本部上班的第一天,刚从军校毕业就被派到最高军事部门工作,即使只是一个行政人员的职位也让她分外激动——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渴望成为一名军人。菲列特利加从人事部领到了属于自己的ID卡、笔记本和电脑,再加上她从家中带来的一小盆翡翠木,一个属于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的小小工位建成了。为了理想和正义,加油吧。菲列特利加看着电脑壁纸上的同盟国徽,在心里兴奋地对自己说。</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下班,对于第一天工作的新人来说,就连到点下班也显得既新鲜又快乐。她走出统合作战本部大楼,走到路边的停车位,拉开车门,坐进自己那辆白色小汽车中。刚准备启动,却感到车尾猛地一震——在军队的三年装甲车驾驶经验告诉她,她被追尾了。</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跳下车,走向后方那辆小半截车头已嵌入自己车尾的红色轿车。透过车窗,她看到一位女驾驶员正双手撑在方向盘上,从手臂到肩膀都在剧烈抖动。</p>
<p dir="auto">“你受伤了。”菲列特利加看着她正从有些凌乱的金色短发中流出的鲜血说:“你需要去急诊室。”</p>
<p dir="auto">“不,不用。”洁西卡·爱德华——菲列特利加后来在急诊室里得知了她的全名——用有些颤抖的手指点开交通事故理赔系统,准备输入信息,“只是磕到了而已。”</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一把抓住洁西卡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的头受伤了,你得和我去急诊室确认没有脑震荡的危险,其他的事以后再说。”说完,她便架起洁西卡,把她扶进自己的车里。当菲列特利加给洁西卡扣上安全带时,她感到她微张的嘴仍想开口拒绝,却终于无力拒绝。</p>
<p dir="auto">后来,每当菲列特利加想起洁西卡,总是会想起那时她的样子——她头发的金黄,她鲜血的火红,如同一朵加冕的玫瑰。</p>
<hr>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第二次遇见洁西卡·爱德华是在统合作战本部大楼旁的咖啡店。</p>
<p dir="auto">那天是午休时间,上班一个月后终于感到疲劳的她正在准备买一杯拿铁外带,洁西卡就在离她2.7米远的一张小圆桌前用笔修改一份文件。那时的菲列特利加已经知道了洁西卡的职业——来自德奴仙的政坛新星,曾是当地一所学校的音乐教师。和洁西卡在急诊室门口分别后,她又通过网络搜索引擎证实她沾泥的脸颊和头部的伤口并非来自一次在海尼森地表上日均发生342次的微型汽车追尾事故,而是来自于1.5公里外的一场政治集会——洁西卡·爱德华是当天参加集会的和平派领袖之一,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女性,在会场发表了一场二十分钟的演讲。当集会进行到一半时,人群中有人掷出了石块,很快引发了斗殴。为了不被警察再次逮捕——这会使她错过本轮议会选举,她必须第一时间离开现场。大概是仍未从混乱中平复情绪,或是太着急去和其他伙伴会合,她把D挡误以为是R挡,又狠踩了一脚油门,便一头撞上了菲列特利加的汽车后备箱。</p>
<p dir="auto">也许是出于好奇,抑或是那天晚上确实闲来无事,菲列特利加点开了那场集会的演讲视频录像,她拉动进度条,直接跳到洁西卡·爱德华出现的位置。“我将会一直追问当权者这句话——‘你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当你们将士兵逼入死境时,你们又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菲列特利加看着屏幕上洁西卡的眼神,掌声和欢呼声从音响里传来,心想,这是一种自己不曾拥有也从未想象过的激情和反叛。</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二十一年的人生,没有一秒不印在正统的轨道上——高中毕业前是老师眼里的模范学生,进入军校后是教官心中的优秀军人,而现在的她也不负众望,在政府最高军事机构任职,维持正义、守护民主、保卫国家——她确信这是她最该在的地方。</p>
<p dir="auto">洁西卡·爱德华的人生也本该拥有类似的轨道。据菲列特利加从她的竞选网页上了解到的信息,她也出生于和自己类似的体制内家庭——母亲是教师,父亲曾是军队的教官,而她自己也是在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学校做教师。在九十年代 的同盟,一个学校女教师公认最好的命运便是嫁给中上层政府公职人员,或军队官员,或产业丰厚的商人,然后辞职成为全职太太,生儿育女,多多益善。或者也可以选择继续工作,只是别太追求职业晋升,把自己的精致、优雅和智慧用在家庭和丈夫身上,自然可以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像洁西卡·爱德华这样撇开丈夫、父亲,和任何一个男人,凭自己力量独自站在公众面前的女性,并不是同盟的大多数。</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还在手握咖啡杯向洁西卡所在的方位发呆,后者已经发现了她,友善地对她点头致意,菲列特利加也朝她笑。洁西卡用手指向自己对面的空座椅,菲列特利加走过去坐下,一来一往,就算是认识了。</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成了咖啡馆的常客,每天午休时间去买一杯咖啡,既能保证工作效率,还能不时得到一次新鲜的谈话。洁西卡的办公室就在附近,需要写文章或演讲稿时,她会在这里呆上一个下午。每当菲列特利加端着咖啡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她便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指,合上笔记本电脑冲她笑。“今天过得怎么样?”洁西卡通常会这样问。菲列特利加的回答有好有坏,有时聊聊生活,大部分时候聊工作。有了新进步,她便兴奋地滔滔不绝;出了差错,她就会在不违反保密协议的前提下向洁西卡复述出错的环节。“我很羡慕你,你总是沉着冷静,好像从不会出错,也不会有我的这些烦恼。”这时,洁西卡会向服务员点一杯热巧克力,将它递到菲列特利加手中。</p>
<p dir="auto">“你还很年轻,还需要一些经历和时间。”</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感激地看着洁西卡,她笑得温柔又充满力量。</p>
<p dir="auto">“你改变了我对政治家的印象——我总以为政治领袖都是尖锐的人,你却很温柔。”菲列特利加双手握着冒热气的马克杯说。</p>
<p dir="auto">“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应当只把锋芒对准公共权力。”洁西卡依然答得温柔,菲列特利加想,自从离开艾尔·法西尔,母亲又去世后,自己再没见过这样温柔又强大的人,可是这样一个温柔又强大的人,又怎么总是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要求政府休战呢?这不是一场申明正义的战争吗?二十一岁,刚从军校毕业的菲列特利加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于是,在认识洁西卡一个月后,她皱着眉说出了心中的疑问。</p>
<p dir="auto">“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年,在民主战胜专制前,你想要的和平真有实现的可能吗?”</p>
<p dir="auto">洁西卡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她平静地望着手中的酒杯,用一如既往的平静声线回答道。</p>
<p dir="auto">“同盟和帝国的问题根源不在战争,甚至不在意识形态,而在于两个社会的互相隔绝、对立和仇视。因为彼此不沟通,才会用臆想去揣度对方,将对方妖魔化。政府为了维持有效的战争动员,便会致力于强调己方政体的‘正确’。原本意识形态只是一种社会文化的表现,现在却成为维系政权和驱使人民的武器,这不是政治的本意,政治是为了让社会更好地运转,让其中的人民更好地生活而存在的。如果和平可以让同盟和帝国更少的生命去白白送死,又何必纠结于意识形态的不同?”</p>
<p dir="auto">“可是民主政体更能实现绝大多数人的幸福,不就证明这是一种更好的制度吗?”菲列特利加更加困惑了,洁西卡的回答与她以往的认知相去甚远。</p>
<p dir="auto">“民主是一个庞大而丰富的体系,它可以在不同社会以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被实践。况且,民主也只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一种理论、一种试验、一个阶段,它既不是独一无二的也不是绝对真理,只是因为在现有社会条件下,民主更能推动社会和个人的发展,因而被现代人认为是‘最合适’的。也许未来的人类会找到更有效也更能实现人的解放的社会机制,到那时,民主也会成为旧制度了。最重要的是,当和平实现以后,同盟和帝国社会都能将更多目光放到自身社会的经济发展和体制调整上,同盟也许可以进一步改进自己的民主机制,帝国也可能通过改革逐渐从专制走向民主——至少走向法制或宪政,这样岂不是一种两全的局面?政治博弈的原则不在于消灭,而在于双赢。”</p>
<p dir="auto">“这太理想主义了。如果这样的和平无法实现,你现在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p>
<p dir="auto">“ ‘去做’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种选择。”</p>
<p dir="auto">“你会失望的。”菲列特利加看着洁西卡说。</p>
<p dir="auto">“但我不会对自己失望。”被斜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笼罩着,洁西卡平静地回答。</p>
<hr>
<p dir="auto">洁西卡的回答令菲列特利加更加迷惑,她不再去咖啡馆找她。她依然认真工作,积极生活,努力运行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洁西卡就像一座冰山,在一个偶然机会漂过菲列特利加身边,又继续航向另一个远方。偶尔有几个时刻,当菲列特利加在休息间搅拌速溶咖啡时,会想起洁西卡的只言片语,思索一些只能存在于她脑海里的回答,但这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毕竟她的大部分记忆力要用在统合作战本部繁杂的工作上。</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没想到自己会再遇到洁西卡。</p>
<p dir="auto">那天,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差错的菲列特利加竟然搞混了两个项目的数据,她只好在临近下班前遗憾地打开前一秒才点击关机的电脑,谢绝同事们下班聚餐的邀请,留下来修改数据。当她终于确认所有数据准确无误时,窗外又下起了对流雨——菲列特利加的伞在车里,而昨天她刚把车送去喷漆。就这样,菲列特利加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大雨,从统合作战本部大楼奔向最近的公交车站。</p>
<p dir="auto">洁西卡从街角转了一个弯,举着伞在菲列特利加身边停下来,将天蓝色的雨伞倾斜到菲列特利加的头顶,礼貌地问道:“一起?”看清来者后,菲列特利加有一些错愕,然而她没有非拒绝不可的必要,也实在没有拒绝的心情。</p>
<p dir="auto">雨越下越大,水花像一颗颗子弹垂直投向地面,在砖石路上爆开。眼看在雨伞中的两人也即将全身湿透,洁西卡提议:“我家就在前面,先去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走吧。”</p>
<p dir="auto">后来,菲列特利加向洁西卡说起这一天的种种巧合,洁西卡说:“人与人的际遇就像一条条螺旋,有时看似在远离,重逢却往往发生在绕完一个弯之后。”菲列特利加想,这就是命运——爱、死亡、痛,一切都是命运。命运要菲列特利加浑身湿漉漉地踏进洁西卡的公寓,走进她的命运。</p>
<p dir="auto">洁西卡走进卧室为菲列特利加找干净衣物,好把她已经湿透了的一身拿到洗衣机里烘干。等待的间隙,菲列特利加走到客厅一侧的书桌前,看着被彩色图钉固定在方形软木板上的照片——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洁西卡、手举小皮球的洁西卡、头戴学士帽的洁西卡、与朋友拥成一团的洁西卡,以及,被一个英俊的少校搂着肩膀咧嘴大笑的洁西卡。</p>
<p dir="auto">“这是约翰·罗伯特·拉普。”洁西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菲列特利加身边,把干燥的T恤和裤子递到她手中。</p>
<p dir="auto">“男朋友?”菲列特利加问。</p>
<p dir="auto">“不,未婚夫。”菲列特利加注意到,洁西卡使用了过去式。</p>
<p dir="auto">“抱歉,我……”</p>
<p dir="auto">“不,你不用抱歉。该道歉的是派他上前线去送死的政府。”洁西卡的语气变得强烈起来,“他才28岁,正直、聪明、有才干,却还是因为舰队司令官的战略失误被激光炮击中,变成宇宙的尘埃。”</p>
<p dir="auto">“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参加选举的吗?”</p>
<p dir="auto">“不是,我在大学时就开始参加政治活动了,代表和平主义者在议会发声一直是我的理想。我和拉普就是在一次游行中认识的,他当时已经是在役军人,却和我们站在一起。”洁西卡瞄了一眼菲列特利加领口的襟章,突然抿着嘴捏了捏她的肩,说:“去换衣服吧。”</p>
<p dir="auto">衬衫和军裤在洗衣机里翻转,菲列特利加穿着白底碎花T恤和藏蓝色家居裤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摆弄着自己的军衔襟章,洁西卡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整理文件和相片。菲列特利加抬起头,隔着茶几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几张照片,照片的内容令她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她站起来,走近洁西卡的书桌。</p>
<p dir="auto">“这是昨天在第五区发生的暴乱?”菲列特利加疑惑地问。</p>
<p dir="auto">“这不是暴乱,这是人民对不公的愤怒。”洁西卡冷静地答。</p>
<p dir="auto">“可是,这是对秩序的暴力破坏。”</p>
<p dir="auto">洁西卡接下来的话带上了刀锋:“一开始,他们只是想和平地表达自己的诉求——想反对歧视、反对剥削,想为自己争取一点点生而为人的尊严。当他们在几个月前只是举着标语静默游行时,政府原本有无数个机会拿出协商的姿态达成妥协,制止事态扩大,可是傲慢的议会和最高评议会从来不肯听人民到底在反对什么,要争取什么,想协商什么。直到每一个发声渠道被堵塞,每一次和解的机会被无视,生存空间被挤压的人们不得不反抗时,政府却又以‘暴乱’来谴责他们的姿态不优雅。这不公平,你不能只谴责一个结果。”</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想回话,最终却沉默了。洁西卡用一柄利剑劈开了她的藩篱,原本平静的大地裂开后露出了蜇人的荆棘,她感到一阵刺痛,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一些不满。这个世界被折叠的另一面正向她缓缓展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p>
<pre><code dir="auto"> ❀
</code></pre>
<p dir="auto">第二章 诗与冰山</p>
<p dir="auto">几周后,菲列特利加从洁西卡手上得到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一本诗集。绿色的精装封面上用金线绕出一圈藤蔓的形状,正中印着诗人的名字。菲列特利加对诗歌不甚了解,然而她卓越的记忆力提醒她,她的中学文学课老师曾提起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位生在银河联邦末期的诗人。有且仅有那一次,短暂的几秒钟,之后老师的授课内容便转到了其他主题上。</p>
<p dir="auto">“准确来说,她并不完全是联邦时代的人,她四十岁那年,鲁道夫改银河联邦为帝国,登基成为银河帝国皇帝,她便失去了共和国。然而她始终抵制银河帝国颁布的法令,坚持使用旧文字写诗,在她的诗文中每一处时间都使用了宇宙历纪元——这是她怀念联邦的方式。”洁西卡说话时,菲列特利加的目光正落在一首诗的脚注上,根据注释,这是她的最后一首诗,完成时间是宇宙历319年。</p>
<p dir="auto">“她只活了四十九岁?”菲列特利加想,即使当时的人类社会疲敝丛生,各项文明指标急剧下降,四十九岁也是一个相当短暂的寿命。</p>
<p dir="auto">“帝国不允许她怀念联邦时代,更何况是用诗歌这样便于传诵的形式。她因破坏社会秩序罪和非法出版罪被判处二十年徒刑,但一年后就传出她因急病去世的消息。你看到的这一首诗,是她用铅笔芯写在监狱的墙上,被后来出狱的幸存者们口传下来的。”</p>
<p dir="auto">“真是一个勇敢的人。”菲列特利加感叹道,又疑惑地问:“怎么同盟在介绍前同盟时代的民主斗争时不怎么提起她?” </p>
<p dir="auto">“因为一旦提起她,就要提及她的性取向——她是一个公开出柜的同性恋。”洁西卡说。</p>
<p dir="auto">自由行星同盟宪法赋予自己的公民各种自由——但其中并不包括性少数群体公开自己的性取向和与伴侣缔结婚姻关系的自由。在人类历史上,确实是有那么几个世纪几乎完全实现了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甚至还有一些国家立法认可开放式婚姻,但那都是在宇宙历元年之前很久的事了。进入宇宙空间后的人类臣服于资源争夺和技术开发,数百亿人被高技术的锉刀改造成数字时代的零件,嵌在被安排好的流水线上燃烧生命,释放生产力,将文明扔在历史干涸的河床边。五个世纪,二十个世代, 十八万个无光的夜,历史被焚毁,故事被抹除,只有诗歌闪着微弱的火,给寒冬里的流浪者一丝慰藉。同盟成立后,这些人被一些历史学家称为“盗火者”,现在浮在菲列特利加目光中的一行行诗文的主人,就是其中一个。</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对文学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她绝大多数的文学知识都是从高中的课堂上得来,成年以后,她的阅读兴趣便转向了推理小说,并没有太多关于诗的阅读体验。然而她在得到这本二百页的诗集后,只用了一个晚上便读完了。和之前读到的精于文辞的绮丽文字不一样,她感到眼前这些诗句不止是感情,更是一股喷涌而出的力量。诗人在字里行间流露的对苦难的悲悯,对未来的希冀,对人类的深情,样样堪称伟大,只因为不是异性恋,便被文学和历史共同排挤到了边缘地带。</p>
<p dir="auto">两天后,菲列特利加再见到洁西卡时,主动和她聊起了这本诗集。她说:“这是我看过的最有力量的诗。”</p>
<p dir="auto">洁西卡说:“我读大学时喜欢和诗社的朋友谈诗歌,她是我当时最常提起的一位诗人。她的诗和她的人一样,既有一种对敏锐细腻的诗意,又有一种向死而生的韧性。”</p>
<p dir="auto">就像你一样。菲列特利加这样想。她低头盯着自己交握在桌面的手指,说:“我钦佩这样的人,可我没有办法成为这样的人。”</p>
<p dir="auto">“这没什么。我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每个人都需要抓住属于自己的星星’,你有自己的光,要去摘属于自己的星辰。”</p>
<p dir="auto">“我真的可以吗?”</p>
<p dir="auto">“你要相信你自己。”</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睁大眼睛,看着洁西卡的眼睛,她的眼里有一片星海。她想,这里面会有自己想要的星星吗?</p>
<hr>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与洁西卡开始在咖啡馆以外的地方见面。她和她去书店,用手指划过一列列整齐的书脊,在书架前交换对书籍和作者的见解。或者去市中心的公园散步一两个小时,闲聊着经过湖中静立的白鹭。后来,菲列特利加不用加班的周末,也会和洁西卡去电影院,看本月院线新上映的剧情片。洁西卡在电影放映时总是专注地盯着屏幕,随着情节的推进,她会不自觉地将手肘倚上座椅扶手,当菲列特利加将喝了一口的可乐杯放回到座椅的饮料架时,她的手臂就会贴上洁西卡的手臂。她礼貌地挪开一些位置,洁西卡也礼貌地挪开一些,两人隔着一条空气细缝分享同一条扶手的两边,菲列特利瞥加向洁西卡的方向,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表情暧昧不清。</p>
<p dir="auto">如果电影散场得早,洁西卡会提议去附近吃晚饭,她们背对着车行道上的车水马龙,认真地挑选一张周末晚餐的餐桌。洁西卡喜欢简约的线条,菲列特利加喜欢温馨的音乐,餐馆的风格便在二者之间轮换。</p>
<p dir="auto">今天的餐馆是菲列特利加挑的,两人之间的餐桌上点了一盏茶蜡,洁西卡正在谈论议会的新提案。</p>
<p dir="auto">“我们希望这个提案能够通过,这样那些怀着战争遗腹子的女性们就可以获得更多制度性保障,也会有更多的生育自由——生与不生的自由。”洁西卡不紧不慢地说,菲列特利加静静地听着,不时轻轻点头,当她抬头回应洁西卡的视线时,眼神的余光停留在桌上的一小束红色康乃馨上。</p>
<p dir="auto">洁西卡注意到了菲列特利加的视线,问:“想到了什么事吗?”</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从小便被教导克制,一个优秀的人就是一个能够管理好自己情绪的人,因此,她只是轻轻地摇头,又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我和爸爸每一年去给她扫墓,都会带上一束红色康乃馨。”</p>
<p dir="auto">在菲列特利加心中,最完美无瑕的世界,就是那个父亲和母亲都尚在的世界。母亲去世后,她总是想念那个小而温馨的世界,想念三个人互相给予的爱与珍惜。当然,菲列特利加也不是对现状不满,毕竟她还有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家庭中,都是她最好的亲人和榜样。菲列特利加的母亲曾对她说,人要懂得珍惜现在,她一直记得这句话。</p>
<p dir="auto">“不过好在我还有爸爸。而且——每当我想妈妈,我就闭上眼睛,她就会出现了。”</p>
<p dir="auto">洁西卡盯着菲列特利加,然后说:“现在就闭上眼睛吧。”</p>
<p dir="auto">“什么?”菲列特利加睁大眼睛,向洁西卡确认她话中的意涵。</p>
<p dir="auto">“闭上眼睛。”洁西卡又说了一遍,“你现在一定很想念她。”</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闭上双眼,眼前是一片海滩。海是昏暗的蓝,天也是昏暗的蓝,潮汐推着海浪漫过她的双脚,在沙滩上留下一层又一层白色的纹理。她将视线离开那些珍珠泡沫,投向更远的远方,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礁石的那头。妈妈。菲列特利加无声地喊起来,向那个身影跑去。妈妈。菲列特利加跑到母亲跟前,是记忆中的面容,和记忆中的笑容。妈妈,你好吗?她拉起母亲的手,冲她直笑。母亲也笑了,伸手为她理顺脸颊边的头发。菲列特利加牵着母亲的手走在沙滩上,突然,一滴水滴在她的胸前。妈妈,下雨了。菲列特利加说。那不是雨水,是你的泪水。母亲依然微笑着回答她。</p>
<p dir="auto">母亲消失了。</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猛地睁开眼,脚下是棕黄色的木地板,耳边是温馨的旋律,眼前是洁西卡熟悉的脸。菲列特利加揉了揉眼睛,剩余的眼泪被顺势挤出眼眶。菲列特利加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洁西卡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p>
<p dir="auto">“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洁西卡伸手,轻轻覆上菲列特利加放在桌面的手指,捏了捏她的指关节,“你不用每时每刻都保持坚强。”</p>
<p dir="auto">后来的某一个时候,菲列特利加再想起那一刻,终于意识到,这便是一切的开始。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好比触礁,她这座冰山撞上了另一座冰山,撞掉了一层冰冷的壳,偏离了既有的航向。她透过蜡烛的火苗凝视洁西卡碧蓝的瞳孔,如漫长隧道中的炬火,如夜航中升起的灯塔。</p>
<hr>
<p dir="auto">下一次见面是在洁西卡的家中,这是菲列特利加的提议。当时她和洁西卡正走在公园草坪的小径上,几只麻雀在她们脚边的草坪上啄食,在菲列特利加差点一脚踩空跌进小水洼之际,洁西卡一把拽住她的手臂。菲列特利加回过神来后开始大笑,惹得洁西卡也笑起来。</p>
<p dir="auto">她们带上晚饭进了洁西卡的公寓,洁西卡拿出她珍藏的镶金边红酒杯,打开一瓶还有一大半的红酒。菲列特利加在餐桌前坐下,她的目光正对窗台边一束开得正艳的火红月季。</p>
<p dir="auto">晚饭后,洁西卡领着她参观自己八十平方的公寓。走进书房后,菲列特利加坐到洁西卡的钢琴前。“会弹吗?”洁西卡问菲列特利加。“小时候学过一点。”菲列特利加把手指放在琴键上,在琴键上按出一段圆舞曲的旋律。洁西卡顺势在琴凳的一端坐下来,用细长的手指牵起菲列特利加的指尖,放到准确的位置。“应该到这里。”洁西卡说。菲列特利加试了试,摇头说:“我的手指不够长。”洁西卡说:“你弹,我帮你。”</p>
<p dir="auto">就这样,菲列特利加在洁西卡的支援下,弹完了一整首圆舞曲。兴奋之余,菲列特利加忍不住问:“我弹错了多少个音?”洁西卡笑着伸出五指。“五个音?算不上太多吧?”菲列特利加还没说完,洁西卡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笑了起来,“是五个小节。”</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皱起眉头说:“就不能对业余人士宽容一些吗?”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p>
<p dir="auto">“我们来干点两个人都擅长,或者都不擅长的事吧。”洁西卡说,“你来选。”</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怀着好奇选了后者。于是,她们坐在琴凳两端开始想什么是两个人都表现得很业余的——菲列特利加擅长瞄准,飞镖游戏被排除了;洁西卡擅长音律,卡拉OK被排除了;菲列特利加擅长瞬时记忆,速记游戏被排除了;洁西卡擅长文辞,填字游戏也被排除了。正当两人都一筹莫展时,洁西卡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对面大楼的广告屏幕上。“你看黑白电影吗?”洁西卡问。“几乎不看。”菲列特利加回答。</p>
<p dir="auto">于是,她们在数字电影商店的怀旧区找到了一部翻新重制的黑白影片。“黑白、爱情,十年累积观看人数少得可怜——观众的评分倒是挺高。”洁西卡说着按下播放键。</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原以为这只是一部普通的爱情片——意料之中的萍水相逢、顺理成章的相知相许,在影片还剩下四十分钟时突生波澜,最后两个人冲破一切障碍奔向对方——和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爱情一样。然而影片开始十分钟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150分钟里,有时代,有理想,有对过去的质问和对明天的期许,这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似水柔情,更是对抗无光长夜的光荣梦想。钢琴与大提琴协奏的音乐从音响里传出来,眼泪从菲列特利加的脸颊划过去。她想止住眼泪,嘴角却牵着她的眼角,将还停留在眼眶中的泪水一股脑扯落出来。她伸手想去拿茶几上的抽纸,正撞上洁西卡递纸巾的手。</p>
<p dir="auto">“抱歉,我总是哭。”</p>
<p dir="auto">“不,眼泪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最大的温柔。”菲列特利加透过角膜上的水雾看洁西卡,她的眼角也闪着点点水光。紧接着,菲列特利加清楚地听见洁西卡说:“我喜欢你的眼泪。”</p>
<p dir="auto">洁西卡用指尖在菲列特利加的眼角边轻轻摩挲,她的眼睛里映着菲列特利加的模样。菲列特利加伸手握住洁西卡的手,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指缝中还留有刚才剥过的柑橘的香味。真甜。她的眼神有一些涣散,心脏错跳了好几拍,在脑袋里巨大的轰鸣声中,她看见洁西卡的眼睛弯了起来,她伸出另一只手扶住菲列特利加的后颈,凑上了她的鼻尖。菲列特利加有一些紧张,但她的身体没有躲闪。</p>
<p dir="auto">“你害怕吗?”洁西卡问。</p>
<p dir="auto">“我很高兴。”菲列特利加答。</p>
<p dir="auto">于是,她再往前半度,吻上了她的嘴唇。</p>
<p dir="auto">世界旋转起来,天空、陆地和重力都不复存在,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漫过身体,淹没胸口,涌入心脏。她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又获得了清凉的氧气,她明白了,爱是冷,爱是痛,爱是一座冰山不顾一切驶向另一座冰山。</p>
<pre><code dir="auto"> ❀
</code></pre>
<p dir="auto">第三章 月光与日光</p>
<p dir="auto">宇宙初开之际,一切仍是混沌与静止,当时空弯曲了星体运行的轨迹,就有了交会与远离。轨迹相似的星星们分出恒星、行星,组成星系,开始自转与公转,地面有了昼夜交替,人类便有了时光流动与四季轮转。
菲列特利加感到她和洁西卡的时光被同一种情愫凝结成了一个圆环,组成了一个新的宇宙。洁西卡的爱是源源不绝的泉,是永不干涸的河,她给了她最浓郁的情、最真挚的吻,和最热烈的爱。在四季轮转的环形时空,菲列特利加得到了那朵头戴冠冕的玫瑰。</p>
<p dir="auto">时间与银河系一起盘旋前行,菲列特利加和洁西卡在螺旋轨道上印下属于她们的刻度——用穿过指缝的发丝,用缠绕交错的手指,用数百次肩披繁星的对谈,用一簇盛开于花瓶之中的蔷薇,用一顿悉心烹饪的晚餐,用无数个心灵相通的笑容。</p>
<p dir="auto">对于人类稍纵即逝的一生来说,时间是永恒的。在每一个与洁西卡相拥相伴的夜晚,菲列特利加总是想,如果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止,她们就能以相爱的姿势被计入永恒的静止之中——一对彼此相爱到时间终结的恋人,菲列特利加翘起嘴角看着月光下洁西卡熟睡的侧脸,心想,那就让时间停止吧。</p>
<hr>
<p dir="auto">白天和黑夜首尾相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运行法则。在夜里,她尽可以与洁西卡做互相许诺献出所有热忱的爱人,然而在白天,她却不能和洁西卡以情侣的姿态走在阳光下。同盟的婚姻法中并没有异性恋以外的项目。娱乐明星也许可以以同性情谊为噱头吸引粉丝,然而现实中的普通性少数人群,却没有公开身份和寻求法律认可的权利——更何况她是现役军人,而洁西卡是反战运动的领袖,光这点就可以让她们被记者的闪光灯湮灭。洁西卡并不在意自己的办公室可能会被极端保守派人士包围——这对她来说无非是次数的问题,但菲列特利加还年轻,军队并不是一个只讲法律的系统,“Don’t ask, don’t tell,军队就是这样的,我理解。”洁西卡耸耸肩说。当时,菲列特利加正枕着洁西卡的肩膀,因此她并没有看到洁西卡脸上的表情。</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努力说服自己,Don’t ask, don’t tell,这就是她不公开与洁西卡关系的最大理由,而不是因为她还在学校和军队时听见看见的那些故事。英格丽·坎贝尔在中学食堂向一位高年级的学姐表白,第二天她的柜子上就被人用喷漆喷上了“Lesbian”的字样。埃文·安德森和小林贤三被教官发现在训练营背后接吻,第二天,两人就突然退学离开了军队。她的同学因为得知室友是同性恋后,便悄悄提交了更换寝室的申请。更不要说她的同事在提起类似话题时的冷漠与戏谑,像在说一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番茄长出了毛——人们只想谈论,并不愿了解。菲列特利加讨厌那些语气和神情,她感到愤懑而又无奈。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抗议,比如向自己的同学、同事解释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种性取向,人的发展应该是多元的,得到的只是对方像看外星人一样不解的眼光,如此三番,菲列特利加终于放弃了解释的念头,个人的力量再强大,在时代面前仍然是渺小的。她疲惫地想。</p>
<p dir="auto">而洁西卡不一样,她永远有一种革命的激情,历史的倒退让她更加奋起,大众的沉默只会衬得她的声音更加振聋发聩。她如同远古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她身上的巨石彷佛只是为了证明她究竟拥有多少力量的计量工具。菲列特利加想,自己与洁西卡可以拥有同样的夜晚,却无法共享一个白昼。比起洁西卡与生俱来的激情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她思忖得更多,也忧虑得更多。然而即使如此,那些夜晚的月色也实在美丽,不禁让菲列特利加在流连之余竟以为这样的夜也应是一种永恒。</p>
<hr>
<p dir="auto">温柔的夜晚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炽热的日光。菲列特利加也许想过终究会有那一天,却想不到竟然会是在那样一个场合。</p>
<p dir="auto">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婚礼,一场在铺满鲜花和颂歌萦绕的神圣教堂中举办的浪漫婚礼,新郎与新娘都是洁西卡的朋友——对,男性与女性,人们提到婚姻时所认为的天经地义的性别,同盟亲密关系里的最高权威。异性恋之外,没有爱情、婚姻、家庭,没有无论富贵贫穷疾病衰老都要休戚与共,没有热泪盈眶的戒指交换,没有从现在起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噢对,就连夫和妻,也写作一男一女。</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和洁西卡去过公园、影院、餐厅、游乐场,她们观赏了海尼森·波利斯市风格各异的景观、地形和气象,经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却只有一个地方,会有人停下来问:“这是你的什么人?”——婚礼现场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p>
<p dir="auto">后来,菲列特利加偶尔会想,如果那天新娘没有走过来要洁西卡介绍自己,如果她没有在情急之中抢先说出那句“我们是朋友”,故事会不会开启另一个新的剧本,洁西卡不会陷入一言不发的沉默,她们不会有人行道上的争吵——也许,再之后的事就不会发生了。</p>
<p dir="auto">真的是这样吗?菲列特利加心里的理智小人睁大眼睛问她,她的心像被狠狠锤了一下。她想起那天晚上洁西卡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难道只有在夜里我才能是你的爱人吗?”</p>
<p dir="auto">她答了什么呢?菲列特利加快记不清楚了,也许是“是”,也许是“难道这样不够吗”,也许只是沉默。只是她明白,任何一个都不是洁西卡想要的答案——她不要似是而非,不要委曲求全,她要一个能和她共享月光,也能承担烈日的爱人。</p>
<p dir="auto">后来的后来,当菲列特利加在某一个秋日下午偶然想起洁西卡时,她想,如果遇见洁西卡时自己能再大一点就好了,三十岁、二十八岁,哪怕是二十五岁,让她再多了解一点人生和人性,经历过足够多的获得与失落,也许自己就有胆量在日光下握紧洁西卡的手,坦然地承认她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了。只是对于二十二岁的菲列特利加来说,现实的巨石过于沉重,能选择的路又太少。</p>
<p dir="auto">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永恒的,但故事总有结束的那一刻。在统合作战本部大楼附近的小小咖啡馆里,菲列特利加和洁西卡的故事结束了。</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以为她俩至少有一个会哭,然而在那一刻,洁西卡和自己都异常冷静,没有争吵,没有眼泪,两个人都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和蔼亲切。洁西卡甚至还邀请她去听她即将在两周后举办的个人音乐会。</p>
<p dir="auto">“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来。”洁西卡这样说,菲列特利加没有理由拒绝。</p>
<p dir="auto">地点在海尼森市中心的音乐厅,菲列特利加坐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这是四个月前某一次见面时,洁西卡笑盈盈地给她的。“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次,有三层楼的座位呢!”末了,洁西卡神秘地补充道:“专门加练了曲目。”菲列特利加问是哪一首,得到的回答是“你去了就知道了”。</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看着五米外的舞台上,洁西卡抬起了手腕,紧接着,一颗颗琴键被按了下来。迟延的慢板,二二拍——不是事先公布的那一首,这是洁西卡从未公开演奏过的钢琴奏鸣曲。菲列特利加记起来,洁西卡曾经对自己说起过这位古地球时代的作曲家,古典主义的出身,浪漫主义的先锋,一生命运多舛,却始终对世界饱含深情。菲列特利加说,听起来像是你。洁西卡笑着答,我哪有他那么坚强和伟大。</p>
<p dir="auto">不,你有的。菲列特利加想,而自己不一样。她没有办法心怀全人类,也做不到放下自己所有的过往,神清气爽地迎接一个新世界。人都是由自己的历史构成的,放弃了自己的历史,那自己又能是谁?</p>
<p dir="auto">她想,与站在台上熠熠生辉的洁西卡不同,她终究还是要走向婚姻。穿着裙摆曳地的白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走进教堂,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家庭,噢对,也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这是她过去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深信不疑的事。</p>
<p dir="auto">可是现在,在那个充满浪漫和梦幻的教堂里,在漫天飞舞的粉色纸片中,却多了一双清冽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会注视着她与未来的丈夫互相说,无论富贵贫贱、健康疾病、成功失败,都要互相支持,同甘共苦。听她说完我愿意,看她和丈夫交换戒指,结为合法夫妻,在周围人的盈眶热泪中为她祈祷,再在觥筹交错的酒会上对她和新郎说,祝你幸福。想到这里,菲列特利加有些苦涩地笑了,她知道她只会祝她幸福。</p>
<p dir="auto">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洁西卡的手离开了琴键。音乐会结束,宇宙会死亡,那么爱也有终止的那一刻吗?菲列特利加没有爱过太多人,她不知道这份业已被两人确认结束的爱是否真的会完结。人真的可以彻彻底底放下曾经的感情,干干净净地迎接下一个爱人吗?如果当真如此,又该如何面对曾经奋不顾身的自己呢?</p>
<p dir="auto">会场的人潮散去,舞台上也空无一人。洁西卡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怀念的话,没有多一个不舍的眼神。她曾经那么温柔,那么热情,此刻却像一座冰山,安安静静地来,又冷冷静静地走。可是,也不对,菲列特利加想,自己还希望她来自己的婚礼,甚至要她呆到酒会结束才离开——自己才是那座冷酷的冰山,一座冷酷的冰山没有资格要求被另一座冰山久久惦念。</p>
<p dir="auto">洁西卡不会回来了,菲列特利加想。她起身向外走去,音乐厅里环绕着黑色细鞋跟敲击地板的声响,如告别的钟声。就这样吧,她想。</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大部分的爱情电影并不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爱情——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爱情不会凝固在两个人冲破一切障碍奔向对方的瞬间,现实中的大多数爱情会停在影片还剩下四十分钟时的波澜处,停在对方说出“我们不要再见面”的那一刻,停在“我是真的爱过你”的自白时,停在桥墩或码头分别的最后一瞥。在现实世界,再见就是再不相见,永别就是永远告别,没有跨越船缘的惊天一跳,也没有超越时空的全力奔跑,没有千千万万次为你——对一个人的爱意大概只有且仅有一次。</p>
<p dir="auto">只是——</p>
<p dir="auto">只是,那一次见证了一座冰山真心实意地爱过另一座冰山。</p>
<hr>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再没去过统合作战本部旁的咖啡馆,也不再在路边的车位停车。她依旧按时上下班,在工作的间隙和同事闲聊,每个月与部门同事聚餐一次。她一如既往地表现优异,没有人注意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空洞,也没有人注意到她车头右侧的一道划痕。</p>
<p dir="auto">那天她从音乐厅开车回家,有一小时的车程,于是她按下了车载收音机的开关。深夜电台放着一首老情歌,一些单词飘进菲列特利加的耳朵里——dreams,love,undone,pass you by,真是一首俗套的情歌,她想,自己肯定也只是一个俗套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听这样一首俗套的歌也要止不住地流泪呢?</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她的眼睛起了雾,两侧的行路灯,高楼的霓虹灯,世界被折射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一个转角处,她打晚了方向盘,和路边的垃圾箱摩擦的车头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干脆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p>
<p dir="auto">为什么这人间总是这样,爱不能呵护,美不能停留?</p>
<p dir="auto">没有人回答,眼泪不会回答。</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是一个克制的人,她的悲伤只持续了一小时。一小时后,她若无其事地重新发动汽车,准确地将车停进车库,躺进单人床,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窗外的月光静静注视着这扇位于海尼森市郊的小小玻璃窗,沉睡的城市听不到破碎的声音,也看不见眼角的泪水。</p>
<hr>
<p dir="auto">后来的菲列特利加不再做梦。</p>
<p dir="auto">有心理学者说,梦是一种心理补偿,所有念念不忘的人和事都会出现在梦中,用另一种方式补全现实中的遗憾。只是菲列特利加实在想不明白,她所拥有的遗憾,到底要用怎样的梦来填补。她也不知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梦,醒来后的自己要如何消解扑面而来的失落。所以,她干脆不再做梦,她说到做到。</p>
<p dir="auto">在与洁西卡分手后一个月,她接到了军队的调令——赴任地是新组建的第十三舰队,职务是舰队司令官杨威利的副官——之后再没回到地面。直到两个月前,第十三舰队在杨威利的命令下开拔海尼森,执行政府平定政变叛乱的任务。</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从床上坐起来,透过舷窗望向宇宙空间,一些星体在遥远的远方发出点点闪光。菲列特利加朝前方望去,在她视线的延长线上是巴拉特星域,洁西卡和海尼森成了舰队航线尽头的小小坐标,静静地等待休伯利安入港。</p>
<p dir="auto">菲列特利加好像久违地做梦了,可是她卓越的记忆力不能覆盖梦中的世界,她忘记了梦的内容,也忘记了梦中可能出现的人。她揉揉眼睛,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日历——797年6月20日上午6点23分,自由行星同盟第十三舰队行军途中极其普通的一天。</p>
<p dir="auto">光年之外,海尼森晴空万里,洁西卡·爱德华即将领导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反战集会。</p>
<p dir="auto">-The End-</p>
<p dir="auto">2020.6.20</p>
]]><![CDATA[银英丨先杨丨有求必应 5]]>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有-求-必-应-5/2021-02-10T13:55:29.900923+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2-10T13:55:29.900923+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6%9C%89-%E6%B1%82-%E5%BF%85-%E5%BA%94-1-4" rel="noopener noreferrer">前四章</a></p>
<ol dir="auto" start="5">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想和我一起来场大冒险吗?”</p>
<p dir="auto">杨威利看着眼前的先寇布,上扬的剑眉掩饰不住的兴奋,彷佛一个在愚人节兴致勃勃要给老师挖陷阱的调皮学生。</p>
<p dir="auto">“来都来了,还能中途退出吗?”杨威利也露出同样调皮的表情,“我们去哪儿?”</p>
<p dir="auto">“别问,跟我来。”先寇布拉起他的手,两人的身影“咻”的一声从霍克的办公室里消失了。一番时空扭转后,两人重新回到魔法部正厅。杨威利跟随走在自己前方半个身子的先寇布迈进通往二楼的电梯,随后走进傲罗办公室最深处的一个房间。进门前,杨威利瞥了一眼办公室门口的名牌,身着巫师袍的先寇布的半身像抱着手,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的眼睛。</p>
<p dir="auto">杨威利坐在傲罗主任办公室的棕褐色牛皮沙发上,看先寇布蹲在一盆护法树前,对着乳白色罗马式花盆的边缘敲了三下,一只护树罗锅轻巧地跳了出来。紧接着,他握住护法树的根部将其连着土块拔起,另一只手从花盆底取出一个黑色布袋掷给杨威利。杨威利接住布袋,解开袋口的抽绳,一件泛着神秘光泽的黑色丝绒斗篷出现在眼前。他用手摩挲斗篷的布料,带着不敢相信的兴奋说:“这是——”</p>
<p dir="auto">“隐形衣,上一届主任在他的倒霉小儿子闹出一系列事件后,自愿秘密捐赠给魔法部傲罗办公室。”先寇布朝墙上相框中那个有着闪电伤疤的中年男子颔首行礼,“感谢大公无私的波特。”杨威利显然被他逗乐了,眼神更加明亮起来,像个刚拿到生日礼物的小孩一样问:“我可以试试吗?”</p>
<p dir="auto">“当然。”</p>
<p dir="auto">先寇布刚说完,沙发上的杨威利就消失了,只听沙发上空传来一个声音:“你看得到我吗?”先寇布觉得此情此景十分有趣,强忍住笑意说:“当然看不见,但是沙发上有你的屁股印。”</p>
<p dir="auto">话音刚落,皮沙发上凹陷的印记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从左前方传来一个声音。</p>
<p dir="auto">“这样呢?还知道我在哪里吗?”</p>
<p dir="auto">“我是个傲罗,可以听声辩位。”</p>
<p dir="auto">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了,房间里看上去就像从来没有来过第二个人,先寇布环顾四周,像一只丛林中狩猎的豹,不动声色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梧桐、湖水和羊皮纸,他在心里默念,然后朝房间的东北角走去,谁知伸出手却扑了空,他又循着气味移动的方向走去,又只抓住空气。如此三番,连续失利让先寇布更加来劲,他从猎豹变成了狮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这次一定要抓住!先寇布暗下决心,忽然,他猛地回过身,朝右后方扑去。</p>
<p dir="auto">“找到了!”先寇布用身体压着一团透明的物体,得意地扯开隐形衣的布料,正努力憋笑的杨威利终于忍不住,抱起肚子在地板上咯咯地笑出声来,先寇布见状也笑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在地板上互相笑了一会儿,直到先寇布意识到——自己自始自终都坐在杨威利的大腿上,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但愿没暴露,先寇布想,考虑到此刻的杨威利也正笑得满脸通红,应该不会想太多。</p>
<p dir="auto">“好玩吗?”先寇布把坐在地上的杨威利拉起来。</p>
<p dir="auto">“嗯。”杨威利依然在笑,他用力地点点头,“高峰体验。”</p>
<p dir="auto">“先别下结论,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今天最刺激的事。”说罢,先寇布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心脏。</p>
<hr>
<p dir="auto">“我进来了噢——感觉怎么样?”</p>
<p dir="auto">“等等——别——别那么急,我还没准备好。”</p>
<p dir="auto">“没关系,你慢慢来……现在呢?”</p>
<p dir="auto">“我——我弄好了,进来吧……不,不用担心我,我能适应,再进来一点……”</p>
<p dir="auto">“准备好了吗?”先寇布掌住杨威利的腰。</p>
<p dir="auto">“准备好了,动吧。”杨威利确定地回复。</p>
<p dir="auto">“一、二、三——”</p>
<p dir="auto">一团透明的物体缓慢地从楼梯间挪到霍格沃茨教师公寓的走廊上,再缓慢地移动到一扇镶金条红木门边。
“东西准备好了吗?”先寇布朝杨威利的耳朵里悄悄吐着气。</p>
<p dir="auto">杨威利点点头,右手亮出一张便利贴大小的透明软塑料片,根据先寇布半小时前紧急开设的傲罗专业技能入门讲座,杨威利需要在安德鲁·霍克下午出门上课的瞬间,将软塑料片卡在锁片上。“冷静、勇气、细心、毅力,最后——绝对的信任。”先寇布双手用力地捏住杨威利的手臂。</p>
<p dir="auto">两个人身体重叠地挤在隐形衣里,贴着墙静静等着,杨威利乱糟糟的头发挠得先寇布的鼻头有些痒,他试着在打喷嚏的欲望变成现实前将脸挪开一点。斗篷内留给他活动的空间并不大,他只好尽量将自己和杨威利的脑袋错开,却不小心将嘴唇贴上了他的耳廓。虽然只是一瞬间,先寇布仍感到身前的杨威利倒吸了一口气,他刚想道歉,却听见了门锁打开的声音——安德鲁·霍克身穿黑色戗驳领米白色西服套装,手提黑色压纹皮包走了出来,正当红木门即将合上的间隙,杨威利用见缝插针的敏捷将塑料片卡进锁舌与锁片之间。更幸运的是,霍克顺手带上门后便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走廊的尽头。待他的脚步声在楼道中渐渐消失,先寇布伸手将门打开一条缝,两人一前一后迅速地闪进霍克的家中。</p>
<p dir="auto">不出二人所料,安德鲁·霍克的家就是他的另一个个人博物馆,先寇布省下对客厅中的霍克镀金半身像评论的时间,和杨威利分工合作,杨威利去书房,他则去卧室寻找线索。先寇布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再沾上一身金粉亮片一无所获。他又打开床底的几个抽屉,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杂物和一个小坩埚,先寇布拿起干锅,一股介乎于草药和氨气之间的味道冲进他的鼻腔,他被呛得捂住鼻子干呕了几声。等他恢复过来拉开另一个抽屉,伸手在一堆说不上名字的药草中摸索,忽然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他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银制便携酒壶。先寇布拧开瓶盖,一股复方汤剂的残留气味扑鼻而来。他的嘴角露出胜利的笑意,起身准备将新发现的证物和杨威利分享。</p>
<p dir="auto">当他转过身来时,眼前的景象却像摄魂怪一般扼住了他呼吸——安德鲁·霍克一只手捂住杨威利的嘴,另一只手握住魔杖对准他的脖子,狭长的眼睛发出危险的光,直直盯着先寇布。</p>
<p dir="auto">“还好我今天忘带笔记本折了回来,不然我可就错过了最重要的访客——把魔杖交出来。”</p>
<p dir="auto">“什么?我没明白,什么魔杖?”先寇布试图拖延时间,却激起了霍克更多的愤怒,他青筋毕露地朝先寇布吼道:“你的魔杖,交出来!别想耍花招,夺命咒是没有反咒的!”</p>
<p dir="auto">霍克握住魔杖的手激动地一抖,几束白光从魔杖头部迸出,其中一束擦过杨威利的侧颈,划出一条血痕,他抿住嘴唇,双眼紧闭——看上去真的很疼。</p>
<p dir="auto">“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先寇布举起双手,刻意将魔杖以水平方向夹在右手手指间,“你不过来我怎么交给你?”</p>
<p dir="auto">“你以为我傻吗!当然是你扔过来!”霍克此时的表情狰狞而扭曲,为了不激怒他,先寇布只得将手中的魔杖扔到霍克脚边。杨威利锁紧眉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彷佛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p>
<p dir="auto">“哈哈,像你这样的人,傻就傻在总要坚持什么正义和人道。”霍克的笑变得愈发狰狞,然后,他将手中的魔杖对准了先寇布。</p>
<p dir="auto">一束红光闪过,先寇布失去了知觉。</p>
<hr>
<p dir="auto">五百英里外的伦敦市区,太阳正准备落山,街上的路灯尚未亮起,整个城市显得灰蒙蒙的。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一片深红色砖墙之中,嵌着一家白绿相间招牌的小咖啡馆。在落地玻璃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林兹和布鲁姆哈特凑在一起的头在现代风格的窗花下若隐若现。</p>
<p dir="auto">“我还是有点担心……”布鲁姆哈特双手握住马克杯,“还有十分钟才下班……”</p>
<p dir="auto">“放心吧,我们的主任虽然喜欢从背后突然出现,但还没有道德堕落到在这个点查岗。”林兹说着,伸出右手覆上布鲁姆哈特的左手背,见对方没有拒绝,他便伸出食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腕内侧,只见布鲁姆哈特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p>
<p dir="auto">“怎么,不喜欢?”林兹有些担心地问,布鲁姆哈特依然没有回话,而是闪着膨胀的瞳孔,指向自己斜前方的落地玻璃窗。林兹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后看去,继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此时此刻的他最不想见到的画面。</p>
<p dir="auto">“你怎么来了?!”</p>
<hr>
<p dir="auto">先寇布足足努力了三次才将彷佛灌了铅的眼睛完全睁开,有几缕额前的头发失去了本来的造型,正戳在他的睫毛根部,他想用手拨开,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的手被手铐铐住了。更绝望的是,身后紧贴着自己的,还有一张同样的折叠座椅,和用同样方法铐住的杨威利——准确来说,他俩的手被两副手铐交叉着拷在了一起。</p>
<p dir="auto">“你醒了?”杨威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比平时的音量小了很多,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p>
<p dir="auto">“我们在哪儿?”先寇布四下张望,只看到一扇被关上的窗户,从窗外的景观来看,他推测自己应该在一处很高的地方。当终于回忆起醒来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后,他连忙问:“霍克呢?”</p>
<p dir="auto">“天文塔,你应该没来过这里——这是给nerd和失恋之人准备的地方。”杨威利说,“我醒来时就没见到霍克。”</p>
<p dir="auto">“我很抱歉……”先寇布懊恼地说,“我应该走在你后面,这样我就会记得反锁房间门——这是我查案的习惯动作。”</p>
<p dir="auto">“别说这些,明明就是我太粗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别人搞到了头发,还从没有关门的习惯。”杨威利诚恳地说道。</p>
<p dir="auto">“这不怪你,你本来就不应该被要求做这些,而我——明明向你保证了要保护你的安全……”</p>
<p dir="auto">先寇布还没说完,杨威利却打断了他。</p>
<p dir="auto">“别这么说,别,如果有得选,我最不愿意是你陪我困在这里。其实我在拘留所的时候就想过会不会见到你,但我又觉得不会这么巧,可偏偏就是那么巧,真的是你,我……”杨威利停了下来,听声音好像是喉头哽咽了一下,他被反剪着的手摸到先寇布的,勾住其中几根手指,先寇布的心脏彷佛被车轮碾了一下,他也用力地勾住那几根细瘦的手指。</p>
<p dir="auto">“你什么?”先寇布小心翼翼地问,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此时此刻他的心脏不应该因为这样的原因扑通狂跳,但——去他的理智,为了他别说做罗密欧,做卡西莫多他也愿意。</p>
<p dir="auto">“我……其实……那个……我——”</p>
<p dir="auto">杨威利的话被木门的开门声打断,安德鲁·霍克带着一脸扭曲的笑,提着一桶液体走了进来。是煤油。先寇布堪比警犬的鼻子立刻拉响了警报,他扭头看了杨威利一眼,对方显然也嗅到了这股极其危险的气味。</p>
<p dir="auto">“看来你们俩都醒了,正好,我还担心你们直到谢幕都还在睡,那就太遗憾了。”霍克将煤油桶放在门边,对着两人说。</p>
<p dir="auto">“手铐加煤油,你很聪明嘛,不愧是全优生。”先寇布讽刺地说,霍克彷佛只听进了最后三个字,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说:“你以为我会这么傻,用全身束缚咒,然后再让你施破解咒吗?”</p>
<p dir="auto">“你的目标是我,放了他吧。袭击魔法部官员的量刑比袭击学校教师重多了,何必呢?”杨威利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带一丝波澜。</p>
<p dir="auto">“你以为我会袭击他?”霍克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笑声,“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可是拉文克劳学院理事,我怎么会做这样自毁前途的事?要袭击魔法部官员的人当然是你杨威利了!”霍克从怀中摸出杨威利的雪松木魔杖在二人面前挥舞,“为了让你们死得明白,我就大致说明一下你们的结局吧——傲罗先寇布将畏罪潜逃的杨威利追到了天文塔,被困兽犹斗的杨威利残忍杀害,当杨威利点燃煤油准备毁尸灭迹时被我发现并阻拦,在打斗中,杨威利不慎跌进火场死亡。而我,将作为和罪犯英勇对抗的楷模在散学典礼上接受学校的表彰。”</p>
<p dir="auto">“非常完美的计划,要不是我的手被铐住,我都想为你鼓掌。”杨威利继续用淡然的语气说。</p>
<p dir="auto">“那——等等,” 先寇布插进两人的对话,“既然我都要因公殉职了,可以让我最后说几句话吗?”</p>
<p dir="auto">“说吧。看在巫师世家先寇布家族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后人的份上,有什么遗言尽管讲,只是,别想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霍克的眼神冷酷而凶狠。</p>
<p dir="auto">“没什么花招,我只是想坦白一个放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先寇布清了清喉咙,开始说:“杨威利——其实,我还在霍格沃茨当学生的时候就被你深深吸引住了。痴迷、爱慕、敬佩,我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你身上挪开。毕业以后,我以为距离和时间会冲淡这份感情,但是我错了,在重新见到你的这两天里,我对你的感情甚至比从前更强烈,我想亲你的额头,想吻你的嘴唇,想和你在傲罗办公室的沙发上来一次痛快又刺激的办公室性爱。”先寇布一面说,一面伸手握住杨威利颤抖的手,“噢对了,天知道在你家的那天晚上我有多煎熬,我好想抚摸你贴在枕头上的头发,把你的手贴在我的胸口上,听一听我的心脏跳得有多厉害。也许现在不是讲这句话最好的时机,还可能显得有些变态,但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所以,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p>
<p dir="auto">“啧——啧——啧——”霍克一边从嘴角发出不屑的声音,一边拖长节拍地鼓着掌,“多么感人的爱意,如果我用这个情节写一部爱情悲剧,说不定能在科利瑟姆剧院上演呢。谢谢了学长,为此我就特别为你默哀一分钟吧。”说着,安德鲁·霍克戏剧性地以哀悼的姿势闭上了眼睛。</p>
<p dir="auto">“别怕,记得我的话。”先寇布捏了捏杨威利的手指,轻声说,后者同样柔和地“嗯”了一声。</p>
<p dir="auto">一分钟过去了,霍克重新睁开眼睛。</p>
<p dir="auto">“时间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我还得回去准备明天的早课呢——你那么痴情,我就不让你立刻死吧。”说罢,霍克将杨威利的魔杖对准先寇布。</p>
<p dir="auto">“crucio!”</p>
<p dir="auto">不,不要是现在!杨威利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滴水珠滑落他低垂的下颌。</p>
<p dir="auto">尽管霍克的声音尖细又响亮,然而,那支雪松木魔杖却没有任何动静,连半点火花都没有冒出来。霍克显然也对当下的状况不明就里,他举起魔杖,又施了一遍钻心咒,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p>
<p dir="auto">“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谁知道你竟然这么迟钝。”先寇布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难道没有疑惑过,为什么11月1号的晚上,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你击昏了杨威利,用早些时候偷走的他的魔杖准备伪造现场时,却没有办法放出黑魔王标志?或者,我这么说吧,你难道没有疑惑过,以你的魔法和这根属于当代最优秀巫师之一的魔杖使出的神锋无影,怎么竟然不能让一个十三岁少女当场死亡?”</p>
<p dir="auto">“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杨威利根本就不是什么优秀巫师,也不配在学生和学校里享受这样的声誉!”霍克的脸上青筋暴起,先寇布想,现在不需要膨胀咒他也能飞起来了。</p>
<p dir="auto">“因为我的魔杖杖芯是独角兽尾毛。”杨威利插话道。</p>
<p dir="auto">“什么?!”</p>
<p dir="auto">“独角兽尾毛,睿智,具有敏锐的观察力,魔法稳定,受到很多研究型巫师的钟爱。但能被独角兽尾毛的魔杖选中的巫师却并不多,因为这类魔杖会抵抗黑魔法。因此,在你用杨威利的魔杖向安妮·威廉姆斯发射神锋无影时,魔杖主动减弱了魔法的效力,后来更是拒绝放出黑魔王标志,于是你不得不用自己的魔杖放出黑魔王标志——所以,如果检查你的魔杖,我想一定会出现相应的咒语。《巫师宪章》第379条修正案明文规定,不允许任何个人、团体、政治组织释放出黑魔王标志。安德鲁·霍克,你将面临故意杀人未遂罪和反巫师和平罪的起诉,你将在阿兹卡班安度晚年——你的职业生涯、你的人生都将永远与荣耀和光明无缘。”
“闭嘴,你给我闭嘴!”霍克的双眼放出血腥的红光,他的五官挤成一团——这副模样,已经难以称得上像一张人脸了。他一把掏出自己的魔杖,朝先寇布嚷道:“只要你们死了,就没有人想到来检查我的魔杖,我——”</p>
<p dir="auto">话音未完,窗外忽然闪过一只半透明的物体,甩下一束耀眼的白光,一个声音通过扩音咒传上塔楼。</p>
<p dir="auto">“安德鲁·霍克,我们都知道是你干的了——噢,‘我们’指的是霍格沃茨和魔法部,放下魔杖出来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p>
<p dir="auto">“林兹到了!”先寇布的神情振奋起来,与此同时,身后的杨威利轻轻喊了一声:“总算好了!”</p>
<p dir="auto">急急忙忙站在窗边打探地面情况的霍克还没看到地面,就被从座椅上一跃而起的先寇布扑倒在地,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两根魔杖扔向不远处左手腕上还挂着一只没来得及开锁的手铐的杨威利,后者以空前的敏捷接住这两根魔杖。</p>
<p dir="auto">“带着魔杖去找林兹,快!”</p>
<p dir="auto">杨威利向先寇布投去确认的眼神,拔腿就往门边跑。</p>
<p dir="auto">“谁都别想走!”</p>
<p dir="auto">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刺向先寇布的脸部,后者躲开了偷袭,却失去了平衡,身体在地板上翻滚了一圈。霍克趁此空隙取出身上的第三根魔杖,向先寇布施了一个障碍咒,紧接着,又用火焰咒点燃了煤油桶,火势迅速封死了天文塔唯一的出口。杨威利见势,迅速转身将霍克的魔杖准确地抛向窗外,说:“无论如何,起码魔法部会知道究竟是谁放出了黑魔王标志,人要学会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p>
<p dir="auto">霍克四顾眼前的景象,熊熊燃烧的火焰四下窜升,短暂失去行动力的先寇布仍在艰难地挣扎,只有他和杨威利,一人一根魔杖,面对面地站立着。</p>
<p dir="auto">“真是决斗的好地方。”霍克发出几声狞笑,“现在这样,更好。”</p>
<p dir="auto">“我热爱生命,并没有什么兴趣要抛弃生命和你决斗。”杨威利诚实地回应道,“况且,如你所见,我手上的魔杖使不出什么高深的黑魔法。”</p>
<p dir="auto">“你没有选择,杀了你,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得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p>
<p dir="auto">说罢,安德鲁·霍克举起魔杖,一句令所有巫师胆寒的咒语挟着阴森的绿光射向杨威利。</p>
<p dir="auto">“Avada Kedavra!”</p>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6%9E%97-%E5%85%B9-%E5%B8%83-%E9%B2%81-%E5%A7%86-%E5%93%88-%E7%89%B9-%E4%B8%A8-%E6%9C%89-%E6%B1%82-%E5%BF%85-%E5%BA%94-6-%E5%AE%8C-%E7%BB%93"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下一章</a></p>
]]><![CDATA[银英丨先杨丨有求必应 1-4]]>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有-求-必-应-1-4/2021-02-10T11:51:51.481642+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2-10T11:51:51.481642+00:00<![CDATA[<ol dir="auto">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霍格沃茨的夜是寂静的夜。</p>
<p dir="auto">在连桥墩处巨石怪也呼呼入睡的深夜,整个魔法学校只有安格斯·费尔奇仍在走廊,踮着同洛丽斯夫人一样无声的脚步,查看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每一丝学生违规的踪迹。这位被学生在背地里说成心灵扭曲的巡查者从一楼上到三楼,又从三楼的活动楼梯转到地下室,号称魔法世界除古灵阁外最安全的魔法学校今天也无事发生,费尔奇遗憾地拐了一个直角弯,提着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p>
<p dir="auto">当他路过一间教室时,一缕微弱的光从门缝中飘出来。</p>
<p dir="auto">一定是不好好睡觉溜出来的学生!这些青少年,白天就在学校里吵吵嚷嚷,到了晚上也不肯好好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定要让校长给他们应有的惩罚!费尔奇激动地想着,迈着扭曲的步子上前推开教室的木门。</p>
<p dir="auto">“哈!被我抓了个正着,我这就去告诉校长——”费尔奇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眼前那个黑色身影走去,而当他走近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叫喊声。</p>
<p dir="auto">“救命!快来人!血!好多的血!”</p>
<hr>
<p dir="auto">“咦呕,真的好多血。”</p>
<p dir="auto">“麻瓜没有清洁咒,要洗干净这些血迹肯定很麻烦吧?”</p>
<p dir="auto">“我听我在麻瓜事务部的朋友说,他们有一种魔药叫做清洁剂,只要洒在想要清洗的地方就……”</p>
<p dir="auto">位于伦敦的魔法部二楼的某个工位旁,两名青年傲罗正凑在一起对着一张照片投入地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渐渐逼近的高大身影。直到这个拥有漂亮身材的身影插进两人的脑袋之间,两人才触电一样弹起来往侧后方看去。 </p>
<p dir="auto">“我还听说,麻瓜还有一种叫做硝基盐酸的东西,可以把人变成一滩水冲进下水道。”先寇布手拿咖啡杯,气定神闲地站在林兹和布鲁姆哈特之间介绍第一千零一个麻瓜残酷杀人事件。</p>
<p dir="auto">“大清早怪吓人的,换个话题好吗主任?”林兹惊甫未定地抚摸着未定的惊甫朝先寇布说。</p>
<p dir="auto">“大清早看麻瓜警察局的尸体照片就不吓人了?”先寇布反问道。</p>
<p dir="auto">“随时学习麻瓜界探案技术嘛。”林兹朝先寇布狡猾地笑,后者朝他眨眨眼,说:“你就放过布鲁姆哈特吧,成天逼人家研究案件现场,下班了也不放过,搞得我们小莱纳没空约会至今单身,你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p>
<p dir="auto">林兹一听急了眼,连忙开口反驳,不料一口水卡在喉咙,呛得满脸通红。布鲁姆哈特只好暂时放弃对上司的抗议,紧急替林兹拍背。先寇布看着眼前的画面乐不可支,甚至忘记了今天提前上班的原因。</p>
<p dir="auto">是什么原因来着——先寇布为自己轻而易举的健忘皱起了眉头,才三十岁就这样,未来有点不太乐观啊。</p>
<p dir="auto">“先寇布?华尔特·冯·先寇布主任!”一个墨绿色头发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先寇布身后朝他喊道。</p>
<p dir="auto">“亚典波罗,你来就来,为什么声音那么大?”先寇布对亚典波罗的出场方式十分不满意,而后者毫不在意先寇布的抗议,继续大声说:“傲罗办公室主任,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p>
<p dir="auto">“我知道,但我忘记我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事了。”先寇布冷静地答,成功地制造出今早在傲罗办公室第二个被呛得咳嗽不止的人。</p>
<p dir="auto">“我服了你。”亚典波罗顺了半天的气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魔法部紧急会议啊,就差你一个人了,我是赶在魔法部部长气得头发冒烟前来叫你的。”</p>
<p dir="auto">“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先寇布隐约想起,今天凌晨,确实有一只猫头鹰停在房间的窗边朝自己塞了点什么,但自己似乎在自以为记住信件内容后,为报复魔法部休息时间给员工发信息,对那封信施了一个燃烧咒。啊对,好像就是这样。</p>
<p dir="auto">“行了,快走吧。这可是继伏地魔之后的大案子,去晚了你会后悔的。”亚典波罗夺过先寇布手中的咖啡杯放在布鲁姆哈特的工位上,催着先寇布往电梯的方向走去。</p>
<p dir="auto">“什么案子?不仅紧急还神秘,搞得我都好奇了。”林兹终于顺过气来,盯着先寇布的背影说。</p>
<p dir="auto">“不清楚……不过,我现在最好奇的是,你什么时候肯回你自己的工位上去?”布鲁姆哈特的视线从斜下方射进林兹的眼睛里。</p>
<hr>
<p dir="auto">先寇布走进会议室时,魔法部部长的头发正从紫色转成藏青色,见到他来,部长的头发终于停止变色,虽然先寇布用脚趾也能感受到他想朝自己扔魔咒的冲动,但最终,他也只是深呼吸一口气,宣布会议开始。</p>
<p dir="auto">“今天紧急召大家来,是因为在霍格沃茨发生了一起袭击学生的案件。”魔法部部长开口说。</p>
<p dir="auto">“这种事,交给学校调查不就好?霍格沃茨有最好的魔法师。”先寇布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现在变成了他想向部长扔魔咒了。</p>
<p dir="auto">“现场发现者是霍格沃茨的校园管理员安格斯·费尔奇,袭击者也第一时间被控制住。但麻烦的是——案发现场出现了黑魔王的标志。”部长的红眼睛转向先寇布,“目前学校已经封闭,报社暂时还没有得到消息。因此,我希望你的傲罗们能尽快查明黑魔王标志的来历,这样我们就能尽早给嫌疑人定罪。”</p>
<p dir="auto">“伏地魔都死透了二十三年了,怎么还有人热衷于玩黑魔王复活的把戏,嫌疑人是谁?”</p>
<p dir="auto">“喏,这个人。”一张人像照飞到先寇布眼前,他定睛一看,差点吓得从椅子上掉下去。与此同时,部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p>
<p dir="auto">“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杨威利。”</p>
<hr>
<p dir="auto">“这是怎么一回事……”</p>
<p dir="auto">走在去往审讯室的路上,先寇布的大脑为他找出一些记忆片段。毫无疑问,这位叫做杨威利的嫌疑人,就是自己在霍格沃茨读书时低自己两个年级的学弟。先寇布第一次见他,是在五年级的一次魁地奇课上,他的飞天扫帚被学长卡介伦施了一个小型混淆咒,在飞行时突然变道,直冲向图书馆的玻璃窗。就在先寇布绝望地闭上眼准备头顶玻璃碴过完这一天之际,玻璃窗上的玻璃和栏杆突然消失了。于是,先寇布如一支箭一样,径直冲进图书馆三楼的一池海洋球里。</p>
<p dir="auto">等等——图书馆里怎么会有海洋球?</p>
<p dir="auto">先寇布艰难地将自己和飞天扫帚从海洋球池里刨出来,眼前一个黑头发的少年正准备收起他的魔杖。先寇布满怀敬意地向这位来自拉文克劳的少年巫师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p>
<p dir="auto">黑发少年点头,先寇布这才注意到,他还有一双明亮的深棕色眼睛。</p>
<p dir="auto">“谢谢你救了我,刚才的几个魔咒相当出色。”先寇布拍拍袍子上的灰尘,又努力将被弄乱的头发理得整齐一些。</p>
<p dir="auto">“不用谢,我前几天在六年级的魔咒学教材上看到的,一直想试试看。”</p>
<p dir="auto">看着眼前少年兴奋的模样、一旁桌上高达三十厘米厚的书,和那本密密麻麻写满字和标注的笔记本,蝉联五年格兰芬多风云人物榜冠军的先寇布明白了,这是一个nerd,一个即使在nard云集的拉文克劳也能被学院其他同学称为nerd的nerd。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这个nerd长得还挺讨自己喜欢。漆黑的头发、深棕色的瞳孔、柔和的下颌、小而薄的嘴唇,偏瘦的身材和细长的手指,看上去读了远超同龄人水平的书,还在五分钟前救了自己一命……</p>
<p dir="auto">先寇布有点慌了,以往的交往对象仅限女性的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自己的同性别同胞里,遇上了自己的理想型。</p>
<p dir="auto">不过命运并没有给先寇布太多时间做心灵剖白,很快,他就被冲进图书馆的魁地奇队友团团围住,嘘寒问暖,脸色发白的卡介伦使出他十七年未见的诚恳向先寇布道歉。</p>
<p dir="auto">先寇布任由卡介伦捏着自己的肩摇晃,在心里绝望地想,亚历克斯·卡介伦,你让我遇见了我人生中最大的难题,你就是给我道一百个歉也不够。</p>
<p dir="auto">青春期总是有无数的遗憾,少年先寇布的遗憾便是——即使他绞尽脑汁用尽全力试图解决自己的情感难题,但他依然没能和杨威利有进一步的发展。两年后,先寇布通过了OWLs 和NEWTs,他毕业了。华尔特·冯·先寇布,从十五岁至今,吻过的人和上过的床不计其数,却在和杨威利相处的两年时间里接连受挫,直到最后连个礼貌的额头吻都没捞着。难怪在毕业舞会上,林兹还特地带着怜悯的眼神和自己喝了一杯。</p>
<p dir="auto">早知道还能见面,自己真——的——应该在昨天去烫个发型,先寇布扯着忘记换了的衣领往鼻头下嗅,再一次绝望地想。然而,当他走进审讯室时,立刻就把之前的念头抛到了脑后——眼前的杨威利简直就是一团毛球,黑色微卷的头发毫无章法地在他的脑袋上铺开,一脸藏不住的惊慌失措,下眼睑还带着两抹淡黑紫色,估计是昨晚失眠了。也是,这情况,睡得好才不是正常人。先寇布心想。</p>
<p dir="auto">“你清楚自己是什么状况吗?”先寇布从口袋中掏出笔记本,羽毛笔开始自动记录二人的对话。</p>
<p dir="auto">“我……”杨威利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说:“我不记得了。”</p>
<p dir="auto">“什么?”先寇布有些惊讶,“哪一个部分你不记得了?被袭击的学生,还是黑魔王标志?”</p>
<p dir="auto">杨威利听完持续地摇头,说:“都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却发现我的魔杖不见了,我就到下午上过课的教室里去找。我一进教室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安妮·威廉姆斯就躺在我身边,看上去似乎中了神锋无影,还有一个黑魔王标志飘在空中。我刚捡起身边的一根魔杖准备给她止血,然后,费尔奇就来了。”</p>
<p dir="auto">先寇布冷静地听完,想了想,然后说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你进行日常授课的黑魔法防御术教室袭击了你和一个三年级学生,放出了黑魔王标志——用你声称丢失了,但后来又掉落在你身边的,你的魔杖?你有证据能证明你那天下午丢过魔杖吗?”</p>
<p dir="auto">“……没有。我下午在宿舍看书,直到晚上才发现魔杖不见了。”</p>
<p dir="auto">“你觉得法官和陪审团会相信你的话吗?”</p>
<p dir="auto">杨威利低下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看着先寇布的眼睛,“我知道这样讲没什么人会信,但是,相信我,我没有说谎。”</p>
<p dir="auto">先寇布的心脏有些胀痛,他本能地想将与杨威利的视线重叠的双眼移开,但是,一个合格的傲罗绝不回避和嫌疑人的眼神接触,于是,就这样,智勇双全的先寇布和他的青春期单恋对象杨威利足足对视了一分钟,然后,他合上仍在自动记录的笔记本,说:“我决定相信你,希望最终的证据能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p>
<p dir="auto">“那就麻烦你了。”杨威利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朝先寇布微笑着点点头。</p>
<p dir="auto">“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先寇布握拳重重地砸了自己的心脏两下。</p>
<hr>
<ol dir="auto" start="2">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在魔法部二楼的一间临时会议室里,H-111案件调查组成立了。</p>
<p dir="auto">“111的意思是……我们今年已经办了110个案子了?”布鲁姆哈特掰起手指计算今年以来的所有案件。
“是11月1日的意思,要真办了110个案子,你的巫师棋记录会被我碾压110次吗?”林兹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热咖啡递给布鲁姆哈特,后者满脸通红地争辩道:“我哪有那么差,我赢过派特里契夫!”</p>
<p dir="auto">林兹从嘴角漏出啧啧的笑声,怜悯地看着布鲁姆哈特:“你可以不可以听一下你刚才说的话有多可怜,说得我都心疼。”</p>
<p dir="auto">“要我说,其他时候你也挺疼他的,那么,疼完我们可以开会了吗?”</p>
<p dir="auto">林兹回头,先寇布手拿一叠文件夹倚着门框朝两人说话。林兹向先寇布投去一个“兄弟一场不要坑我”的眼神,收到先寇布“兄弟一场我这是帮你”的眼神回复。反倒是布鲁姆哈特率先反应过来,起身上前接过先寇布手中的文件夹,切断了两人的眼神通讯。</p>
<p dir="auto">“这是H-111案件的全部资料。”先寇布用悬停咒将文件飘到林兹和布鲁姆哈特眼前展开,“11月1日晚十点,霍格沃茨校园管理员安格斯·费尔奇在巡夜时经过黑魔法防御术教室,看到里面有灯光透出后进教室查看,声称目击到本校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杨威利正在用魔杖袭击三年级学生安妮·威廉姆斯,但杨威利坚称自己对袭击学生一事毫无印象。”</p>
<p dir="auto">“用闪回咒呢?看看他的魔杖发出的最后一个魔咒是什么”林兹问。</p>
<p dir="auto">“魔法部已经没收了他的魔杖——刚才部长秘书把它转交给了我。”先寇布抽出一根笔直的魔杖,14英寸,雪松木,底端环绕着一圈浅浅的月桂叶暗纹。“魔杖管理处的人查了这根魔杖的资料,杖芯是独角兽尾毛,得找一个有相同杖芯的。”</p>
<p dir="auto">先寇布话音刚落,布鲁姆哈特小心翼翼举起手来:“我的杖芯正好是这个。”</p>
<p dir="auto">“什么?”林兹惊讶地扭头,“为什么我不知道?”</p>
<p dir="auto">“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布鲁姆哈特有些失望地回答,抽出自己的魔杖,朝桌上杨威利的魔杖施出闪回咒。顷刻间,几缕半透明状的冷光从杨威利的魔杖中射出,布鲁姆哈特确认后肯定地说:“确实是神锋无影。”</p>
<p dir="auto">“再往前看看。”</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点点头,继续用闪回咒调查,一个酒泉咒,一个食物咒,再往前是呼神护卫和博格特驱逐咒。
“好了,可以停了。看来我们已经回溯到他的黑魔法防御术课堂了。”听到先寇布的指示,布鲁姆哈特收起了魔杖。</p>
<p dir="auto">“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杨威利的魔杖确实发出过神锋无影。”林兹看着魔杖说。</p>
<p dir="auto">“但是,黑魔王标志又怎么说呢?”先寇布依然难以完全说服自己,曾经连在学校里看见一群蚂蚁搬家都要绕道的杨威利,会对一个13岁女孩使出一个如此残暴的黑魔法。</p>
<p dir="auto">“难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放出黑魔王标志的办法——”</p>
<p dir="auto">林兹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便被一只飞得像一架F4U战斗机的猫头鹰撞开了。先寇布用手接住将桌面当作甲板滑行的金色猫头鹰,取下系在它脚上的信。</p>
<p dir="auto">“信上写了什么?”林兹好奇地问。</p>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醒了,我们可以知道11月1日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了。”先寇布将信对折,放进自己的口袋。</p>
<hr>
<p dir="auto">三人幻影移形的地点是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的走廊,先寇布刚在地板上稳住重心,一个潇洒的声音便从身前传来。</p>
<p dir="auto">“你怎么来了,先寇布大叔?”奥利比·波布兰身着紧身皮夹克和牛仔裤,一头橘红色的卷发上冒着橘红色的泡泡,睁大眼睛看着先寇布。</p>
<p dir="auto">“同样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波布兰小弟。”话虽如此,先寇布却丝毫没有因为波布兰的存在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好好在对角巷做你的生意,来这里干嘛?”</p>
<p dir="auto">“当然是等我的性冷淡工作狂男朋友下班啦。”波布兰撅着嘴用眼神瞥向他身后的病房,“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心甘情愿被考勤制度约束的成年人嘛。”</p>
<p dir="auto">“他这么说,我稍微有一点受伤啊……”布鲁姆哈特在林兹耳边小声说,林兹无奈地朝他耸耸肩。</p>
<p dir="auto">“你说谁性冷淡,荷尔蒙喷泉?”一个冷峻的声音从波布兰的脑后传来,引得他像触电一样转身往后喊道:“我受伤了,我的绝大部分荷尔蒙明明都喷到了你的身上!”</p>
<p dir="auto">伊万·高尼夫对波布兰的抗议充耳不闻,走到先寇布跟前对他说:“57号床,刚醒不久,你们可以有15分钟的时间。”</p>
<p dir="auto">“谢谢。”先寇布带着林兹与布鲁姆哈特正准备朝病房方向走去,又被高尼夫叫住继续叮嘱:“安妮·威廉姆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你们的问题尽量温和一点。”先寇布朝他点点头,转身快步走进房间。</p>
<p dir="auto">“真羡慕。”波布兰看着先寇布一行的背影,“什么时候你对我也能像对病人一样温柔?”</p>
<p dir="auto">“当你的胸口也被神锋无影打出九个洞的时候,我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柔情似水。”高尼夫勾起波布兰的肩膀,今天第一次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p>
<hr>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半躺在病床上,也许是失血过多,她的脸显得相当苍白,一双眼睛盯着床边的先寇布三人,她的母亲坐在一旁的单人座椅上,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p>
<p dir="auto">先寇布想选择一种适合十三岁少女的语调向安妮·威廉姆斯介绍自己,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十年的傲罗职业生涯里并没有类似的经历。他只好扭头向布鲁姆哈特求助:“你来,我不太会和青少年交流。”</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真诚地“噢”了一声,和先寇布交换位置,坐到安妮·威廉姆斯床边的凳子上对她说:“安妮,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吗?”</p>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布鲁姆哈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p>
<p dir="auto">“那么,安妮,你可以告诉我们,那天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袭击你的人是谁吗?”</p>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的眉头皱起来,她的手紧紧攥住被单,嘴角颤抖着,眼睛里闪着不安的光,安妮·威廉姆斯的母亲紧张地站了起来。布鲁姆哈特见状忙说:“没关系,安妮,如果实在说不出来也不要紧,如果你不想回忆,那把这段记忆交给我们,好吗?”</p>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迟疑了一阵子,然后小声地回答道:“好。”</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用尽量不扰乱安妮·威廉姆斯大脑的办法取出了安妮·威廉姆斯11月1日当晚的记忆,三人便幻影移行回了傲罗办公室。先寇布在会议室中打开冥想盆,倒进安妮·威廉姆斯的记忆,很快,他们便置身于记忆的浓雾之中。当周围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先寇布看见安妮·威廉姆斯正略显紧张地站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的门口。</p>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小姐,你今天迟到了五分钟,我要扣掉赫奇帕奇五分。”讲台上,杨威利看着她,用平静但严格的语气说。安妮·威廉姆斯的神色紧张起来,她向杨威利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来的路上走错了旋转楼梯,去了别的地方。”</p>
<p dir="auto">“安妮,学生迟到会扣掉所在学院五分,这是学校的规则。”讲台上的杨威利继续说。</p>
<p dir="auto">“可是……可是要是再扣掉五分,赫奇帕奇就是最后一名了。”安妮·威廉姆斯的脸透出绯红,语气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p>
<p dir="auto">“我很遗憾,但我想你应该学会为你的行为负责。”听杨威利这么说,安妮·威廉姆斯由沮丧变成了愤怒,气鼓鼓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嘟囔着说:“我恨霍格沃茨。”讲台上的杨威利明显听见了安妮·威廉姆斯的抱怨,向安妮·威廉姆斯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便开始了今天的讲授。</p>
<p dir="auto">一阵浓雾袭来,教室的布景开始扭曲旋转,下一刻,先寇布发现自己来到了食堂,一封信飘到安妮·威廉姆斯跟前。</p>
<p dir="auto">[安妮·威廉姆斯小姐:]
[请在今天晚上九点钟到黑魔法防御教室,我们谈一谈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杨威利]</p>
<p dir="auto">又一阵浓雾漫过,安妮·威廉姆斯走进了黑魔法防御术教室,朝已经站在教室中央的背影说:“杨教授,我收到了您的信,我很抱歉今天在教室里说那些话——”</p>
<p dir="auto">话音未落,杨威利便转过身来,手中的魔杖指向安妮·威廉姆斯,后者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句呼救声,便被连续发出的白光击中了身体。紧接着,时空再次扭曲起来,下一秒,先寇布、林兹与布鲁姆哈特回到了傲罗办公室。</p>
<p dir="auto">“现在看来,基本是证据确凿了。杨威利在教室袭击了安妮·威廉姆斯。”林兹说。</p>
<p dir="auto">“但有一点很奇怪,”布鲁姆哈特提出异议,“霍格沃茨那么多隐秘的地方,为什么非要在自己的教室呢,这就好像在说‘凶手就是我,快来抓我’一样吧。”</p>
<p dir="auto">“也许是冲动犯罪呢?”林兹想了想,提出新的假设,“原本杨威利确实是想和安妮·威廉姆斯谈的,但是他越想越气,于是就临时改变了想法。”</p>
<p dir="auto">“那他又一时冲动放出黑魔王标志的可能性有多少呢?”布鲁姆哈特甩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林兹愣住了,他摇摇头坦诚地说:“这个我确实没想到。”说罢,他又扭头向先寇布说:“你怎么想,主任?”</p>
<p dir="auto">先寇布终于松开他从出冥想盆以来就拧紧的眉头,说:“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林兹,你和布鲁姆哈特再去查查杨威利的履历,去和他的同事们谈一谈,看看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我再去现场看看。”</p>
<hr>
<p dir="auto">先寇布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幻影移形到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术教室前,杨威利被带走后,教室便作为案发现场被封锁起来。先寇布向值守的小精灵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走进教室内部。</p>
<p dir="auto">自从先寇布毕业后,他就再没走进霍格沃茨的教室过,阔别了十三年的木制座椅现在安静地环绕在先寇布身边,他走到前排的座位旁,凝视桌面上留下的划痕与磕碰的痕迹——在这门课上,他总是坐在前排,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因为感兴趣,先寇布的黑魔法防御术成绩很好,刚升上六年级,他的老师就邀请他去四年级学生的实践观摩课上做示范者。</p>
<p dir="auto">那节课,他的任务是和一名四年级学生做对战练习。老师在向同学们介绍完先寇布后,便叫出了他今天的练习对象。</p>
<p dir="auto">“杨威利,你来。”</p>
<p dir="auto">先寇布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看着一脸茫然的杨威利挠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走上练习台,看清来者后,他礼貌地向先寇布问好:“好久不见。”</p>
<p dir="auto">先寇布想给杨威利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于是在大脑里仔细挑拣可以回复的句子。“好久不见”——太普通了,不行。“我们也没什么理由见面。”——太冷漠了,不行。“也不是太久,毕竟我在礼堂食堂图书馆大草坪和拉文克劳塔附近散步时曾远远见到你很多次”——太……诡异了,绝对不行。先寇布在大脑里崩溃地蹲地抱头,嘴上只发出几声“呃——”“嗯——”“呜——”</p>
<p dir="auto">“你……难道是紧张?”杨威利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先寇布,“我只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p>
<p dir="auto">“我——呃,不是紧张,就是心脏跳得有一点快。”先寇布绝望地说。</p>
<p dir="auto">“我在麻瓜的书上看到过,紧张时心跳加速是由于交感神经系统的影响。交感神经系统是一组让机体为遇到的有挑战性或威胁性情境做出行动准备的神经,它会在人遇到紧急情况时扩张其瞳孔以接收更多的光,加快你的心跳和呼吸以制造更多的氧气供应给肌肉,输送更多的血液到大脑和肌肉,激活你的汗腺以使身体降温。为了保存能量,交感神经系统会抑制你的唾液分泌和肠蠕动、机体免疫反应及对痛觉和伤害的反应。这些瞬间发生的所有自动反应都是为了提高成功逃跑的概率而做好准备……”</p>
<p dir="auto">杨威利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正处于荷尔蒙爆增的十六岁青春期的先寇布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当时的脑子里只在想一件事情,就是——杨威利的嘴唇看起来又薄又柔软,如果现在自己吻上他,就能从他的嘴里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味,他身上好像有一点肉桂的味道,尝起来一定很好,比全世界所有的男孩和女孩加起来还要好。要是他能吻他,他就要用一只手掌住他细瘦的腰,另一只手抚摸他的黑头发。吻到他和自己都觉得舒适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带着他一起轻轻摇动,就像在跳一支爵士舞。等等,跳舞?他可以邀请他去自己的毕业舞会吗?如果自己拿出十二分的诚意邀请他,他会答应吗?等等,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他有女朋友吗?或者男朋友?总而言之,这么可爱的人在被荷尔蒙浸泡的四年级不可能没有个把恋人……</p>
<p dir="auto">“先寇布——先寇布!”杨威利打断了先寇布的脑内幻想,“要开始了。”先寇布拍了拍头,把正在疯狂飞舞的花蝴蝶们赶出脑袋,重新握好魔杖,说:“好,一会儿你先来?”</p>
<p dir="auto">“还是你先吧,我不太习惯做先动手的那个人。”</p>
<p dir="auto">先寇布朝杨威利点头表示同意。老师示意开始后,先寇布率先向杨威利发出一个锁腿咒,被杨威利敏捷地躲开。</p>
<p dir="auto">“很敏捷嘛。”先寇布对杨威利说,杨威利一边跳一边说:“我是公认的闪避第一名嘛。”先寇布忍住笑,又朝杨威利发出一个昏迷咒,杨威利见状回了一个击退咒,先寇布被迫往后退了好几步。终于站稳后,先寇布咬咬牙,抖了抖魔杖,一群长着尖喙的小鸟朝杨威利飞来,紧接着,魔杖的顶端又发出一道火光——他使出了最近刚学会的火焰咒。</p>
<p dir="auto">我赢了,杨威利,毕竟我高你两个年级。看着嘴唇紧闭的杨威利,先寇布有些遗憾地在心里想。</p>
<p dir="auto">然而,没等先寇布弯腰敬礼说“承让”,他的小鸟战队仿佛突然被无数根无形的线提起了脚,齐刷刷地倒挂在教室的天花板上。正当先寇布惊讶地盯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时,杨威利的缴械咒正正地打在先寇布握魔杖的那只手上——他的魔杖弹到了杨威利的脚边。</p>
<p dir="auto">“怎么回事?!”先寇布喊出来的同时,老师举手宣布对战结束——杨威利赢了,拉文克劳加10分,他们的周围发出了或惊讶或惊喜的呼声。</p>
<p dir="auto">下课了,学生们先后涌出教室,留下先寇布站在杨威利的座位旁等他收书包,杨威利把一本厚厚的魔法书用伸缩咒放进书包里,然后提起书包往身后一甩,500页书的重量击中了先寇布的胃。</p>
<p dir="auto">“嗷——”先寇布捂着肚子在地上蹲下来,他忍着胃部的疼痛努力挤出一句话:“可以……一天……只……打我……一次吗……”</p>
<p dir="auto">杨威利大惊失色,连忙向先寇布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在这里等我。”</p>
<p dir="auto">“我……你……哎,算了,下次我站到超过你背包带半径的地方去。”先寇布总算缓过神来,从地上站起来,和杨威利一起走出教室,“我说,今天最后的那个是什么魔咒,你在哪里看到的?”</p>
<p dir="auto">杨威利朝先寇布露出神秘的笑,说:“告诉你可以,但是你要保证为我保密。”见先寇布做了一个锁住嘴的手势,杨威利才开口继续说:“在图书馆的禁书区,前霍格沃茨校长留下了一本旧教材,上面有一招叫做‘倒挂金钟’。”</p>
<p dir="auto">“没记错的话,这人在当学生的时候根本是个黑魔法小怪物嘛。”先寇布努力回忆魔法史课上的内容。</p>
<p dir="auto">“差不多吧,但他后来也是现代魔法世界最勇敢的人之一。”杨威利沉思片刻,然后说,“而且——可怕的其实不是黑魔法,而是将魔法使用成黑魔法的人。”</p>
<p dir="auto">“这个我懂,就像是那句格言:‘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的能力’——”</p>
<p dir="auto">“而是我们的选择。”</p>
<p dir="auto">杨威利抬起头,看着先寇布的眼睛笑了。先寇布忽然意识到,这是杨威利因为自己而产生的第一个笑容。
杨威利的笑脸渐渐消失,先寇布的意识终于回到了十四年后的现在。他环顾四周,讲台附近有一摊血——应该就是安妮·威廉姆斯倒下的地方。有什么地方对不上。先寇布盯着地上的血迹,两只剑眉皱得几乎要拧在一起,忽然,他想到了。</p>
<p dir="auto">不对,在安妮·威廉姆斯自己的记忆里,她不是在讲台——而是在教室入口处遇袭的,第一摊血迹应该在教室门附近,可那里肉眼看不见任何血迹。先寇布在血迹边狐疑地蹲下来,忽然,血迹边上的几缕头发攫住了注意,他小心地用手套将这几根发丝拈起来,虽然发根的位置沾上了凝固的血液,但从其他部分还是能看出它本来的浅褐色。</p>
<p dir="auto">浅褐色?</p>
<p dir="auto">杨威利的头发是深黑色,而下午见到的安妮·威廉姆斯,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发丝根部沾上了血,说明是在安妮·威廉姆斯遇袭后才掉落的,而费尔奇只是目击了现场,也并没有走近讲台,这就表明——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p>
<p dir="auto">先寇布仔细地将这几缕发丝装进证据袋,他清楚,这个证据对于推翻“一定是杨威利袭击了安妮·威廉姆斯”的结论来讲,还远远不够。先寇布有些失落地走出教室,一个人在走廊上踱步,忽然,一个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p>
<p dir="auto">“你走到我的身体里了,漂亮男孩。”</p>
<p dir="auto">先寇布抬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血人巴罗半透明的身体里,他连忙后退一步,说:“抱歉,我没有注意到。”
“没关系,单相思中的年轻人都愿意沉湎自我,不怎么注意得到周围的情况。”血人巴罗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一副洞察的表情说。</p>
<p dir="auto">“我没单相思……啊,算了,没什么。”先寇布不想自己的人生可悲到向一个幽灵倾诉感情问题,他决定切换话题,“你现在都在这附近活动了?”</p>
<p dir="auto">“是的。我想了一千年,现在终于想通了,我决定放下海莲娜,努力向前看。”</p>
<p dir="auto">“噢,这样……那恭喜你,你有新目标了吗?”和一个幽灵谈论感情话题,先寇布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p>
<p dir="auto">“是的,她就像一只精灵,有时候出现,摇一摇我心中的风铃,过一会儿又离开。我每天都来走廊的尽头等她,她不在的时候,我就在这附近转悠转悠,给她带一点花香,或者一滴露水……”</p>
<p dir="auto">先寇布实在不忍心打断血人巴罗的恋爱散文,但他的傲罗本能让他不得不强行插话:“你是说,你最近都在这条走廊上?”</p>
<p dir="auto">“是的。白天、夜晚、晴朗、暴雨……我都在这里。”</p>
<p dir="auto">“那——昨天晚上你在这里见到过什么人吗?”</p>
<p dir="auto">“有啊。”</p>
<p dir="auto">“能告诉我都有谁吗?”先寇布满怀对《傲罗职业素养手册》的歉意,在心里默默祈祷起来。</p>
<p dir="auto">“让我想想。”血人巴罗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自己的八字胡,仔细思索起来,“这条走廊只通往黑魔法防御术教室,晚上的时候通常没人,但昨天确实有两个人经过,一个是一位赫奇帕奇的小姐,另一个是霍格沃茨的教授杨威利。”</p>
<p dir="auto">“还有别人吗?或者什么其他奇怪的地方?” </p>
<p dir="auto">“没有别人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晚上她不在画框里,我只好盯着走廊数墙砖,数到第317块时,杨威利走了过去,第559块时,赫奇帕奇小姐走了过去,然后第712块时,杨威利又走了过去。”</p>
<p dir="auto">“等等,你是说,杨威利从你眼前走过走廊两次?”先寇布的傲罗雷达开始响起来,事情变得更奇怪了。</p>
<p dir="auto">“对,是两次。我猜他可能是觉得顶着这么一身气味去见一位年轻小姐这个行为太不绅士了,于是幻影移行回去洗了个澡又回来吧。”</p>
<p dir="auto">“气味?杨威利身上有什么气味?”先寇布努力回想早上见到杨威利的情形,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气味。</p>
<p dir="auto">“要我说,我觉得是药草味。一般活着的人很难闻出来,但——你知道,人死了以后很无聊的,只能成天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反而对气味敏感了许多。”</p>
<p dir="auto">我为什么会知道?我又没有死过。先寇布在心里暗想。无论如何,这个信息值得注意。于是,先寇布继续问:“你还记得杨威利是从哪一个楼梯口走来的吗?”</p>
<p dir="auto">“第一次是从右边来,第二次是从左边来的。”</p>
<p dir="auto">“谢谢你,你可能帮了我一个大忙。”先寇布向血人巴罗道谢,“祝你早日住进她的画框。”</p>
<p dir="auto">“我很荣幸,再见,美男子。”血人巴罗向先寇布鞠躬致意。</p>
<hr>
<p dir="auto">先寇布站在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左边是教师宿舍,右边是城堡三楼。先寇布想起来,在他读书的时候,三楼就是教室最少的一层,自从密室事件发生后,这里就不再设日常授课教室,学生们也因为这一层总有一股阴冷悲哀的气氛而不愿意靠近,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产生了霍格沃茨威力最大的怪谈故事的地方。怪谈的主角好像是个女孩,总是女生盥洗室的角落里哭,可能是因为幽灵生涯太寂寞,看到有帅气的男孩子误入就会上前缠住他不放——</p>
<p dir="auto">对了,桃金娘!</p>
<p dir="auto">先寇布走向右边楼梯,走进三楼女生盥洗室。盥洗室里只亮着几盏聊胜于无的油灯,亮度最多能照出先寇布的身形轮廓。有轮廓就足够了,先寇布心想。然后,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朝正在漏水的一排隔间说:“我看见你了,桃金娘,你出来吧。”</p>
<p dir="auto">一团半透明的气体朝先寇布飞来,蛇形缠绕在他的上半身,桃金娘仔细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说:“嘻嘻,真是个美男子。距离我上一次见到这么英俊的男人,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p>
<p dir="auto">“那么,距离你上一次见到人呢?”先寇布机敏地追问。</p>
<p dir="auto">“那就很近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爱来我这里玩,我只好在下水道里滑来滑去,滑去滑来。但这个人最近一个月总是时不时就来这里,一来就是好几个小时。”</p>
<p dir="auto">“桃金娘,好心的桃金娘,”此时的先寇布有一些急切地问,“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p>
<p dir="auto">桃金娘又嘻嘻一笑,趁机把半透明的五指贴上先寇布的下颌,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全都看见了。”</p>
<hr>
<ol dir="auto" start="3">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你看见什么了?”要不是眼前的桃金娘只是一团半透明的雾气,先寇布恨不得一把抓住桃金娘的肩膀,将她的秘密摇晃出来。</p>
<p dir="auto">“嘻嘻,别着急嘛,上一个美男子也像你这样着急忙慌的,都不肯好好和我说话,哼。”桃金娘一边说一边撅着嘴将头靠上先寇布的肩膀,先寇布无可奈何,只好受着,继续耐心和她周旋。</p>
<p dir="auto">“霍格沃茨有一个女孩被袭击了,我现在正在寻找袭击者的线索,你看到的那个人也许就是重要嫌疑人。”</p>
<p dir="auto">“袭击者?”桃金娘半透明的眉毛蹙起来,疑惑地说:“可是这个人只是想搞搞万圣节恶作剧而已吧。”</p>
<p dir="auto">“恶作剧?”先寇布的傲罗雷达发出无声的警报,他继续追问道:“能告诉我,这个人想做什么恶作剧吗?”</p>
<p dir="auto">“当然是变装舞会了!”桃金娘的脸上浮起兴奋的神情,“过去的一个月,那个男人每天都来,但他总用斗篷的帽子盖着脸,看上去不太友好的样子,又不帅,我才懒得和他说话呢。他每天都花一小时蹲在隔间里煮他的坩埚,直到万圣节那天晚上,他走进隔间,再走出来时,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他走的时候还跳起了奇怪的舞步,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p>
<p dir="auto">查案经验丰富的先寇布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即使如此,他仍然继续向桃金娘确认:“你看清他变装的样子了吗?”</p>
<p dir="auto">“没有。那个男人就像一团乌云,根本看不清楚相貌,我觉得他比我还适合住在下水道里。”说到这里,桃金娘又发出一阵笑声,“不过他好像变装成了一个亚洲人,当他走出盥洗室时摘掉了帽子,我看见他当时的头发好像是黑色的。”</p>
<p dir="auto">先寇布有些激动,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握住桃金娘的手。他向桃金娘问道:“可以告诉我这个男人去的是哪一间隔间吗?”</p>
<p dir="auto">桃金娘努嘴指向盥洗室靠窗的倒数第二个隔间,说:“喏,就是那一间。”</p>
<p dir="auto">先寇布上前拉开隔间的门,昏暗的灯光下,年代久远的抽水马桶水箱正嘀嘀嗒嗒滴着水,乍看之下和盥洗室其他六个隔间没有任何区别。先寇布掏出魔杖,借照明咒发出的光从隔间天花板检查到地板,从门闩检查到下水管,机敏的灰棕色眼珠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异常。忽然,他在扫过马桶与地板连接处的一块地砖时,几点深棕色的污渍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在污渍边上蹲下来,确认这是某种深色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留下的痕迹。先寇布从口袋中摸出一张采样纸,这是林兹的麻瓜警察朋友送给他的,他又分了几袋转送给先寇布——“麻瓜也有麻瓜的魔法”,当时的林兹这么说——而之后的几次办案证明,林兹并没有夸大事实。先寇布用采样纸对深棕色污渍取了样,将采样纸放在鼻头下嗅了嗅——草蛉虫、流液草、两耳草的气味——复方汤剂的标准配方,他在心里笃定地说。然而在这些药草味之外,似乎还有梧桐树叶、羊皮纸和湖水的味道,先寇布思虑起这些味道可能属于的主人,一时竟然有些出神。</p>
<p dir="auto">然而一个优秀傲罗的职业本能使他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伸出两根手指,从污渍的周边捡起几根头发——这回是乌黑的颜色,长度在5厘米上下。先寇布还注意到,这些头发都没有发根,从整齐的断面上看更像是被利器切断过一样。他沉默了几十秒,随后露出了然的笑容,说:“桃金娘,你说得没错,是有人在玩变装游戏——只不过,这回他玩得有点大了。”</p>
<hr>
<p dir="auto">杨威利头枕着双手躺在铁长凳上,睁着失眠的黑眼睛盯着拘留所的天花板。经过24小时的努力,他总算从当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在脑海里反复思索事情的始末。可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足以使自己洗脱嫌疑的线索。自己的魔杖、自己的教室,一个正巧和自己发生了冲突的学生——连他自己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确定他没有袭击安妮·威廉姆斯。杨威利想起头一天晚上还没读完的那本书,长叹一口气。到底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呢?杨威利有些绝望地想。</p>
<p dir="auto">杨威利正想着,忽然听见开锁的声音,他坐起身来,一位面无表情的看守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对他说:“杨威利,你可以走了。”</p>
<p dir="auto">杨威利从另一个和看守相貌相差无几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个纸袋,里面是他的随身物品和他的魔杖。杨威利怀着失而复得的兴奋握起自己的魔杖,几朵零星的冷烟花从魔杖头部串出。“看来你也很想我嘛。”杨威利开心地对魔杖说。</p>
<p dir="auto">“我……呃……不想打扰你们久别重逢,但可以先出了这里再亲热好吗?”站在拘留所门口的先寇布实在忍不住朝杨威利轻轻咳了一声,后者这才看清先寇布,欣喜地冲他笑道:“是你保释了我?”</p>
<p dir="auto">先寇布错开杨威利的视线,又咳了一声,说:“准确来说,是证据保释了你。在桃金娘的盥洗室里找到了用你的头发制作的复方汤剂,于是,你袭击安妮·威廉姆斯的嫌疑便小到足够保释了。”先寇布故作轻松地挥挥手,假装一小时前他与魔法部长的激烈争论并没有发生。魔法部长没有被他的莫名坚持气得头发由直变卷又由卷变直,他也没有用傲罗的名誉向魔法部长担保杨威利绝不会在获释后离开霍格沃茨和伦敦。最后,在先寇布异乎寻常的坚持下,魔法部长终于让步了,只要杨威利满足一个条件,就可以保释回家。</p>
<p dir="auto">“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吗?”杨威利抬头对先寇布说,后者想起魔法部长的话,小心翼翼地说:“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p>
<p dir="auto">“什么事?”杨威利好奇地问。</p>
<p dir="auto">先寇布的脑海中浮现出魔法部长肥大的脸——“杨威利可以被保释,但直到结案前,都必须有人盯着他”——他实在不敢想象,在学生时代几乎每年都要发起一次魔法世界权利运动的杨威利听到这句话后会有什么反应。“世界本就是自由的,如果有选择,没有人喜欢活在他人的控制之中。”五年级的杨威利躺在霍格沃茨的草地上,一边翻着手中的小精灵解放运动论文,一边对着单腿弯曲坐在一旁的先寇布说。</p>
<p dir="auto">“你知道吗?”先寇布注视着杨威利被风吹起的黑色卷发,“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位宗教领袖。”</p>
<p dir="auto">“真的吗?还是算了吧,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个人崇拜。”杨威利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论文纸卷滚到两人之间的草地上,“要是真有人把我当宗教领袖一样崇拜,那可就难办了。”</p>
<p dir="auto">太晚了,杨威利。先寇布在心底暗想,崇拜、爱慕,和迷恋,现在你的方圆一米内就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见先寇布犹豫不决,支支吾吾,杨威利试探地说:“该不会是什么神秘的魔鬼交易吧?”</p>
<p dir="auto">杨威利过于认真的眼神终于逗笑了先寇布,他解释道:“应该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p>
<p dir="auto">“说吧,我刚在拘留所里呆了24小时,已经对‘不好受’有初步的认识了。”</p>
<p dir="auto">先寇布终于想到一个委婉的说法:“虽然你的嫌疑小了很多,但从另一方面想,指向你的证据过于明显,正说明你极有可能才是凶手真正的犯罪目标,这样的话,你就成了本案最重要的证人之一。所以——在这个案子结束前,我会24小时在你身边。”</p>
<p dir="auto">“噢,那就是还要继续监视我咯?”两人在空无一人的伦敦街道上走着,路灯经过杨威利的眼睛,一股锐利的光从他的角膜划过。</p>
<p dir="auto">“对魔法部来说是这样——这是你保释的条件——但对我个人来说,不是这样。”先寇布转向杨威利,“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p>
<p dir="auto">“为什么?”</p>
<p dir="auto">“不为什么。”</p>
<p dir="auto">“凡事都有缘由。”</p>
<p dir="auto">救命。看着杨威利那双黑眼睛中闪烁着倔强的求知的光,先寇布在心里无助地呼救。拉文克劳的刨根究底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学院传统?他难以招架,只好搜肠刮肚,挑出一个说得过去又不会引发怀疑的理由:“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一个杖芯是独角兽毛的巫师,不会是热衷于黑魔法的人。”</p>
<p dir="auto">“噢……噢,这样。”杨威利竟然真的接受了这个理由,这让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神秘的温和,“谢谢你。”然后,杨威利向先寇布伸出右手,示意他握住。</p>
<p dir="auto">“我现在依然有幻影移形的自由吧?”</p>
<hr>
<p dir="auto">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先寇布的双脚踩在了杨威利宿舍的木地板上。杨威利先松开手,点起炉灶的火,扭头问先寇布:“红茶喝吗?”</p>
<p dir="auto">“有咖啡吗?”先寇布反问。</p>
<p dir="auto">“没有那种泥水一样的东西。”杨威利耸耸肩,“不过有前天剩下的三明治,吃吗?”</p>
<p dir="auto">没有选择的先寇布只好点头同意,眼睁睁看杨威利从空荡荡的冰箱里掏出大半盘三明治,悬在一根蜡烛上缓慢解冻。杨威利,你这些年到底是靠什么维持生命体征的?先寇布忧伤地闭上了眼睛。杨威利却不以为然,拿起一块率先恢复常温的三明治塞进嘴里。</p>
<p dir="auto">“真令人怀念——一部分自由,和隔夜食物的味道。”</p>
<p dir="auto">先寇布站在房间中央,眼睁睁看着杨威利吞下一整块三明治,又喝掉半杯红茶,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么,我可以去睡了吗?”</p>
<p dir="auto">“当然,卧室在那边。”杨威利用眼神向先寇布示意卧室的方位,而当向杨威利道过晚安的先寇布走进卧室后,却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惶遽。并不是因为卧室的床和地板上都堆满了厚厚的书,而是——</p>
<p dir="auto">“呃……那个……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先寇布扭过身子朝仍在沙发上咽最后一口红茶的杨威利说,“你的卧室只有一张床?”</p>
<p dir="auto">“是啊。”杨威利头也不回地答道,“但是是房间的上一个主人留下的两米宽大床,足够两个人睡了。”</p>
<p dir="auto">这下先寇布的感觉从前所未有的惶遽升级成了史无前例的惊慌,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没等他开口,杨威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要先去洗澡吗?”</p>
<p dir="auto">“啊,噢,好。”先寇布的声带机械地震动,顺着杨威利手指的方向走进浴室,踩进浴缸里。他特意将热水管的水龙头关小一些,指望微凉的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杨威利似乎在外面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这让先寇布更加不知所措。怎么办?先寇布甚至开始埋怨母校霍格沃茨为什么不开一门暗恋心理学课程造福青少年,以致于此刻的自己冥思苦想,直到浴缸里的水彻底冷掉,才被几个寒战逼得跳出了浴缸。</p>
<p dir="auto">当他走进卧室时,散在床上的书已经被杨威利摞了卧室地板上,杨威利见先寇布进来便说:“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p>
<p dir="auto">先寇布机械地答了一声,在半张床上躺下,却难以合拢眼皮。他一会儿想想尚未有新线索的案件,一会儿又想想浴室里的杨威利,内心宛如一片被羚羊群疾驰而过的草原。忽然,一阵海潮漫过,羚羊消失了,带着海盐味沐浴露味道的杨威利钻进了另一半被窝。</p>
<p dir="auto">“你什么时候开始有睁眼睡觉的习惯的?”杨威利好奇地问,“你在霍格沃茨的时候不这样。”</p>
<p dir="auto">“我们又没做过室友,你怎么知道我睡觉有哪些怪癖?”先寇布反问。</p>
<p dir="auto">“可是我们一起露营过,你忘了吗?”杨威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落,先寇布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p>
<p dir="auto">他当然记得那次,那是他在霍格沃茨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他的父母抽中了尼罗河圣诞游轮双人大奖,果断地抛下独生子赶赴埃及,霍格莫德村和酒吧里莺莺燕燕的男女同学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新鲜,于是他只好捧着蛋奶酒,孤零零地坐在图书馆里看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当杨威利悄无声息地坐今他面前的椅子上时,他正紧蹙眉头看大侦探波洛揭晓凶手。</p>
<p dir="auto">“你在看什么?”杨威利的声音让先寇布着实吓了一跳,看清来者后,他将书的封面面向杨威利回答道:“《尼罗河上的惨案》。”</p>
<p dir="auto">“噢。‘人生空幻。一点爱情,一点仇恨,还有互道早安。’”杨威利念起小说中的短诗,“我喜欢。”</p>
<p dir="auto">“一点爱情还是一点仇恨?”先寇布问。</p>
<p dir="auto">“互道早安。”杨威利答。</p>
<p dir="auto">“务实的爱情观,看来你注定和情杀无缘。”</p>
<p dir="auto">“别开我玩笑,我没有你懂爱情。”杨威利说着抬眼朝先寇布抛去一瞥,先寇布觉得此刻的杨威利有着超越十五岁少年的严肃神情。</p>
<p dir="auto">“没有人真能搞懂自己的爱情。”先寇布带上十二万分的真诚,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杨威利听完,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便继续看手上的《近代巫术发展研究》。又过了一会儿,先寇布突然想起什么,向杨威利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p>
<p dir="auto">“因为这里是我在霍格沃茨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杨威利头也不抬地果断答道。</p>
<p dir="auto">“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圣诞节还留在霍格沃茨?”</p>
<p dir="auto">“你不也留在霍格沃茨?”</p>
<p dir="auto">“我父母丢下我去旅游了,去了埃及。” </p>
<p dir="auto">“我父母去世了。”</p>
<p dir="auto">说这句话时,杨威利依然低着头,略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先寇布意识到自己开启了一个不该谈及的话题,连忙合上书,绕到杨威利的身旁坐下,轻拍他的背说:“我很抱歉,我不该说这个。”</p>
<p dir="auto">“这不怪你,你事先并不知道。”杨威利摇摇头,“母亲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父亲是在半年前遭遇了坩埚意外事故,既然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哪里过圣诞节都差不多。”</p>
<p dir="auto">先寇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轻抚杨威利的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华尔特·冯·先寇布,快做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哪怕只有一秒钟,拜托你。一个声音在先寇布心里疯狂呐喊。忽然,他拉起杨威利的手,斩钉截铁地说:“走,我们去霍格莫德!”</p>
<p dir="auto">“可是,我没有监护人许可——”杨威利显得有些犹豫。</p>
<p dir="auto">“别担心,格兰芬多还有另外一条通往霍格莫德的路。”先寇布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跟我来。”</p>
<p dir="auto">先寇布牵起杨威利的手一口气从图书馆跑到格兰芬多塔楼前,报上进门口令,“Audaces fortuna iuvat.”</p>
<p dir="auto">“哇,非常格兰芬多!”杨威利竖起大拇指。先寇布朝杨威利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人穿过公共休息室,走进格兰芬多男生宿舍的一个房间内。</p>
<p dir="auto">“这是你的房间?”杨威利弓着腰,看着正钻进床底一通乱翻的先寇布。</p>
<p dir="auto">“对。我的室友回家了,不会有人发现你来过这里。”</p>
<p dir="auto">杨威利耐心地等先寇布翻了好一会儿,终于,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摇晃着一块旧羊皮纸说:“看,霍格莫德的通行证。”</p>
<p dir="auto">“哇,没想到你竟然有活点地图!”杨威利兴奋地叫起来。</p>
<p dir="auto">“一位傲罗暂时借给我的——我在一件案子里帮他翻译了一些德语文件。”先寇布解释道,接着,他带着顽皮的笑将活点地图递到杨威利手上,“想试试吗?”</p>
<p dir="auto">“当然,我在书里已经看过它的使用办法很多次了!”杨威利从口袋中掏出魔杖,轻敲羊皮纸说:“我庄严宣誓我不干好事。”</p>
<p dir="auto">羊皮纸打开了,霍格沃茨变成一个个墨点在杨威利的手掌上铺开,先寇布用手指着一条通道说:“独眼女巫通道,从这里就可以去到霍格莫德。”</p>
<p dir="auto">两人说走就走,在活点地图的帮助下,成功地避开人群,来到蜂蜜公爵的店中。五彩缤纷的糖果吸引了少年男女巫师,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两位从秘密通道中爬出来的少年。</p>
<p dir="auto">“我们去哪儿?”杨威利问先寇布,后者神秘地说:“别问,跟我来。”</p>
<p dir="auto">杨威利安静地跟在先寇布身后,穿过人声鼎沸的商店街道,又经过安静的巫师小屋,他们绕过一片白雪皑皑的小树林,来到一潭碧蓝的湖水边,洁白的雪映在透明的天空中,又折射到晶莹剔透的湖面上,即使是最伟大的巫师,也无法与自然这位造物主所创造出的魔法相提并论。</p>
<p dir="auto">“这里真美。”杨威利由衷地赞叹道。</p>
<p dir="auto">“等等,还有呢。”先寇布用魔杖对着天空划了一道弧线,一簇簇雪花从天而降,落进湖心。当雪花接触到湖面时,一个个光点从湖底升起来,在碧蓝的湖面上闪烁,彷佛跌落地表的银河星海。</p>
<p dir="auto">“这些荧光鱼平时都在湖底生活,只有在下雪时才会浮到湖面上来,不过它们分不清自然雪花和人工雪花,我偶尔想看它们的时候就会用这招。”</p>
<p dir="auto">“要我说,没有女孩能招架得住你这一招。”杨威利微微抬头,认真地看着先寇布,“浪漫大师。”</p>
<p dir="auto">“别瞎说。除了你,我没给其他人看过这个。”先寇布有些急切地说,杨威利只是低头“噢”了一声,便岔到了别的话题上。</p>
<p dir="auto">之后,他们搭起了帐篷,先寇布用新学的魔咒布下了边界——这样既能阻挡冬天夜里的寒风,也能让经过这里的其他人无法看到这顶小小帐篷。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们躺进帐篷的睡袋里,通过帐篷的入口处观赏北半球冬天的星星——猎户座、天狼星、毕宿五……先寇布听杨威利一颗一颗地数着,记不清数到哪一个星座时便睡着了。</p>
<p dir="auto">“你当时睡得非常沉,眼睛也闭得特别严实。”杨威利平躺在床上淡淡地说,“不过,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不记得也很正常。”</p>
<p dir="auto">“不,不,我记得。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事。”先寇布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有点不敢看杨威利的表情。
“我当然记得,我的记忆力很好。”杨威利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声音敲击着先寇布的耳膜,忽然,先寇布又睁开眼睛,灰棕色的瞳孔机敏地转着。</p>
<p dir="auto">“那么,你能不能运用你超群的记忆力,回忆一下最近可能得罪了什么人?”</p>
<p dir="auto">杨威利苦苦思索了一阵工夫,继而遗憾地说:“真不记得,我每天除了给学生上课就是在宿舍和图书馆看书,基本没有社交活动——我没有得罪别人的条件啊。”</p>
<p dir="auto">“你再想想,这个人可是恨你恨到要让你身败名裂,应该不会是一些生活琐事。”先寇布提醒道,“大部分带有明显恶意的犯罪,不是为名利,就是为仇恨,你会不会是在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却没有意识到?”</p>
<p dir="auto">“嗯……有可能。”杨威利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要真是这样,我就算会摄神取念,也没法左右别人的想法。”</p>
<p dir="auto">“也是。算了,这么干想着也不是办法。先睡吧,明天去傲罗办公室看看林兹他们有没有找到新线索。”</p>
<p dir="auto">“对,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想开点。”</p>
<p dir="auto">要是做不到,你就要进阿兹卡班了,上点心吧杨威利。先寇布看着杨威利清澈的眼睛,他宁愿自己被噬魂怪连吻三遍,也不想让噬魂怪靠近杨威利一丁点儿。</p>
<p dir="auto">“放心吧,会好的。”先寇布不知道是说给杨威利听,还是说给自己。</p>
<p dir="auto">“我相信你。”黑暗中,杨威利的手背轻轻碰上先寇布的手背。</p>
<hr>
<ol dir="auto" start="4">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W-O-W!”</p>
<p dir="auto">站在空旷的魔法部喷泉前,杨威利发出了一声拖长的惊叹。</p>
<p dir="auto">“别告诉我你是第一次来。”先寇布好奇地看了杨威利一眼。</p>
<p dir="auto">“当然是第一次,之前也没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杨威利全然不顾先寇布惊讶的眼神,神色自若地欣赏起深色大理石墙壁上的花纹来,没看几块,便被先寇布拉离了现场。</p>
<p dir="auto">“先查案好吗?以后你想看我天天带你来看,把你自己看成大理石都行。”</p>
<p dir="auto">“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杨威利被拽得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跟上先寇布的步伐,仍不忘强调道:“我的记忆力很好。”</p>
<p dir="auto">“放心吧,等这事结束了,你想来多少次都行,你要是不相信的话——需要立一个血盟吗?”</p>
<p dir="auto">“那倒不用,我晕血。”杨威利朝先寇布吐出半截舌头,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p>
<p dir="auto">两人蹑手蹑脚地推开调查组办公室的毛玻璃门,一簇小小的银白色火苗悬在桌上规律地跳动,为烛光打着均匀节拍的,是来自办公长桌那头的两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杨威利定睛望去,是肩挨着肩呼呼大睡的两个人,一个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套毛呢马甲,另一个身着制服,背上又盖了一件样式相同但略显宽大的制服外套,一个人的头歪斜地枕着自己伸直的左臂,柔软的棕红色头发蹭在伙伴的右肩,另一个人则左臂弯曲,四根修长的手指停在伙伴的左手指尖前。</p>
<p dir="auto">杨威利眨了眨眼,微微抬起头,用眼神和先寇布商量道:“我们在这儿等他们睡醒吗?”</p>
<p dir="auto">“那倒不用。”先寇布露出神秘的微笑,走上前去,轻轻捏了捏布鲁姆哈特的右肩。</p>
<p dir="auto">“卡斯帕……我再睡五分钟……”布鲁姆哈特嘟囔着,伸手勾住先寇布的食指摇晃。</p>
<p dir="auto">“只要你松手,想睡多久都可以。”先寇布强忍住笑,就着布鲁姆哈特勾住的食指晃了两晃。</p>
<p dir="auto">终于察觉到异常的布鲁姆哈特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后连忙起身道歉:“我没想到是你——”话刚说了一半又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跳起来:“我怎么穿了两件外套?”</p>
<p dir="auto">当然是因为有一件不是你的。先寇布刚想开口,只见一旁的林兹也像另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跳了起来。</p>
<p dir="auto">“主任!你不是说明天早上再来吗?”</p>
<p dir="auto">“很遗憾,现在就是那个‘明天早上’。”</p>
<p dir="auto">“啊——我睡了这么久!”林兹嚷了起来。</p>
<p dir="auto">“对,睡了这么久,还没有被冻醒,真有你的。”先寇布机敏的眼睛弯成弧线,扫过林兹单薄的衬衫和背心,林兹显然被先寇布的眼神扼住了声带,在第三次欲言又止后,他咳嗽了一声,顶着滚烫的脸颊滑向门边。
“我——去给你们买咖啡!”</p>
<p dir="auto">“记得给你的那杯加点儿冰,You’re so hot, babe!”先寇布朝正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喊。</p>
<p dir="auto">杨威利再也忍不住,一只手扶着桌沿笑出声来。</p>
<hr>
<p dir="auto">“我们在人事处查了杨教授的履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30分钟后,布鲁姆哈特将几份文件在办公室中央悬浮排列开来,先寇布迅速而仔细地掠过文件上的信息,再次确认文件上的信息——杨威利,男,28岁,毕业于霍格沃茨的拉文克劳学院,20岁留校任教,八年后被破格晋升为教授。履历没有任何异常,唯一的异常是身旁的杨威利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档案上的照片大发感叹,“工作夺走了我的青春。”他撅着嘴,耸耸肩,试图做出追怀的表情。</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继续说:“工作记录也查了,平时没有违规记录,期末评教分数很高,学生在OWLs考试中的通过率非常高。”</p>
<p dir="auto">“因为加班引发的报复性酗酒次数也非常高。”杨威利再次插嘴。</p>
<p dir="auto">“我们还和霍格沃茨的教职人员谈了话,”林兹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接着补充道:“绝大部分人表示,杨教授平时不太爱参加社交活动,但为人友善,向他求助总会得到热心的帮助。虽然看上去有nerd的嫌疑,但冷不丁讲出来的笑话很好笑——总而言之,杨威利教授,除了偶尔会喝倒在伦敦市中心的酒吧中,不得不让他的麻瓜好友拉普一家深夜驾车送其回霍格沃茨,和几次因为即将迟到在旋转楼梯间狂奔吵了画像们的懒觉之外,他完全算得上是霍格沃茨风评最好的教授之一。”</p>
<p dir="auto">“这么说吧。”布鲁姆哈特补充道:“基本上,所有接受谈话的人都表示,杨威利是一个很受大家欢迎的人。”</p>
<p dir="auto">“等等。”先寇布高度机敏的雷达搜索出了一个疑点,“你说‘基本上’,也就是说,还是有人不欢迎他?”</p>
<p dir="auto">“那当然,有一半的人能喜欢我就已经很不错了。”杨威利在一旁认真地补充。</p>
<p dir="auto">“是这样的,当我们按照杨威利的人事关系网逐个询问时,有一位同学院的老师说自己还要开会就先离开了,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他对杨威利的态度。”</p>
<p dir="auto">“这名老师的姓名是?”先寇布问道。</p>
<p dir="auto">“安德鲁·霍克,霍格沃茨的草药学教师。”林兹翻开文件再次确认,“也是拉文克劳的学生,比杨威利低两个年级,以全优的成绩留校任教。”</p>
<p dir="auto">“课业表现很优秀嘛。”先寇布在记忆中努力寻找关于安德鲁·霍克的姓名,却一无所获,虽然这个霍克是全优生,但格兰芬多首席风云人物华尔特·冯·先寇布显然对母校的考试排行榜并不在意。他顺口问杨威利:“你和他来往多吗?”</p>
<p dir="auto">“当学生的时候经常听到他的名字,一起开过几次级长会议,工作以后反而没再交流了。”</p>
<p dir="auto">“没有交流不等于没有矛盾,你无意中抢了他的女朋友也说不定。”先寇布努力在不那么刻意的情况下偷瞥杨威利的眼睛。</p>
<p dir="auto">“抱歉,我没有交过女朋友。至于他有没有无意中抢过我尚未谋面的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p>
<p dir="auto">“男朋友呢?”</p>
<p dir="auto">“抱歉,也没有。”杨威利在不经意间将头扭向另一边,“我不像你,随时都有成打的恋爱可以谈。”</p>
<p dir="auto">“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我——”与先寇布的脸部温度一起升高的,还有他说话的声调。林兹见状,忙摆手打断两人的对话。</p>
<p dir="auto">“两位,在这个时候就不要打关于恋爱和性向的辩论赛了,别忘了结案期。” </p>
<p dir="auto">在林兹的提醒下,两人终于又将对话的重心放回到案件上来。忽然,先寇布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布鲁姆哈特:“霍克说他要去参加什么会?</p>
<p dir="auto">布鲁姆哈特向笔记本再确认了一次,答道:“拉文克劳学院新任理事就职会议,昨天下午两点有一场理事会议,我们确认了拉文克劳学院11月1日发出的公告,安德鲁·霍克确实在会议的参会名单上。”</p>
<p dir="auto">“草药学教师……倒是一个能搞到流液草和两耳草的好职位。”喃喃自语的先寇布回想起在霍格沃茨的走廊上与血人巴罗的谈话,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有必要再查一查这个人。”</p>
<hr>
<p dir="auto">“我有一个问题。”</p>
<p dir="auto">霍格沃茨的走廊上,杨威利皱着眉头问先寇布:“在撬开别人的办公室门锁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敲门?”
“噢,你说得对。”先寇布恍然大悟收起魔杖,“抱歉,平时出任务不怎么见活人,习惯了。”随后,他上前敲了敲面前年代久远的木制暗纹门,两人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门却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p>
<p dir="auto">“看来还得靠撬锁。”先寇布重新从兜里抽出魔杖,被无声的开锁咒击中的门锁失去功效,门轻轻开出一条缝,先寇布一手掌着门把手,斜靠在门框上,说:“一起去看看?”杨威利看了看所身处的这条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走廊,只好跟着先寇布走进了房间。</p>
<p dir="auto">进入霍克办公室内部,两人立刻感到几十股视线向自己射来,在弄清楚视线的源头后,连向来不愿意对他人发表意见的杨威利也忍不住说道:“太夸张了。”</p>
<p dir="auto">“是的,上一个在霍格沃茨这么干的人还是吉德罗·洛哈特,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先寇布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神态各异的安德鲁·霍克自画像,又拉开挂满礼服的衣柜门,用手指拉出几套闪着金光的礼服,瘪嘴说道,“在办公室弄一整个衣柜的礼服,亏他想得出来”。末了,他走到另一侧的书柜前,看着整齐摆放在书本前的奖杯和荣誉证书,说:“看来,他对自己的功名很在意。”先寇布机敏的目光在这些被擦得锃光瓦亮的金色小奖杯和证书上移动,过了一会儿,他像发现了什么,又开口说道:“但是,你看,这些奖杯和荣誉证书上的日期,最近的一个也是七年前,也就是说,他在从霍格沃茨毕业以后几乎没有任何新成绩。”说着,他拐了拐杨威利的手臂,说:“这点倒是和你完全相反——读书时几乎没什么名气,成年以后晋升速度却快得像坐火箭,没到三十岁就是教授了。”</p>
<p dir="auto">“都是运气。”杨威利低下头谦逊地答道。</p>
<p dir="auto">“你谦虚了,据我对你的了解,你远远低估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p>
<p dir="auto">“是吗?”杨威利将自己转向先寇布,明亮的黑眼睛拽住先寇布的视线,说:“你说,我有哪些能力?”</p>
<p dir="auto">先寇布用食指捋了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认真地一一数来:“你有智慧,学习力强,脑子里总有数不完的新奇点子;有思想,看问题很深远;有正义感和责任心,总是在为弱者说话;最重要的是——”说到这里,先寇布的喉结动了动,“尽管吃了那么多的苦,你的内心却一直保持善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点。”</p>
<p dir="auto">“我……”杨威利明亮的眼睛波光涌动,“我没想到,我还以为——”</p>
<p dir="auto">杨威利正想说下去,却被走廊上传来的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打断了。“有人来了!”先寇布压低声音紧张地说,“快躲起来!”</p>
<p dir="auto">杨威利四下张望,更加茫然地问:“往哪儿躲?幻影移形来得及吗?”</p>
<p dir="auto">“不行,这么近距离的幻影移形,等于打开霍格沃茨的公共广播说‘有人潜入了教师办公室’。”先寇布一边说,一边四下寻找可能的掩体。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的圆舞曲节拍此刻听在两人耳里,宛如日后以非法入侵罪接受魔法部审理时的法槌声。情急之下,先寇布一把拉开衣柜的大门,对着杨威利的耳朵说:“忍着点。”他刚用尽全力将两人硬塞进充满金粉和亮片的衣柜里,办公室的门就被打开了。</p>
<p dir="auto">衣柜的空间有限,杨威利感到自己的头正枕在先寇布的手背上,他的另一只手此刻紧紧支撑着木制的侧板——为了保持平衡,并且不将他78公斤的体重全部压在他身上。柜门外的人蹬着响亮的脚步走进房间,在另一侧墙壁前停下来。他似乎打开了书柜门,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整理什么,暂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半侧躺在衣柜底部的杨威利渐渐感到肌肉在抗议,而先寇布横在自己脸侧的手臂则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杨威利想了想,用尚未被压住的右手食指在先寇布的大腿外侧写起字来。</p>
<p dir="auto">“你快撑不住了。”</p>
<p dir="auto">先寇布花了足足一分钟才在脑袋里拼出杨威利的手指留言,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p>
<p dir="auto">“别逞强,我能承受得住。”杨威利继续写道。</p>
<p dir="auto">先寇布咬紧牙关,看着身下的杨威利,仍然有些犹豫,一滴汗却不合时宜地从他的下颚滴落,划过杨威利的侧颈,紧接着,杨威利写下了第三条信息。</p>
<p dir="auto">“相信我。”黑暗中,先寇布感到自己好像被捏了一下大腿。</p>
<p dir="auto">先寇布终于让步了,他慢慢收回集中在右臂的力量,杨威利则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体接住他缓缓下落的上半身,再无声地躺回衣柜底部。在麻木了的右臂终于恢复知觉后,先寇布用右手食指在杨威利的锁骨之间艰难地写完一句话。</p>
<p dir="auto">“要是我身体有什么变化,那是最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p>
<p dir="auto">漆黑一片的衣柜里,先寇布将脸一头扎进不知为何物的棉织品中,究竟是紧张还是绝望,他自己也难以分辨。相比起进退两难的自己,身下的杨威利倒显得更自然一些,他甚至将夹在两人身体之间的手掌抽出来,轻轻放在自己的腰侧。然而,这个约等于拥抱的动作让先寇布心底一颤,身体的温度不可避免地升高了。最糟糕的事真的发生了,命运女神果真爱开玩笑。他绝望地想,出去以后该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才显得自己不那么变态。突然,他卡在杨威利两腿间的右腿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触感和热度。</p>
<p dir="auto">…………不会吧?</p>
<p dir="auto">不会吧!先寇布差点叫出声来,为了证实心中的疑问,他试着挪了挪右腿,身下的杨威利似乎轻喘了一声,双手一把抓上自己的后腰。</p>
<p dir="auto">“抱歉,生理反应。”</p>
<p dir="auto">杨威利在他的后腰沟上缓慢地写道,心脏正跳着回旋踢踏舞的先寇布只好双手攥紧周围的棉布料。酷刑,真是酷刑,全天下的酷刑也比不过现在。先寇布心里想着,又有一滴汗珠掉下来。时间、空间,和先寇布小腿的知觉一起消失了,此刻,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杨威利手指在自己后背轻微的摩擦声,和他吐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声,其他的所有感官仿佛都消失了。他无能为力地任凭那朵玫瑰色的火苗如燎原之势在心房里蔓延,在他体内徒劳地旋转回荡,他感到杨威利似乎将脸转向了他,呼在他脖颈上的温度更热了。然而为了不让柜门外的人心生疑窦,两人只好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奇怪的拥抱,直到关门声再次在耳边响起——安德鲁·霍克终于走了。</p>
<hr>
<p dir="auto">重见光明时,先寇布终于领悟,比衣柜中的紧张更令人崩溃的,是经历了衣柜中的紧张后,仍要在爬出衣柜后与对方四目相对。他坐在衣柜的底部,用手掌遮住半张脸,声称自己腿麻,要杨威利等他缓缓,后者反而显得不以为然,在先寇布身边坐下,轻拍他的肩,说:“生物本能,别太在意。”</p>
<p dir="auto">先寇布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十分需要一个可以转移二人注意力的话题。终于,在一番搜肠刮肚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题。</p>
<p dir="auto">“他刚才回来,好像把什么东西放进了书柜。”</p>
<p dir="auto">“好像是,而且,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杨威利的脑海里出现一刻钟前在衣柜外盘旋的不成调的歌声,“多亏他专心哼歌,没注意到这里的异常。”</p>
<p dir="auto">“你说得对。”先寇布的双腿终于恢复了知觉,他站起来向前走去,双手拉开书柜门,说:“让我们也来分享他的快乐——看看他到底把什么东西放了进来。”说罢,他灰褐色的眼睛又恢复了狼一般的机警,在书柜的各个角落来回扫描。当尚未发现异常的先寇布准备再来一遍扫描时,杨威利用食指指向一本有些年头的《魔法史》,说:“这本书刚才是正着放的,现在它倒过来了。”</p>
<p dir="auto">先寇布惊讶地扭头看向杨威利,语气中带着赞叹:“你怎么做到的?”</p>
<p dir="auto">“我说过了。”杨威利轻轻地笑了,说:“我的记忆力很好——包括图像记忆力。”</p>
<p dir="auto">“有兴趣来傲罗办公室做侦探顾问吗?我保证你成为魔法世界的大侦探波洛。”先寇布向杨威利眨着期待的眼神。</p>
<p dir="auto">“那谁来做我的亚瑟·黑斯廷斯?”杨威利一本正经地抬头问先寇布,后者顺势将右手抚上左胸腔,向杨威利鞠躬道:“你看智勇双全的在下如何?”</p>
<p dir="auto">杨威利笑出了声,说:“你比黑斯廷斯机智多了。”说罢,伸手将书架上的那本《魔法史》拿在手中。不一会儿,他又开口道:“你还在看阿加莎·克里斯蒂?”</p>
<p dir="auto">“一直在看,甚至有几本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要我给你背诵几段吗?”</p>
<p dir="auto">杨威利摆摆手,说:“改天吧。”然后,他将手上的《魔法史》递给先寇布,问道:“你要检查这本书吗?”
“当然。”先寇布接过书,数百张旧得发黄的书页被翻得沙沙作响,忽然,一张对折的纸飘落在两人脚下。先寇布捡起来一看,是一份盖上作废章的文件,内容是拉文克劳学院新一任理事会成员候选人名单。他迅速浏览完全文,然后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问杨威利:“你知道,你本该是拉文克劳学院新一任的理事会成员吗?”</p>
<p dir="auto">“当然不知道。”杨威利扫了一眼文件中的会议时间答道,“不然我还得用呆在拘留所实在走不开的理由向院长请假呢。”</p>
<p dir="auto">“你可长点心吧,杨。”先寇布不禁提高了声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有人为了让你无法参加昨天的理事会议,不惜让你背上故意伤害的罪名——而这个怀着纯粹的恶意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p>
<p dir="auto">“可是,他自己也在名单上。”杨威利指着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说,“即使不排除我,他也已经是理事会成员,何必做损人不利己的事?”</p>
<p dir="auto">“我想,他这样做的理由,也是这份文件被放在这里的原因。”先寇布轻拍杨威利的肩,“杨教授,你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不是,有的人为了得到权力和地位,就会成为变态。”
“你是说,安德鲁·霍克他——”</p>
<p dir="auto">“对,我是说,安德鲁·霍克极有可能患上了某种精神疾患,比如自恋型人格障碍症。”先寇布进一步追问道:“你想,已经作废了的文件,本应该毫无用处,留下来被人发现还可能成为重要证据,他为什么要冒险收起来?”</p>
<p dir="auto">杨威利真诚地摇头。</p>
<p dir="auto">“我的想法是——如果他并不是为了‘藏匿’,而是为了‘收藏’呢?作为某一种胜利的证据。”先寇布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捏住杨威利的肩膀,“你太直率了,像他这样的人,学生时代是所有人追捧的绩优生,成年后却连你的脚扬起的灰尘都赶不上,好不容易进了学院理事会,却又排在你的后面,我猜他心里一定很怨恨你吧。”</p>
<p dir="auto">“就算他恨我,但至于去袭击一个无辜的学生,还放出黑魔王标志吗?”</p>
<p dir="auto">“这样的人阿兹卡班里多到能办一场加长版摇滚音乐会,对于这样极端自我中心又长期沉浸在成功幻想中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会有什么同理心,他人在他们眼里只是实现目的的工具。”先寇布打开笔记本,在脑海里把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我的推理是,安德鲁·霍克是一个极端的自恋狂,因对自己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你——心生嫉妒和怨恨,利用自己草药学教师的职务之便,制作了复方汤剂,假扮成你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里袭击了安妮·威廉姆斯,这样,轻则使拉文克劳学院取消你的理事会候选人身份,重则可以让你获罪。这样,他便可以继续维持自己对成功的幻想。”</p>
<p dir="auto">杨威利听完不由鼓起掌来,说:“优秀的演绎法,但是,没有证据的推论无法说服法庭的法官——现在并没有能证明霍克和这件事有关的直接证据。”</p>
<p dir="auto">“是的,我们需要一个不容争辩的铁证。”先寇布灰褐色的眼珠转了几转,然后,他带着神秘的表情对杨威利说:“想和我一起来场大冒险吗?”</p>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6%9C%89-%E6%B1%82-%E5%BF%85-%E5%BA%94-5" rel="noopener noreferrer">下一章</a></p>
]]><![CDATA[银英丨卡琳/I.高尼夫丨图书馆里的男人]]>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卡-琳-i-高-尼-夫-丨-图-书-馆-里-的-男-人/2021-01-31T10:38:40.475852+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1-31T10:38:40.475852+00:00<![CDATA[<p dir="auto">卡琳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金色微卷的头发,一缕刘海耷在额前,停在他微微下坠的眉尖。比起挺拔的鼻尖上泛起的光,他的眼窝显得有点暗——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蓝,像北欧雪山之中深邃的湖水,金色的睫毛柔顺地点缀在碧蓝的瞳孔上,像天穹中闪动的两帘极光,比两个眉头贴得还要近的是他的两片嘴唇,从他面前竖着的一本机械原理教材来看,他应该在解决一道技术难题。</p>
<p dir="auto">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图书馆,卡琳注意到,只要自己在星期四下午到图书馆的这个位置,就一定能遇到他——这已经是他坐在自己对面的第八次了。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一点儿,也许已经过完二十二岁的生日,或许是研究生也说不定。毕竟他看上去和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咋呼呼的同龄男同学不太一样——更内敛一点,也显得更成熟一点。想到这一点,卡琳的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绯红。</p>
<pre><code dir="auto"> *
</code></pre>
<p dir="auto">卡琳深吸一口气,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金发男子的桌前坐下来,对方礼节性地抬头朝她望了一眼,卡琳敏捷地抓住这缕目光,开口做自我介绍:“卡特罗洁·克罗歇尔,大家都叫我卡琳。”</p>
<p dir="auto">对面的人显然被这类直截了当的搭讪不太习惯,脸上露出一些惊愕的表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寻常的冷静,回应道:“伊万·高尼夫。”</p>
<p dir="auto">“我知道。”卡琳用食指指着他桌上写着姓名的笔记本封面,“字写得蛮好看。”</p>
<p dir="auto">“谢谢。”高尼夫抬头看她,眼眶里的笑意稍纵即逝。</p>
<p dir="auto">“知道吗?”卡琳终于失去耐心,她站起来,用手撑着木制桌面,直直盯住高尼夫的蓝眼睛,“如果你的嘴能再巧那么一点点,也许今晚我就会把我的餐桌分一半给你。”</p>
<p dir="auto">“噢,”高尼夫将手中的专业书倒扣在桌面,不甘示弱地回击,“我为我配不上你的餐桌的嘴深深抱歉。”</p>
<p dir="auto">说话间,卡琳三两下就蹬上了桌子,居高临下地瞪着高尼夫,“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这里了,枉你长了一张我喜欢的脸。”</p>
<p dir="auto">高尼夫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皱着眉说:“这位小姐,你不喜欢我的嘴,却喜欢我的脸,可我的嘴就是我的脸的一部分——这在逻辑上说不通。”</p>
<p dir="auto">“当然可以说得通。”卡琳从书桌上一跃而下,掀翻了高尼夫坐着的椅子,一把将他撂倒在地。她双膝着地跨在高尼夫身上,将试图重新坐起来的高尼夫按回地板上。</p>
<p dir="auto">“只要你闭嘴。”</p>
<p dir="auto">卡琳俯下身,将嘴唇贴上了高尼夫的嘴唇。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尝起来相当饱满,像一粒被细心刨去果核的车厘子。高尼夫显然仍处在震惊中,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果然,这张脸只要不说话还是很可爱。证实了自己想法的卡琳得意洋洋地吮了一口高尼夫的下嘴唇,用轻巧的吻在高尼夫的脖颈间开拓领地。她像一只金丝雀一般,伶俐地在他肌理紧致的皮肤上留下一连串足迹。他的锁骨反射着点点阳光,如奶油蛋糕上撒的一层薄糖霜,卡琳调皮地舔了一口,身下的男人被她惹得攥紧了五指。</p>
<p dir="auto">卡琳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扩张,她用纤长的食指指尖挑起高尼夫领口处的纽孔,一个狡猾的笑容后,他露出了更多的皮肤——实际上,并不用把这些因久不见光而显得更加白皙的皮肤放出来,卡琳的右手隔着一层衬衫布料就已经轻而易举地让高尼夫颤抖的手指陷进了自己后腰那富有弹性的肌肤之中。</p>
<p dir="auto">“我说过,男人要是知道该什么时候闭嘴,就能有意料不到的收获。”卡琳绞着高尼夫衬衫上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扬起凤眼问被吻得满脸通红的青年:“你可以说话了,有什么要说的吗?”</p>
<p dir="auto">终于喘顺气来的高尼夫从地板上站起来,签起卡琳的手往书架的深处走去。</p>
<p dir="auto">“跟我来,我们去哲学区。”</p>
<p dir="auto">“为什么是那里?”</p>
<p dir="auto">“因为这个学校里没人会看哲学的书。”高尼夫的拇指摩挲着卡琳的掌心,“并且,我要向你坦白,从你坐到我对面那一刻开始,我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p>
<pre><code dir="auto"> *
</code></pre>
<p dir="auto">“卡琳,你在想什么!”</p>
<p dir="auto">卡琳坐直的身子猛地一晃,她回过神来,同一个讨论组的女同学正叉腰看着她说:“我们准备去吃晚饭了,你走吗?”</p>
<p dir="auto">“抱歉,我走神了,等我一下。”卡琳连忙将桌上的文具和笔记本塞进书包里,用一个潇洒的姿势将书包往背上一甩,头也不回地和同学一起离开了图书馆。</p>
<p dir="auto">当卡琳的身影从图书馆里彻底消失,金发青年才收回视线,合上了手中的书。</p>
<p dir="auto">21.01.31</p>
]]><![CDATA[银英丨先杨丨Ordinary Love]]>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ordinary-love/2021-01-20T05:04:55.482092+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1-20T05:04:55.482092+00:00<![CDATA[<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E6%9F%8F-%E6%9E%97-1961" rel="noopener noreferrer">《柏林,1961。》正篇</a></p>
<ol dir="auto">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无论在哪一种时空,酒吧都是先寇布三十六年生命里最不陌生的场所之一。酒精饮料——这样一种专为成年人而生的液体,在地球上每一座规模不同风情各异的城市中,都被公认为点染夜色不可或缺的颜料。在写字楼和办公桌上疲于奔命的都市人,白天在胸中堆积起如山的愤懑、忧郁和伤怀,要是不及时把它们淹没在酒里,第二天又怎么打得起精神来面对这个混沌而疯狂的世界?</p>
<p dir="auto">此时站在酒吧里的先寇布,既没有摄入一克酒精,也没有需要掩藏在酒精里的情绪,他十二分清醒地从身后的酒柜里拿出一瓶Smirnoff,倒进吧台上的酒杯中,少顷,先寇布将装满鲜红色液体的高球杯放在吧台另一侧的一个女人面前。</p>
<p dir="auto">“Bloody Mary。”先寇布用优雅的微笑向眼前的女性报出酒名,对方端起酒杯小小地吸了一口,朝先寇布夸奖道:“这是今年我在这里喝过最好喝的Bloody Mary,能有机会听你讲讲调酒的经验吗?”</p>
<p dir="auto">无论是在吧台的哪一侧,先寇布对这类对话背后的意涵都早已习以为常,然而他却继续保持优雅的微笑说:“抱歉,我是工读生,一会儿下了晚班还得回家写论文。”</p>
<p dir="auto">“哎呀,真是辛苦。”女人带着遗憾的表情盯着先寇布的脸说,后者只是朝她礼貌地笑,便转身去接待另一位刚坐上吧台凳的客人,这段短暂的对话彷佛一朵小小浪花,没入了周围鼎沸的人声海洋之中。</p>
<p dir="auto">吧台水池边的小钟时针指向晚上十点,先寇布离开了吧台。他走进员工储物间,再走出来时,身上的酒保服装已经换成了白天的黑底暗红格西装和毛呢大衣。“走了啊。”先寇布对自己的对班——一个土耳其裔男青年说,对方开朗地朝他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说:“圣诞节后见,帅哥大学生!”</p>
<p dir="auto">先寇布朝他笑笑,夹起公文包,走进西柏林的夜色中。</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走在渐渐沉睡的西柏林街头,距离他进入西德的领土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昏迷,用了两周的时间来恢复下地走动,用了两小时的时间从医院走进柏林自由大学的门,最后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走到杨威利面前。当八月十七日凌晨的他油门到底冲过C检查哨的铁丝网时,他并没有想到未来的自己真能有机会在晚上十点半走在海德曼街的人行道上,走进杨威利的公寓——也是他现在的临时住所中。那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次豪赌,他押上了所有的人生,奖励是右边裤兜里一把带点铁锈的旧钥匙。</p>
<p dir="auto">在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前,先寇布掏出裤兜里的钥匙打开门,走进房间中。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位于西面的房间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先寇布顺着灯光的方向走过去推开房门,杨威利果然还伏在书桌前。先寇布走近他,却发现杨威利单手托腮地睡了,一支只剩半截的铅笔还握在他的右手中。正当先寇布小心翼翼地从杨威利的手中抽出铅笔时,他感到身旁的人身体一颤,失去左手支撑的脑袋在空中猛地一晃。</p>
<p dir="auto">“你回来了?”杨威利揉了揉眼睛,从先寇布的斜下方看着他。</p>
<p dir="auto">“回来有一会儿了。”先寇布把铅笔放回桌面上,将身体倚在书桌边上,说:“困了就睡吧,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看也来得及。”</p>
<p dir="auto">“多看一行是一行。”杨威利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在自己脑袋上翘起几个角的黑头发,“再说了,这样你回来也比较容易摸着光。”</p>
<p dir="auto">先寇布的心中升上一股热流,他混杂着感激和惭愧对杨威利说:“抱歉让你这么辛苦,明明我才是借住在这里的人。”</p>
<p dir="auto">“别这么说。”杨威利停顿了一下,又说:“家里多一个说话的人其实挺好的。”</p>
<p dir="auto">两个月前,杨威利租了一辆车,托尤里安开车把先寇布从医院接到这里来。杨威利领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说:“要是你不嫌挤,可以和我睡这张床——或者我去睡沙发。”先寇布不愿意反客为主独占一张主卧室里的大床,提出自己才应该睡沙发,却被杨威利以避免腿部的二次伤害为由拒绝了。先寇布只好答应,并向杨威利保证,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就去找新住处。而当时正背对着他趴在衣柜里找备用被褥的杨威利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好”。</p>
<p dir="auto">“对了,今天下午去看房子了,怎么样?”杨威利把一张写着标注的纸片夹进书页里,合上面前的书,重新拿起先寇布放在桌面上的铅笔,在手中转起来。</p>
<p dir="auto">“比之前看的两家好一些,房子在西郊,离学校比较近,平时去上课比较方便。”先寇布照实回答,“对方是个大学生,学建筑的。”</p>
<p dir="auto">“那是挺好的。”杨威利将手中的铅笔又转了一圈,“你答复他了吗?”</p>
<p dir="auto">“还没有,我自己也还没有想好,所以我答应圣诞节后再给他答复。而且——”先寇布停顿了一下,左手掌住杨威利身后的座椅靠背,“离学校近就离市中心远了。”</p>
<p dir="auto">“也是,市中心离你上班的酒吧近一些。”杨威利又转了一圈铅笔,这一回稍稍用力了一些,铅笔离开他的手指飞到了桌上,弹起“啪”的一声。</p>
<p dir="auto">“离你家也近一些。”先寇布不愿让杨威利误解,连忙解释道。杨威利没有伸手捡弹出去的铅笔,而是扭头对先寇布微笑,说:“慢慢来,安家是一件大事。”</p>
<p dir="auto">洗漱完毕后,先寇布回到卧室,床的一侧,杨威利已经钻进被窝里。先寇布望向玻璃窗外,雪又簌簌飒飒地下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把尚有一条缝的窗帘合上,又走到杨威利跟前,替他把脚边看上去有些漏风的被子掖得更严实一些,再走回床的另一侧,掀起自己的被子躺进去。</p>
<p dir="auto">“谢谢。”杨威利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p>
<p dir="auto">“我以为你睡着了。”先寇布裹着被子朝杨威利的方向稍稍靠近了一些,接着说:“不用谢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现在有的一切都有你帮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p>
<p dir="auto">“别这么说,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做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杨威利平躺在床上,淡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先寇布听见杨威利转身朝向自己,换上轻松的语气说:“真要谢的话,就请我吃好吃的吧。”</p>
<p dir="auto">先寇布也将身体转向杨威利,爽快地说:“小事一桩!明天我给你做西伯利亚饺子!”</p>
<p dir="auto">“真的吗?”杨威利的眼睛在夜里发光,“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p>
<p dir="auto">“期待吧,我可是有家传秘方的。”先寇布笑着应道,“现在你闭上眼睛睡觉,十小时以后就能尝到让你欲罢不能的西伯利亚饺子了。”</p>
<p dir="auto">“我马上就睡。”杨威利迅速将头埋进被子里,用愉快的朦胧声音说:“为了饺子。”</p>
<p dir="auto">“睡吧,晚安。”先寇布说。</p>
<p dir="auto">“晚安。”杨威利说。</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2">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没有闹钟声响起的日子,杨威利总是要赖很久的床。“我要是选上议员,就一定要提交禁止周末十二点前叫人起床的议案”,杨威利曾用开玩笑的语气这样对先寇布说。“那你可能会因为睡过头而错过选举”,先寇布则用调侃的语气这样回应他。杨威利听完捧腹大笑,并表示这才是历史的真相。</p>
<p dir="auto">先寇布进入西柏林后便彻底告别了军人身份,成为西柏林普通市民中的一员。然而二十年的军队作息却让他的睡眠很难超过早上8点。好在杨威利睡得足够沉,先寇布起床时的动作又足够轻,才让他从杨威利的周末睡眠法案中幸存下来。当杨威利从无梦的充分睡眠中醒来时,上午的阳光已经在窗帘上打出薄薄一层光雾。他侧身瞥向床的另一边,掀起一角的被子定格了先寇布下床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杨威利凑过去,吸了吸从干燥温暖的蓝白方格棉被中隐隐透出的气味,像盛开的鲜花,也像茂盛的树木。五分钟后,他终于找回了大部分意识,离开了床。</p>
<p dir="auto">杨威利叼着牙刷循着香气走进厨房,先寇布正掌着一个敞口大玻璃碗揉肉馅,一旁的置物台上,放着已经制好的面团和土豆泥。杨威利走过去,包着满嘴的泡沫朝先寇布挤眉弄眼,先寇布似乎听懂了他无声的表达,用轻松的语气说:“就差最后包馅了,你洗完澡出来就可以下锅了。”</p>
<p dir="auto">杨威利连忙兴奋地点头,伸手拍拍先寇布的背,三两步跳进浴室里。先寇布扭头朝正在关上的浴室门快乐地笑,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他揉好馅,将面团擀成一张张圆形的面皮,再细心地将饺子馅团成小球分别填进面皮中。二十分钟过去,杨威利穿着浅灰色棉睡衣从浴室中走出来,先寇布面前排了好几行饺子。</p>
<p dir="auto">“哇!”杨威利走近先寇布,一边嗅着厨房里面粉、鲜肉与胡椒的香味,一边快乐地拍手道:“看来我今天有口福了!”</p>
<p dir="auto">先寇布笑笑,说:“还有最后五个就全包好了,你去客厅等一下。”</p>
<p dir="auto">“不用,我在这儿看你做就很有意思。”</p>
<p dir="auto">听杨威利这么说,先寇布尝试着问:“你要不要来试试?”</p>
<p dir="auto">“可以吗?”杨威利的黑眼睛亮起来,“我不会包俄国饺子。”</p>
<p dir="auto">“很简单,像这样——”先寇布将一颗肉馅放在面皮中心,将面皮对折捏实,最后拈起面皮的两个尖角压在一起,一个鼓囊囊的饺子就成形了。接着,先寇布拿起一张面皮摊在杨威利的手掌中,说:“你来。”</p>
<p dir="auto">杨威利接过面皮,很快便按照先寇布的办法包好了一个饺子。他将饺子举到先寇布面前,问:“怎么样?”先寇布凑近了看,向杨威利竖起大拇指说:“非常棒!”杨威利像一个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一样笑了起来,说:“以前过年,我也会和我爸爸一起做饺子,他拌馅,我包饺皮。”杨威利盯着案板上一个个团成圆球的饺子,垂下眼角轻声说:“没想到,一转眼都十六年了。”</p>
<p dir="auto">杨威利的表情让先寇布有些不知所措,他把面皮在手中对折,却迟迟没有办法捏出一个饺子的成品来。他的双手沾满了面粉,只好用手肘轻轻碰上杨威利的手臂。杨威利朝先寇布努力地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只要走下去,不就能再吃到饺子吗?”</p>
<p dir="auto">“是,人总是要走下去的。”先寇布点点头,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开口说:“说一件你现在特别想做的事吧。”</p>
<p dir="auto">“什么?”杨威利有些疑惑地看着先寇布。</p>
<p dir="auto">“特别想做又一直没做成的,或者一直很好奇想体验的事——就像愿望清单一类的。”</p>
<p dir="auto">“让我想想……”杨威利用拇指和食指撑起下巴思索起来,“一直都没有做过又很好奇的……过圣诞节?”</p>
<p dir="auto">“什么?”这回轮到先寇布惊讶地看着杨威利了,“我之前听你说和尤里安去过圣诞集市,以为你是过这里的圣诞节的。”</p>
<p dir="auto">“没有,那次就真的只是去逛了逛。圣诞节是属于家人的节日,即使是尤里安也要回加州,所以——”杨威利抬起眉毛耸了耸肩。</p>
<p dir="auto">先寇布的眼珠转了转,然后说:“正巧我也没有过过新教的圣诞节,我们可以一起过。”</p>
<p dir="auto">杨威利看着先寇布的瞳孔放大了,一些光点从他的眼睛里流过,他撑着厨房水池边缘的手微微晃动,然后,他说:“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p>
<p dir="auto">“你把剩下的三个饺子包完,我来煮饺子。等我们吃饱了,就去搞一棵圣诞树回来。”先寇迎上杨威利的视线兴奋地说。</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和杨威利吃掉了一半的饺子,杨威利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对先寇布的自制酸奶酱连发三次赞叹。两人吃饱后,把剩下的一半饺子放进了冰箱冷冻室。“冻过的西伯利亚饺子更好吃”,先寇布向杨威利解释道。然后,他和杨威利拿起衣帽架上各自的大衣走出房间,十五分钟后,他们站在离家最近的一家超市里,双双叉腰望着卖场里大大小小的圣诞树。</p>
<p dir="auto">“你觉得哪一种好?”先寇布拐了拐杨威利的手臂。</p>
<p dir="auto">“我没什么意见,这些冷杉看上去都差不多。”杨威利的视线在这些树木之间游荡,一时间难以决定,“不要太大吧,家里地方不大,而且公寓的楼梯也不宽敞——我们一会儿还得自己搬上楼呢。”</p>
<p dir="auto">先寇布在一堆树木中挑了一会儿,指着一棵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冷杉,问:“这棵怎么样?”</p>
<p dir="auto">杨威利努努嘴,说:“再小一点?”</p>
<p dir="auto">“这棵?”先寇布又将食指指向稍矮一些的另一棵。</p>
<p dir="auto">“挺好。”杨威利点点头,说,“就这棵吧。”</p>
<p dir="auto">选好圣诞树,杨威利和先寇布又在附近的货架上挑了几袋装饰品。走出超市后,杨威利提议自己拿圣诞树先寇布提装饰品,却被先寇布坚决拒绝了。“我只是跑不快了,扛一棵树的力气总还是有的。”杨威利只好接受先寇布的安排,和他一起回到家中。</p>
<p dir="auto">先寇布将圣诞树摆在客厅的西北角,杨威利拆开装饰品的包装,准备往圣诞树上挂饰品。“挂件的布局,你喜欢螺旋型的还是星空型的?”杨威利举起一颗金色的星星问先寇布。</p>
<p dir="auto">“螺旋的,有固定上升的轨道挺好。”先寇布回答。</p>
<p dir="auto">“我猜也是。”杨威利笑了,把一颗颗星星系在一条细绳上,再将这条金色星星的链条一圈一圈环绕在圣诞树上。先寇布拿起一袋红色小圆球,将它们挨个插进金色的星星之间。杨威利家的客厅并不大,以先寇布和杨威利的身材,沙发与墙的空间显得有些狭小,先寇布总是能感受到杨威利的手臂在不经意间擦过自己的手臂,或是他开口说话时从嘴里吐出的阵阵暖热,以及他摇头晃脑开玩笑时不小心撞上自己侧脸的脑袋。被杨威利碰过的每一处地方像被点燃了一样,这让先寇布感到一丝紧张。</p>
<p dir="auto">“完成了!”杨威利得意地欣赏眼前装饰完毕的圣诞树,说:“看上去我俩的构图能力还不错!”</p>
<p dir="auto">“那是当然。”先寇布自信地看向杨威利,忽然,他的视线移到了杨威利的头发上,说:“你的头发上沾了金粉。”</p>
<p dir="auto">“是吗,在哪里?”杨威利伸手去挠,却将手上更多的金粉擦在了头发上。先寇布见状说:“别动,我来。”</p>
<p dir="auto">杨威利安静地站在先寇布面前,听任他的左手掌着自己的右肩,用右手手指仔细地将一粒粒金粉从发丝中挑出,再轻轻地拈掉。来自先寇布掌心的热辐射让杨威利的血液温度陡然升高,他挺拔的鼻尖与自己的额头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空气,彷佛只要再轻轻向前倾一个角度,先寇布的嘴唇就能碰上他的鼻梁。杨威利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一点干燥,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先寇布站着挑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了,他掌住杨威利的左手力度变得大起来。</p>
<p dir="auto">“一粒一粒地挑太费眼了,干脆我去洗个头好了。”</p>
<p dir="auto">“好。”先寇布松开杨威利,想了想,干脆又加上一句:“我帮你——这样冲水比较方便。”</p>
<p dir="auto">“好。”杨威利竟然答应了,先寇布心跳的频率显然又上升了一个量级,他随杨威利走进浴室,看杨威利脱下身上的麻花纹羊毛衫挂在一旁的衣服挂钩上,只留下一件白色的棉衬衫。他快速思考一番,拿起浴室角落里一张小矮凳放在杨威利面前,说:“你坐这个。”</p>
<p dir="auto">杨威利把矮凳挪到靠近花洒的位置坐下来,将下巴枕在浴缸边缘。先寇布扯下水池旁的毛巾叠成长条形,掖进杨威利后颈的衣领中。然后,他将自己的衣袖和裤腿挽起来,光着的一只脚跨进浴缸里,坐在浴缸和墙壁连接的平台上,打开了水龙头,冒着热气的水流从花洒头部喷出来。先寇布用自己的手背试了试水温,再小心地润湿杨威利的头发。水流一经过,那些平时在空气中显得蓬乱的黑发便柔顺地贴在先寇布的手指上,任他在自己的表面揉起白色泡沫。乌黑的发丝在他白皙瘦长的指间如水一般缠绕,先寇布用拇指轻轻摩挲杨威利的头皮,感到一种着陆的安稳。忽然,他听见杨威利发出了极其短暂的一声轻哼。</p>
<p dir="auto">“怎么了?”先寇布担心自己用力过度,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p>
<p dir="auto">“没事,你继续。”说完杨威利又补充了一句,“是我觉得太舒服了,像小时候听摇篮曲一样。”</p>
<p dir="auto">先寇布笑了,说:“你过奖了。来,把眼睛闭上,我要冲水了。”</p>
<p dir="auto">杨威利闭上了眼睛,先寇布手上的动作在他的意识世界里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他似乎能在脑海里清楚地看见先寇布的指尖从自己的侧耳抚向后颈时的路径,看见他的动作中携带的温柔。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以防自己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声音——那危险的、载满心事的、充满渴望又生怕一触即破的声音。</p>
<p dir="auto">“好了,抬头吧。”先寇布拍拍杨威利的背,后者直起身来。先寇布从洗漱镜旁的小柜子里拿出电吹风,示意杨威利到自己跟前来,从脖颈处往上,耐心又细致地将杨威利的头发一点点吹干。他小心地将杨威利额前的刘海分向两边,用细齿梳挑起一缕,将吹风抵在梳齿的另一侧,从里往外、从上往下移动着电吹风。他的眼睛一边盯着杨威利的前额,一边说:“像这样吹,你看书的时候刘海就不会老挡着眼睛了。”</p>
<p dir="auto">杨威利的双手撑在水池边缘,他的双眼注视着镜子里先寇布专注地为他摆弄电吹风的模样。电吹风嘴里吐出的风是热的,却远远热不过先寇布轻轻扑在他脸颊上的呼吸。还有那此刻正悬在自己的耳旁,不时抚过自己耳廓的无名指和小指——如电流一般刺痛,却又比刚才的水流还温暖。杨威利的心揪了起来,这一切令他眷恋,又令他惶遽。</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3">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三十几岁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三十几岁的假期更是如此。先寇布并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却发现杨威利书桌上的台式日历已经翻到了24号,今晚就是新教的平安夜了。先寇布洗漱完毕后便出门去了超市,两小时后,先寇布双手提着两个大布袋走进家中,听到开门的声音,杨威利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朝他笑。</p>
<p dir="auto">“你回来了。”</p>
<p dir="auto">“回来了。超市人真多。”先寇布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怎么不多睡会儿?”</p>
<p dir="auto">“今天有大事要做嘛。”杨威利用手指了指厨房的灶台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先干什么,但是我想,先烧一壶水总是有用的。”</p>
<p dir="auto">先寇布用宽容的语气说:“没关系,我来就好。”</p>
<p dir="auto">“那就没有意义了。”杨威利叉着腰,撅嘴坚持道:“我也一个人养活了自己这么多年,不能说一点生活技能也没有呀。让我帮你吧,做点什么都可以。”</p>
<p dir="auto">在杨威利的坚持面前,先寇布只好让步,他想了想,从一个布袋中选出几个鸡蛋说:“那就从打蛋开始吧。”
杨威利和先寇布在厨房中一直忙到下午五点,一顿最基本的圣诞节大餐终于准备停当。两人一起将一道道菜在餐桌上摆好——烤火鸡、姜饼、热红酒、布丁和小面包,面对面坐在正方形的小餐桌前。</p>
<p dir="auto">“圣诞快乐。”先寇布将红酒杯向杨威利的方向倾斜。</p>
<p dir="auto">“圣诞快乐。”杨威利将自己酒杯的边缘碰上先寇布的,鲜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荡起一圈小小的波澜。</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晚餐结束后,杨威利没有像平时那样回房间看书,而是坐在沙发前和先寇布一同看起了电视里的平安夜节目。胃里的红酒和伏特加开始发挥效力,杨威利慵懒地将整个身子陷进沙发里,略显随意地歪着头,枕在先寇布近旁的沙发靠枕上,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些不着边际。</p>
<p dir="auto">“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完过平安夜的电视节目。”杨威利的身体又向先寇布的方向倾斜了几个角度,他翘起的黑头发已经碰到了先寇布的三角肌,“我其实一直很想看完所有的节目,想看看狂欢的人们到零点是怎么庆祝新年的,但每次都坚持不到那个时候。”</p>
<p dir="auto">先寇布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和每次party结尾一样,所有人都抢着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或者渴望已久的单恋对象接吻,然后找个房间,或者别的什么私密空间,就像你平时常见到的那些一样。”</p>
<p dir="auto">“我……没见过。”杨威利离开沙发靠背,眨着眼睛看向先寇布,“我没有完整地参加过任何一次party,也没有跟谁去过任何一个私密空间——连接吻也没有过。”</p>
<p dir="auto">“你……没有跟人接过吻?”先寇布有些惊讶,又有些紧张,他直起身,想在杨威利的神情里寻找答案的蛛丝马迹。</p>
<p dir="auto">“没有。接吻、恋爱和性关系,都没有。”杨威利耸耸肩,伸手挠了挠略显凌乱的黑头发,“说起来——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八月和你在楼下的那一次,是第一次有人吻我。”</p>
<p dir="auto">他知道!被揭穿心事的先寇布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故作镇定地说:“不过,那个吻并不完整。”</p>
<p dir="auto">“对。”杨威利笑了笑,把身体往沙发里埋得更深,“所以严格来说那也不算。”</p>
<p dir="auto">杨威利歪了歪头,将脸侧向先寇布的左肩,合上的眼皮微微跳动,好像是结束了刚才的对话准备休息,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开始。这一局轮盘的奖励太诱人,先寇布无法抑制地想要伸手去够那颗星星。那么不可能的事都已经被自己押中过一次,再赌一把又会如何呢?于是,他转头直视杨威利的眼睛,问:“那么,你想要有一次完整的接吻体验吗?”</p>
<p dir="auto">杨威利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先寇布说:“说不想也未免太假正经了。是的,我是想要的。”说罢,他正过身子,将头枕在交叉的两只手臂下,盯着斜上方的天花板。</p>
<p dir="auto">“那——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做你的接吻对象。”</p>
<p dir="auto">电视机里,上一个节目刚结束,下一个节目还没来得及开始,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杨威利扭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先寇布,他的两张嘴皮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开不了口。先寇布见状连忙补充道:“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只是一个吻,一个试验——就像单身的高中生私下偷摸着练习那样,不用非看成什么亲密关系的契约——”</p>
<p dir="auto">“好。”杨威利打断了先寇布连珠炮似的解释,“好的。不会嫌弃。我——很愿意。”</p>
<p dir="auto">“我吻你?”先寇布恨不得把自己正因狂喜而狂跳的心脏一掌拍扁在地,“我是说——这样你会容易一点。”</p>
<p dir="auto">“不,不用。对你的话——我想我可以做到。”杨威利的黑眼睛里盈满了光,像浮在角膜上的微型银河,“不过,你得让我准备一下,我……有一点紧张。”</p>
<p dir="auto">“好。”先寇布极力不要让自己的表情道破心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闭上眼睛。”</p>
<p dir="auto">“好的。”</p>
<p dir="auto">先寇布闭着眼,静静地等着。他感到杨威利的手指在沙发坐垫上攥紧又松开,然后又攥紧。终于,杨威利慢慢地凑了过来,轻轻地、迅速地在他的左唇角上点了一点,他感到心里的平原上掀起一阵飓风,强劲的风力将他送向那颗梦寐以求的星星。他睁开眼睛,刚刚完成了半个吻的杨威利正在自己面前羞涩地低着头,额前卷曲的刘海也没能挡住他脸颊上泛起的红晕。</p>
<p dir="auto">“抱歉,还是有一点紧张。”杨威利的声线在抖动,“紧张得我睁不开眼睛。”</p>
<p dir="auto">先寇布将修长的手指滑进杨威利的五指缝中,身体前倾,望进杨威利的棕色瞳孔里,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试一次。”</p>
<p dir="auto">杨威利点点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p>
<p dir="auto">“非常愿意。”</p>
<p dir="auto">杨威利感到先寇布的嘴唇谨慎地、温柔地降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嘴角上,最后覆盖到嘴唇上,像一个手执画笔的画家,小心翼翼又满怀热忱地创作一幅稀世珍品。先寇布吻得那样细密,彷佛要把自己每一缕气息都渗入杨威利的细胞中和血液里。红糖的甜、伏特加的烈和柑橘的浓同他的呼吸一道滑进杨威利的胸腔,打乱了他规律的呼吸,情急之下,他用空闲的一只手紧抓住先寇布的后背。</p>
<p dir="auto">先寇布扣住杨威利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从未感到如此剧烈的紧张和热忱。他细细地吮吸杨威利干燥而柔软的嘴唇,一丝一缕,像一个朝圣的旅人,也像品尝圣水的信徒。他的舌尖轻轻流过杨威利双唇的缝隙,进入他的口腔,他终于尝到了他的味道,是参天的松柏、深邃的海洋,和广袤的星空。他紧紧扣住杨威利细瘦的手指,像一只插进河床中的锚。从杨威利嵌入自己后背皮肤的指尖传来一股灼热的充盈,先寇布难以自持地将停留在杨威利腰间的左手掌滑向更深处。</p>
<p dir="auto">正当先寇布的两根手指即将扯开杨威利的裤带时,杨威利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掌。</p>
<p dir="auto">先寇布连忙停了下来,说:“抱歉,我太着急了。”</p>
<p dir="auto">“不,该道歉的人是我。”杨威利换了一个姿势,转而握住先寇布的手,“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p>
<p dir="auto">“噢,不。你不用勉强自己,这是你的自由。”先寇布想了想,又用手掌轻柔地抚摸杨威利的脸颊,吻了吻他的额头,说:“我已经很满足了。”</p>
<p dir="auto">杨威利把头轻轻枕在先寇布的肩膀上,说:“我可以靠一会儿吗?”</p>
<p dir="auto">“多久都可以。”先寇布伸手绕过杨威利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揽得更近些。杨威利双手轻轻环住先寇布的腰,说:“一会儿睡觉时也可以这样吗?”</p>
<p dir="auto">“当然。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反对。”先寇布温柔地对着杨威利的耳朵说道。</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4">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先寇布原本以为,1961年下半年的他不会再有比与杨威利重逢更幸福快乐的经历,然而这一年最后六天发生的事告诉他——自己的判断失误了,先寇布甚至需要在每晚睡前杨威利吻过他以后掐自己的大腿,才能相信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单恋过头产生的幻觉。第一天晚上,杨威利还显得有一些笨拙,但到了第三天,学习能力超群的杨威利就已经会在吮咬他下唇的同时抚摸他的侧颈了。还好厚实的棉被很好地遮掩了先寇布身体的变化,否则他实在不知道当时当刻应如何收场。</p>
<p dir="auto">两人的相处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令人心生期待的变化——杨威利开始在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握住自己的手,在帮自己看法条时抵上自己的侧面额头,即使在无法表现亲密的公共场合,他也会在走路时不动声色地用手臂贴上自己的臂膀。先寇布感到莫大的快乐,又不敢喜形于色——他生怕得意忘形会惊动赐福于他的神明,又残忍地将这些快乐收回。</p>
<p dir="auto">今天是1961年的最后一晚,杨威利和自己在商场完成新年大采购后,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走在街头。一些兴致勃勃准备参加新年庆祝活动的市民们开始在西柏林街头聚集,而杨威利和先寇布一致认为,用香甜的朗姆酒和优质的睡眠迎接新年是更舒适的一种跨年方式。</p>
<p dir="auto">马路对面就是海德曼街,人行道的红灯让杨威利和先寇布停了下来。一阵风吹来,将杨威利左边的刘海吹向另一边,先寇布腾出一只手来,努力将这缕刘海恢复原位。杨威利朝先寇布弯起眼睛笑,随后继续看向街对面发出橘黄色暖光的一扇扇窗户。</p>
<p dir="auto">“我以前实习时,每天晚上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等红灯,等的时间长了便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对面楼看,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那些居民楼上的灯光。我总是有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每一盏在夜里亮起的灯都是在等待一个人归来。能有一个可以等待的人,不管等不等得到,都是一件幸福的事。”</p>
<p dir="auto">风还在吹,杨威利额前的发丝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先寇布抚上杨威利的背,轻声说:“能够被你这样真诚正直的人等待,是一种莫大的荣幸。”</p>
<p dir="auto">“是吗?”杨威利盯着先寇布的眼睛,然后,他腼腆地笑了,说:“谢谢你。”</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晚饭是从平安夜吃到新年前夕的烤火鸡和饺子,杨威利贡献了尤里安的独家蛋奶酒做法,并被先寇布再次调侃为“只要是有酒精的菜谱都记得很清楚”。杨威利听了,笑着用手指着先寇布见底的酒杯反击道:“你不也是,只要有酒精的饮料都喝得很干净?”</p>
<p dir="auto">结束晚饭后,两人将餐具转移到厨房。先寇布在厨房洗碗,杨威利则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前的一本推理小说开始看。不一会儿,厨房的水声停止了,先寇布走进客厅,坐到杨威利身边。</p>
<p dir="auto">“看到结局了吗?”先寇布问。</p>
<p dir="auto">“还没,不过这一本的凶手很好猜,又是一次障眼法。”杨威利将书合上,放在自己手旁,又朝先寇布的方向挪了挪,将自己的半个身体靠在他的手臂上。</p>
<p dir="auto">“还有三个小时1961年就结束了。”杨威利说。</p>
<p dir="auto">“是,时间过得真快。”先寇布附和道。</p>
<p dir="auto">“也有很漫长的时候。”杨威利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谢天谢地,你活着,我们还能再见面。”</p>
<p dir="auto">“我们以后会一直见面,直到我走不动了。”先寇布的右手越过杨威利的肩,用手指轻轻卷起他的一缕头发,“那我就派我的狗来见你。”</p>
<p dir="auto">杨威利把头抵在先寇布的右胸膛上咯咯直笑,说:“你真傻,不用一直是你来见我,我也可以去见你。”</p>
<p dir="auto">“噢……噢,好,那很好。不瞒你说,我现在打心底里觉得活着真好。”先寇布吸进肺里的空气有一些灼热,“只有活着才能听到你说这些。”</p>
<p dir="auto">“是的,只有活着才有期待,或者被人期待。”</p>
<p dir="auto">杨威利说完便翻起身来吻了先寇布,一反常态地,这是一个极其热烈的吻,似乎嫌侧着的身体姿势别扭,杨威利干脆跨出一条腿,把先寇布围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之间,分别用两只手掌住先寇布的双肩,一口口地尝着他的嘴唇。先寇布没料到杨威利竟然有这样的力气,一时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幸好沙发靠背撑住了他们二人。他的两个手掌伸进杨威利的衬衣下方,抚摸他光滑而清瘦的后腰。他享受着来自杨威利的热情,任他标记自己的嘴唇、下颌、侧颈。忽然,他感到杨威利一只手的五指从后颈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然后,杨威利含住了自己的耳垂。一阵强电流穿过先寇布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p>
<p dir="auto">“那里……不行。”先寇布感到自己的脸颊一阵滚烫。</p>
<p dir="auto">“怎么了?”杨威利眨眨眼,不解地看着先寇布,后者足足深吸三口气,才有些犹豫地开口说:“会有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杨威利似乎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将本就坐在先寇布大腿上的身体贴得更近一些,说:“那么——你想不想到床上去?”</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跟在杨威利身后走进了卧室。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揣着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被一个人勾着手指领进卧室,坐上松软的床。之前那些在人声鼎沸的酒吧、萍水相逢的床上的经历对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帮助——他不能、也绝不愿用对待一叶浮萍的态度去对待一座神殿中的神祇。</p>
<p dir="auto">“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衣服脱下来?”杨威利盘腿坐在被子上,认真地向先寇布发问。先寇布这才清醒过来,帮助杨威利将上身的毛衣和衬衫脱下来,接着也脱掉了自己的。他伸出手抚上杨威利的侧脸,开始吻他。杨威利的双手轻轻摩挲上他的两个肩胛骨的边缘,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他的身体内。他的右手抚上杨威利的左胸口,触到了他紧张而剧烈的心跳。</p>
<p dir="auto">忽然,先寇布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停下来,盯着身下的杨威利说:“有一个问题。”</p>
<p dir="auto">“什么问题?”杨威利问。</p>
<p dir="auto">“尤里安——有没有可能在他的房间里放安全套?”</p>
<p dir="auto">“不知道。我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聊过。”</p>
<p dir="auto">“那楼下的商店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开着让我去买一盒安全套?”</p>
<p dir="auto">“应该没开了——”杨威利还没有说完就被先寇布摇着头抢过话头,他彷佛一只耷拉着耳朵的金毛犬,皱着眉头说:“那我们今天不能做——”</p>
<p dir="auto">和先寇布认识九个月来,杨威利第一次用手势打断了先寇布的话,说:“我有。”</p>
<p dir="auto">“什么?”先寇布又惊讶又欣喜地看着杨威利,如果他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现在一定摇得像一台开到最大转速的电风扇。</p>
<p dir="auto">“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杨威利用眼神指向自己的斜后方,“前几天楼下便利店开门后我去买的,我想,也许总会有能和你用上的那一天。”</p>
<p dir="auto">杨威利还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却立刻被先寇布的嘴唇堵住了。他感到先寇布的吻如一汩清泉,流经自己的唇齿、鼻尖、睫毛、侧颈、喉结和锁骨,最终在自己的胸前回旋流淌,这是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世界,他感到细雨的缠绵和烈日的激昂,滚烫的血液从左胸口泵向全身,就连最细的那根毛细血管也在熊熊燃烧。他的右手摸索着握住抚在自己右胸口的先寇布的手掌,任他领着自己数过自己的肋骨,沿着腹外斜肌滑向更深处。
当先寇布的手指即将插进杨威利的裤子和小腹皮肤之间的缝隙时,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抬头看着杨威利,说:“你确定要继续吗?”</p>
<p dir="auto">杨威利点点头,双手环住先寇布的后颈将他拉近一些,吻上他的额头,说:“做你想做的吧。”</p>
<p dir="auto">先寇布轻轻扶住杨威利的头,将他重新放回到松软的枕头和床单之中。他抽出床头上一个空闲的枕头垫在杨威利的腰下,说:“这样你会轻松一点。”在他身下,杨威利半弯着眼睛看他,说:“你总是那么温柔。”</p>
<p dir="auto">“是你让我温柔。”先寇布俯下身,让自己的胸膛贴上杨威利的胸膛,在他耳边轻声说:“痛就告诉我。”</p>
<p dir="auto">“我相信你。”杨威利握住先寇布的手。</p>
<p dir="auto">杨威利终于明白,接受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命和身体是同样的感觉,一样的热烈、一样的兴奋、一样的羞怯又欣喜、一样的疼痛又充实。他扣住先寇布肌理紧实的后背,他的眼前是先寇布,他的身体里、心里、脑海里也都是他——他在餐桌前说笑时爽朗的笑,他在红绿灯交换时关切地揽住自己的手,他坐在教室角落笃定地看向自己的眼,还有,还有他朝南边飞驰而来时抛在身后的两声枪响。杨威利抬眼看着先寇布,他的力量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鲜,他接受了这股力量,任其在自己的体内冲撞,他感到十分幸运,同时又对命运的馈赠感到惭愧。</p>
<p dir="auto">先寇布觉得眼前的杨威利彷佛一轮太阳,他细腻的皮肤上泛起的光芒是日冕,他起伏的胸膛中吐出的气息是太阳风,他红润的嘴角里溢出的声音是闪焰。自己这一颗漂泊已久的行星终于被电磁场的引力拉上了一条最完美的轨道,他甘愿绕着这样一颗恒星运动、向前,一同在绚丽的银河中穿梭,再奔向不可预知无法避免的终结。整个宇宙的感情涌进先寇布的心房,他的心脏因迅速膨胀而疼痛不已,他弯下身,深切地拥抱属于自己的太阳,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坠落,滑过杨威利的侧脸,渗进他乌黑的发丝之中。先寇布微颤的双手捧起杨威利的脸,说:“你美得耀眼。”</p>
<p dir="auto">杨威利双手使力,揽着先寇布的后背坐起来。他轻轻地擦去先寇布残留在眼睑上的泪水,说:“好好的一团焰火,怎么倒流泪了呢?”然后,他将下巴枕在先寇布的肩上,清晰又迷离的声音抚摸过先寇布的耳膜,说:“点燃我,可以吗?”</p>
<p dir="auto">先寇布无需用语言回答,他紧紧抱住杨威利,不让一丝空气阻隔他和他的身体。他一寸一寸地攀升,一寸一寸地扩张,一切的一切都化成了玫瑰色的星云,他在这玫瑰色的浩瀚银河中与他交换所有的热烈和力量。他愿意交付,他愿意容纳,这是最完美的圆环,这是最完整的宇宙。</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从不做梦,在那些无事发生的夜晚,他总是拥有沉浸而高效的睡眠。然而昨夜的先寇布,却在无数个绮丽的梦境中迎来了1962年的第一天,当他被逐渐清醒的意识拉开眼皮时,他还能感到自己脸上挂起的笑。</p>
<p dir="auto">“你醒了?”一旁的杨威利半撑着身子,深邃的黑眼睛弯成两个浅浅的月牙,温和地注视着他。</p>
<p dir="auto">先寇布起身看了一眼床头闹钟上的时间,有些意外地问:“才7点半,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p>
<p dir="auto">“因为我有问题想问你。”杨威利的笑容越发神秘而腼腆起来,先寇布轻柔地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帮他把头发捋到耳后,问:“什么问题?”</p>
<p dir="auto">“你在东柏林的公寓有多大?”</p>
<p dir="auto">“77平方。”</p>
<p dir="auto">“卧室呢?”</p>
<p dir="auto">“不清楚……大概二十多平方吧。”先寇布有些不解,“怎么突然问这个?”</p>
<p dir="auto">“我——我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我想,”杨威利侧过身子,看着先寇布,说:“你要是不嫌弃两个人住二十平方的卧室挤的话,也可以省下租房的钱。再过几年,加上我的那一部分,也许我们可以去伊谢尔伦路看看房子?”</p>
<p dir="auto">先寇布看着杨威利满足地笑了,他相信即使自己不说,对方也一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p>
<p dir="auto">-End-</p>
<p dir="auto">2020.4.28</p>
]]><![CDATA[银英丨先杨丨柏林,1961。]]>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先-杨-丨-柏-林-1961/2021-01-20T04:56:05.502984+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1-20T04:56:05.502984+00:00<![CDATA[<p dir="auto">起笔于2020年2月26日,春寒料峭中。</p>
<ol dir="auto">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清晨的亮光勉强挤过深灰色窗帘的缝隙,在黄褐色的木地板上抛出一条浅金色的线段。线段从地板和墙裙的交界处出发,在一把搭着一些衣物的椅子上折出几个角度后,最终停在一张脸上。这张脸的其他部分仍浸没在黑暗中,让人很难看清它的全貌,但显露在光线下高挺而棱角分明的鼻梁依然暗示着它的主人在过往的人生中没少收到对自己相貌的赞誉——这显然是一只漂亮男人才有资格拥有的鼻子。</p>
<p dir="auto">男人身旁的被子和床单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那是另一个人,从其起身时带出的一头深褐色卷发和展现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女人抬起一只脚无声地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轻巧地下了床,在床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内衣和连衣裙。五分钟后,女人将压进连衣裙与后背缝隙中的头发向后捋好,走出卧室,用同样轻巧的动作扭开了房间门。</p>
<p dir="auto">听见房间门被关上后,华尔特·冯·先寇布睁开了眼睛。他熟练地穿上背心和短裤,叠好被子,将床单理得平整,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尚不刺眼的阳光透进房间。他转身走进卫生间,在水池前刷牙、洗脸、用一把直齿小梳子将明亮的褐色卷发梳成典雅的形状。衬衣、羊毛背心、长裤被一件一件地套在他匀称的身体上,先寇布走到穿衣镜前,把衬衣的领口理得更加端正。接着,他取下衣帽架上的手套和深灰色毛呢大衣,蹬上黑色皮靴走出了家门。他走过几扇标着号码的房门,转进楼梯间,经过了三个楼层标志牌后,先寇布下到了一楼。一阵风从常年开着的单元楼门中穿过,先寇布刚梳得服帖的刘海发梢在气流的带动下微微颤动。</p>
<p dir="auto">“今天天气还不错。”</p>
<p dir="auto">先寇布一边看着灰蓝色的天空自言自语,一边走出了单元楼。</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神色悠闲地在柏林的街上走着——这并不是他的常态,他的工作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假期,而在他这些为数不多的假期中,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女伴——不是女朋友,更不是未婚妻,先寇布对建立恋爱和婚姻关系的态度和他对白水煮青菜的态度一样——这甚至无法构成一种选择。也许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自觉地把恋爱和婚姻当作温暖的港湾,先寇布却始终不大能理解二者的意义。在过去的人生中,他只任由数不清的女人在他身边来了又走,并不会刻意拒绝也不会有意留念。他明白,当下一份人事调令送到自己面前,他就会再一次告别当前的生活,开赴下一个驻地——这就是军人生活,是对单调和规律的一万次服从。
在像今天这样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女伴,连同事酒局都没有半个的日子里,先寇布会到附近的街区走一走。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也没有具体要做的事,只是想做一些预定行程以外的事,如果能遇到一些计划外的惊喜,那可就更好了。先寇布从二十岁开始就这么想着,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迈着同样的步伐,在看上去没什么不同的街道中和同样没什么不同的人们擦肩而过。他盯着人行道上石砖拼接的缝隙,大小相同的正方形石砖井然有序地在自己的脚下铺成一张望不见尽头的网,受这张网的建造者之命,无数块曾经的天然巨石在采石场被开采、打磨,然后运送到这里,安静而顺从地被水泥封进地里,维持着这套小小人行道系统的秩序。先寇布感到胃里一阵搅动,他对这张秩序井然的网感到一种审美上的厌倦。</p>
<p dir="auto">先寇布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建筑,街道两侧的商店正准备开门,早起工作的人们快步穿过腓特烈大街,从东边到西边,或从西边到东边,没有人留意先寇布在人行道上的短暂停留,也没有人在乎他视线所注视的方向,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用和周围人一样的步频走进了城市的西边。</p>
<p dir="auto">先寇布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这是他到柏林的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进入西柏林。他并不是一个兴致勃勃的城市旅游探险者,对自由世界也没有特别的向往,只是昨天在午饭时间,他的新东德同事卡斯帕·林兹中校随口对他说:“你还没去过西柏林吧?可以去看看,那边也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先寇布点头表示接受他的建议。反正都来了,去看看也无妨。既然人生已经没有办法向上帝要求什么,还是不要再拒绝祂递到眼前的机缘为好。</p>
<p dir="auto">先寇布在西柏林的街区中一连逛了好几个小时,他在一家路边的商店里买了几瓶酒,中午过后,又走进一家咖啡馆,在里面呆了两小时。见时间已经不早,先寇布打算回去。正当他走在回东柏林的路上时,却被一丝香甜的气味攫住了注意力。他循着香味的方向望向右前方的商店橱窗,两排形状精致的蛋糕陈列在玻璃橱窗内。先寇布忽然想起,当自己的年龄只有个位数时,偶尔父亲的酒卖得好的那个月月末,母亲就会一头扎进厨房,在里面呆上大半天。那一天晚上的餐桌上一定会出现一盘和眼前橱窗里一样精美的甜点,这时父亲便会兴味盎然地从自己房间的酒柜里拿出珍藏的红酒,给母亲、自己和他分别倒上半杯。在先寇布短暂的童年里,这几乎成了他最为珍藏的一截记忆片段。先寇布盯着蛋糕出神,连一个行人差点撞上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蛋糕店的门被打开了,更加浓郁的奶油香味传了出来。先寇布醒过神来,三两步跨到店门前,一把掌住正缓缓关上的玻璃门,走进了店里。</p>
<p dir="auto">十五分钟后,先寇布终于排到收银台前,他向店主——一位身材微胖,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用手势和简单的英语指向两款三角蛋糕,将一张大额面值的西德马克放到柜台上。店主动作利索地将两块蛋糕装好,礼貌地递到他手上,再拉开收银机的抽屉,从表面摸出几张纸钞和硬币找给他。先寇布一手拿着蛋糕盒子,一手接过钱,正当他准备把钱装进大衣外层的口袋里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店主说道:</p>
<p dir="auto">“您找给了我——一张东德马克?”</p>
<p dir="auto">先寇布将手上的几张纸钞摊在柜台上,用手指着其中一张说道。店主凑上前来,在几张西德马克中,确实有一张砖红色的纸钞混杂其中,纸钞的发行处赫然印刷着“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的字样。店主的圆脸立刻堆上了尴尬的笑,他连忙向先寇布道歉,说:“真是抱歉,一定是上一位客人拿错了钱,这就给您换。”先寇布制止了他,说:“没关系,反正我也能用上,您把汇率差补给我就行。”</p>
<p dir="auto">店主再一次向先寇布道歉,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下一串数字,拉开收银机的抽屉里找出几张零钱交给先寇布。先寇布扬起眉毛,倾身向店主做出一个优雅的道谢姿势,转身离开了蛋糕店。</p>
<p dir="auto">走在回腓特烈大街的路上,先寇布对今天的一切感到十分满意,他决定在明天上班时把今天买到的酒分一瓶给林兹,再和他聊聊今天的见闻,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商店老板的藏酒、样式精美却价格亲民的蛋糕店——还有那个排在自己前面错用东德马克付账的幸运糊涂虫。搬到西边来也不去换新马克,不是钱多得不稀罕去兑的富豪,就是个神经粗大的笨蛋。</p>
<p dir="auto">先寇布哼着一首轻快的斯拉夫民歌,黑色皮靴有节奏地踏在正方形石砖平铺成的人行道上。</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当先寇布正在咖啡馆里品尝咖啡豆的香醇时,一位青年从城市的西方挤上了驶往东方的地铁。</p>
<p dir="auto">在充满人高马大的日耳曼人的车厢中,这位体格偏瘦,身高不足一米八的青年并不引人注目,只有一头蓬乱的黑发和线条柔和的鼻梁暗示着他的基因来自于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他安静地坐在座椅上,专注地读着手中的书,额头前显得略长的刘海不时被车厢的晃动抖落到眼前,他便伸出手将那一缕柔顺的头发拨到额头的侧边。相邻的人起身或坐下,他也只是略微挪动身体,并不愿把眼睛从一排排铅字上移开。在地铁行驶了五十三分钟后,黑发青年将右手伸进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样的纸条夹进书页中刚完成阅读的位置,把书装进手提袋中,待地铁进站后便起身走出了车厢。</p>
<p dir="auto">走出地铁站,黑发青年没有像往常一样转向南边,而是向北走去。去年夏天,他的上一个室友与女友订婚后便搬了出去,为了减少一点在柏林市中心生活的成本,他只好寻找下一个合租的室友。而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当他因为连续拒绝了好几个前来看房的寻租人而无比困扰之际,一位浅色头发、面容精致而姣好,举止十分得当的大学生联系上了他。这位十八岁的少年极其有礼貌,甚至一开口就叫他“Professor Yang”——这让当时还在准备教授资格论文考试的他极其难为情。“等我真正当上教授以后再叫也不迟呀,尤里安。”这位三个月后终于迈上通往教授的第一级台阶的青年挠了挠自己的一头黑发,带着羞涩的笑容对尤里安说。
就这样,尤里安·敏兹——这位来自美国加州的留学生就成了自己的室友。噢对了,后来,当杨成为初级教授后,他也成为了杨威利的第一批学生。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尤里安高兴得跳起来拉住杨手舞足蹈,他兴奋地说:“我觉得你未来一定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授!”</p>
<p dir="auto">“尤里安,不立足事实证据就得出结论,是历史专业的大忌噢。”杨一半严肃一半戏谑地说。</p>
<p dir="auto">“我已经和这个事实在一起生活半年了。”尤里安朝杨露出轻松的表情,“说不定以后我会作为‘柏林自由大学著名终身教授杨威利的室友兼学生’被写进你的回忆录里呢?”</p>
<p dir="auto">“你这是捧杀啊,尤里安。”杨威利摇摇头苦笑着回答。</p>
<p dir="auto">此时的杨威利正在脑海里愉快地翻阅这一段记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环境,直到差一点撞上一个站立在商铺橱窗前的高大男人,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到了蛋糕店前。今天是尤里安的十九岁生日,作为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把杨威利陷入收纳危机的公寓整理得焕然一新,还准时提供早晚餐的回报,尤里安绝对值得一个全柏林乃至全德国最好的蛋糕店里的所有蛋糕——当然,鉴于杨威利的收入和二人的胃口有限,他只能在这些精美的蛋糕里挑选一个带走。杨威利熟悉尤里安的喜好,很快他便选中了一款巧克力蛋糕。他从手提袋中抽出一张大额纸币,确认价格后,见还少了个零头,又从西装的口袋中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收银台上,转身走出了店门。</p>
<p dir="auto">回到家中,杨威利一打开门便见尤里安正端着土豆炖牛肉走出厨房。见杨威利回来,他将今晚的主菜放在餐桌上,快乐地和他打招呼:“老师今天穿这一身西装相当帅气呀!”</p>
<p dir="auto">“我平时穿的夹克衫也挺不错的吧!”杨威利微微挺直腰板,撅嘴试图反驳。他顺手将蛋糕盒子放在餐桌上,说:“不过,上一次穿这一身还是在洪堡的博士授位仪式上,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p>
<p dir="auto">尤里安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转身跑进厨房,拿出一瓶还有三分之二液体的白兰地和两个酒杯,往里面倒上酒,将一只酒杯递给杨威利,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老师。”</p>
<p dir="auto">杨威利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将手中的酒杯在尤里安的酒杯上碰出轻响,说,“也谢谢你对我的照顾,生日快乐,尤里安。”</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2">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作为苏联派出的军事顾问,华尔特·冯·先寇布的工作并不复杂——参加会议、指导部队训练,以及准备未来的岗哨布防,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完成规定的工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三十五岁的他甚至不能感到无聊——除了这条路,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吗?只是当他盯着办公室的天花板时,脑子里偶尔会溜出一个细弱的声音,问他自己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就将顺着军人这条直线永远延续下去。</p>
<p dir="auto">一阵敲门声把正在旋转两头铅笔发呆的先寇布拉回了现实,卡斯帕·林兹中校走进办公室,和他对接工作。两个月后将会有一支华约部队进入东柏林,林兹需要向先寇布确认部队的兵员情况。这部分工作没什么新意——接收一支从莫斯科来的部队的办法,罗曼诺夫时代和赫鲁晓夫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先寇布按部就班地和林兹对接每一个步骤,再次确定没有纰漏后,交待林兹按计划执行。</p>
<p dir="auto">林兹向先寇布行军礼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开口说道:“先寇布上校同志,你对戏剧有兴趣吗?”</p>
<p dir="auto">“一般吧,之前看过一些。”先寇布有些疑惑地看着林兹,“怎么了?”</p>
<p dir="auto">“啊,是这样。我上个月前在国立剧院预定了一张今天的戏票,可昨晚我才在朋友那里得知画廊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新人画家的画展,他暂时还没什么名气,所以展期很短,到今天就结束了——”林兹朝先寇布眨眨眼,说:“正好这是一出苏联戏剧,于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p>
<p dir="auto">先寇布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光,他回答道:“好啊,谢谢你的好意,我把票钱给你。”</p>
<p dir="auto">“那倒不用,你上个月不还给了我一瓶Badisch Rotgold吗?就当是我的回礼吧。”林兹爽快地摆摆手说,从左胸口处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戏票递给先寇布,“伊万·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p>
<p dir="auto">林兹将戏票交到先寇布手中便离开了办公室,先寇布神情愉快地将戏票翻到正面,阅读票面上的信息——下午三点,国立剧院,至少提前一刻钟进场。先寇布翻开日程本确认今天的工作:如果动作够快的话,他早上就能完成今天的全部工作,中午还能回家换上正装——毕竟,带着苏军红黄相间的三星肩章走进剧院,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先寇布暂时还没有在三十五岁的这一年里搞出点什么大事的打算。</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座位在一楼13排7号,先寇布身着黑色西装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抬腕看表,14:30,远处舞台上的布景正安静地等待观众陆续进场。不一会儿,先寇布右边的座椅坐下了一对青年情侣,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本场演出的导演和演员。先寇布用他仅有的德语水平,勉强听懂这是一个东德剧团,至于演职人员,他实在不甚了解。</p>
<p dir="auto">周围的人声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先寇布四下张望,大部分座位已经被观众填满,人行通道上的人们也在试图尽快找到自己的座位,先寇布所在的这一排只剩下自己左边的一个空位。已经14:43了,也许这个座位原本的主人也有和林兹类似的情况,又不像林兹那样幸运地转让了戏票。</p>
<p dir="auto">忽然,几声听上去有些清癯的“Entschuldigung” 由远及近传进先寇布耳中,紧接着,他感到左侧座位一阵晃动——一个青年坐到了自己身边。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黑色的头发,略显细瘦的手指,上身套着一件看上去有一些年月的深褐色夹克衫。亚洲人?先寇布心底生出一些好奇,尽量不动声色地把头向左又转动了几个角度。黑头发的青年显然是跑着过来的,他脱下夹克衫后,便在座椅上压抑不住地喘气。先寇布看着身旁青年的白色帆布鞋,觉得有些好笑,穿帆布鞋和夹克衫来剧院,现在的小孩相当自由奔放啊。不过他并不想做礼仪卫道士,在华沙时就有人批评自己的言行是“故作姿态的贵族做派”,结果被他在餐厅里狠狠奚落了一番。先寇布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妄下评论,也不愿意对别人评头论足。于是,他正了正身体,将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中央的巴扎罗夫身上。</p>
<p dir="auto">先寇布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过这一部戏,是母亲带自己去看的。那天傍晚,母亲拉着自己小小的手,提着肉和菜准备回家。在路过城中唯一一家剧院时,她停了下来,盯着剧院外张贴的海报看了很久。接着,母亲松开拉着先寇布的那只手,开始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又一张零钱。母亲将手中的钱反复数了三遍后,她再一次拉起先寇布的小手,说:“我们今天去看屠格涅夫小说改编的戏剧好不好?”年幼的先寇布不知道什么是屠格涅夫的小说,也不知道什么是戏剧,他只知道那一天母亲望向他的宝蓝色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光亮。一小时后,这些光亮又都化作母亲眼眶里的眼泪,汩汩流下她鹅蛋形的脸颊。先寇布自诩在三十五年的人生中见过叶尼塞河以西所有类型的美人,但她们谁也美不过那个时候的母亲——那是宛如稀世水晶摔碎在地上时所散发出的忧伤而耀眼的光芒,先寇布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美。</p>
<p dir="auto">九岁的先寇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流泪,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求他向父亲隐瞒。“不要说我们去了剧院,你爸爸会伤心。”母亲这样对他说道。先寇布点点头,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对自己提出奇怪的要求。当她一个人在卧室里,打开衣柜深处的一个棕色皮箱,从里面捧起一张黑白照片,抚摸那双浅粉色缎面芭蕾舞鞋时,她总是擦掉脸上的眼泪,对静静立在卧室门口的先寇布说,“不要告诉你爸爸,他会伤心。”</p>
<p dir="auto">二十六年后,离开家乡已二十四年之久的先寇布坐在东柏林国立剧院的座椅上,看着一张张日耳曼面孔出演屠格涅夫小说改编的戏剧,他总算明白了母亲的眼泪里到底装着什么。他的心中涌上一股没来由的乡愁,继而又在心底嘲笑自己,连故乡在哪儿都不确定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谈乡愁?</p>
<p dir="auto">忽然,他感到身旁的黑发青年将右手抬了起来,他的食指弯曲着擦过自己的右眼角,脸颊上隐约泛着几点光。先寇布微微扭头又瞥了他一眼,这一回,他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些同情。也许自己身旁坐着的,也是一个有着满腹心事的异乡人吧。</p>
<p dir="auto">演出结束了。观众开始依次离场,先寇布也准备离开。他起身理顺被压出些微褶皱的背心下摆,转身去拿搭在座椅上的西服外套。这时,他发现一件深褐色夹克衫正斜搭在邻座的扶手上,而夹克衫的主人——那个穿白色帆布鞋的青年已经不知去向。先寇布穿上自己的西装外套,将邻座的夹克衫拿起来,试图找到这件夹克衫所有者的个人信息。果不其然,先寇布在夹克衫的左边口袋中找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打开笔记本后,先寇布却傻了眼——这上面全是自己看不懂的方形文字,偶尔有几个数字和箭头,看在先寇布眼里也毫无头绪。哎,真是个倒霉的糊涂虫。先寇布想起两个多小时前青年忙乱的模样,又想起他脸颊上的点点水光。为了让你今天不那么倒霉,我就姑且等你一刻钟吧。先寇布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剧场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先寇布和一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先寇布左右张望,也没有见到刚才那个黑发青年的身影。先寇布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十七分钟了。先寇布有些遗憾地拿起夹克衫,准备出门后交给剧场的工作人员。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伴随着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一个清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啊,您好!这是……我的夹克衫?”,先寇布抬起视线,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睛。这回先寇布看清了他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确实是一张亚洲人的脸。先寇布客气地将夹克衫递给他,对方朝他露出温和而友善的笑容。</p>
<p dir="auto">“谢谢你。”青年将夹克衫套在身上,忽然他像明白过来什么一样,抬头问已经站起身来的先寇布:“Sein Sie hier geblieben bis ich zurückkomme? ”</p>
<p dir="auto">先寇布匮乏的德语水平显然无法支撑他继续对话,他只好换上华约国家通用语尝试和青年交流,“Русский?”</p>
<p dir="auto">“Xорошо!”黑发青年开始说起俄语来,和先寇布之前遇见的一些说俄语的日本人不同,他的发音十分准确和流利。结合他爽利的脸型和目测至少175厘米的身高,应该是个来自中国北方的人,先寇布在心里暗想。</p>
<p dir="auto">“能找到可以交流的语言太好了,我还在懊恼今天怎么就偷懒没有带便携字典出来。”黑发青年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刚才是想说,我的夹克衫里还有一个用了好几年的笔记本,上面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谢谢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p>
<p dir="auto">“不客气。”先寇布回答道,少顷又补充道:“毕竟你一个大学生来这里读书生活也不容易。”</p>
<p dir="auto">黑发青年愣了一秒,随即有些羞涩地笑起来:“我不是大学生,我已经三十二岁了。”</p>
<p dir="auto">“真的吗!”先寇布的瞳孔迅速缩小,他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眼前这个自称已经三十二岁的青年,发出惊叹的声音:“你们亚洲人长得太年轻了,我以为你才二十几岁。”</p>
<p dir="auto">黑发青年又一次羞涩地笑了。然后,他向先寇布伸出手,说:“我叫杨威利,在柏林自由大学工作。”</p>
<p dir="auto">哦,西边的人。先寇布一向警觉的眼珠转了转,依然客气地与杨威利握手,“华尔特·冯·先寇布,在苏——体育馆工作。” </p>
<p dir="auto">“你好。”杨威利的眼神在先寇布脸上稍作停留,很快便收了回来。“那么,为了感谢你救了我的夹克衫和笔记本,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下午六点的柏林已是夜色朦胧,橘黄色的路灯和马路上的车水马龙代替银河在人间划出一道道流光。杨威利神情自然地走在先寇布的左侧,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正随着他的步频轻轻晃动,他的步子迈得要慢一些,先寇布需要稍微控制自己的速度才能和他保持一致。他跟着杨威利穿过主干道,绕过两个街区,走进一条静谧的小巷,在一家装修简约的餐馆前停了下来。</p>
<p dir="auto">先寇布抬头,一块用艺术字体写着“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的招牌直冲向他的眼睛,从军多年的防备本能让他立刻一手摸上腰间——却反应过来今天并没有穿军装,也没有配枪,他带着惊讶和防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p>
<p dir="auto">“我是在中国南满长大的,我爸爸有几个常常见面的俄国朋友,小时候我老是被他带到饭局上蹭吃蹭喝。”杨威利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神态自若地领着先寇布走进餐馆,“读大学时,这家店的饭菜数量和价格都拯救了比现在更穷的我,以至于我对这里一直抱有一种朴素的感激。每次到东柏林,我都会过来一趟。”</p>
<p dir="auto">先寇布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愧疚和好笑,自己对黑头发的东亚男青年又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克格勃实在没有必要派一个看上去在身体对抗上完全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来接近自己。为了缓解也许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尴尬,先寇布轻轻咳了一声,说:“真巧,我母亲也是俄国人。”</p>
<p dir="auto">“那太好了,看来我今天是带你来对了地方。”杨威利愉快地说,在一张落地窗旁的正方形餐桌一头坐下,拿起自己面前的菜单又放下,说:“今天应该让你点菜。”</p>
<p dir="auto">先寇布按照两人的饭量点了菜单上自己感兴趣的菜,半小时后,服务生将餐盘陆续端了上来。自从盟军占领柏林后,先寇布就一直派驻在东欧各地,正宗的俄式菜已经成为只有在偶尔想起母亲时才会泛起的味道。旧事不可追,先寇布没有过于积极的兴趣去缅怀过去,然而,当他咬下一口奶酪方包时,还是不自觉地从嘴角溢出了一声赞叹。</p>
<p dir="auto">“是不是很棒?”杨威利半弯着黑眼睛看着对面先寇布脸上掩饰不住的惊喜,有一点兴奋地问道。</p>
<p dir="auto">先寇布一面认真地点头,一面细致地咀嚼,让奶酪的浓郁和黑麦的清香充满口腔。他甚至不清楚此刻的自己到底是在接受杨威利的感谢,还是在承蒙他的恩惠。他心中的警惕放下了一半,开始仔细而平静地观察眼前的人。他之前见过一些中国人,到莫斯科留学的大学生或是讨生活的劳工们,杨威利长得和他们很相像,却又拥有和他们不一样的气息。到底哪里不一样,先寇布暂时也说不上来。把自己餐盘中的食物解决了一大半后,杨威利终于发现先寇布在观察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怎么了?”</p>
<p dir="auto">“啊,没有。”先寇布有些抱歉地缩回了视线说道,“我只是在想,你和我见过的一些中国人不太像。”</p>
<p dir="auto">杨威利浅浅地笑起来,说:“那是因为我不完全是中国人——我妈妈是日本人。当时日本政府鼓励向中国东北移民,她就跟着我外公外婆举家从札幌来了长春。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对她的印象其实很模糊。”</p>
<p dir="auto">不过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你母亲一定是一位美人。先寇布强忍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回答道:“原来如此。”然而这个疑问的解答却激起了他更多的兴趣,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p>
<p dir="auto">“那又是为什么来德国呢?”</p>
<p dir="auto">“因为在美国领事馆总是排不上号,战争又一触即发。”杨威利低下头,用叉子叉起一小块馅饼,却没有送进嘴里。</p>
<p dir="auto">“哦,中日战争。”先寇布说。</p>
<p dir="auto">“不,中国内战。”杨威利用叉子将馅饼一分为二。</p>
<p dir="auto">“啊……”先寇布明白了一些,低头开始咀嚼另一块面包。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急切地向杨威利确认:“那你的父亲呢?他跟你来德国了吗?”</p>
<p dir="auto">“没有。”杨威利摇了摇头,餐盘中的馅饼已经被他分成了更小的碎片,“只拿到了一个赴德名额。他留了下来。”</p>
<p dir="auto">“你家在——”先寇布倒吸了一口冷气。</p>
<p dir="auto">“在长春。”杨威利仰头喝了一口伏特加。</p>
<p dir="auto">“实在抱歉……我没想到……”先寇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埋怨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人的身世好奇,也埋怨自己不动动脑子,一个中国人,在这样的年代,几乎跨越一整个欧亚大陆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谋生,还能是因为什么。</p>
<p dir="auto">“没关系,我平时也没有什么机会讲,你能懂我已经很感激了。”杨威利抬眼看向先寇布,后者在接收到那一束视线时感觉到一丝灼烧的疼痛。先寇布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惶恐,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杨威利这样的人,这个人如果不是他见过的演技最好的克格勃,大概就是目前地球上最正直的人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先寇布心中那股渴望未知和刺激的兴味都已经被吊了起来。</p>
<p dir="auto">“我就住在夏洛滕大街49号,工作也在附近,没有大项目的时候都挺闲的,你要是愿意,下次来这边还可以来找我。”先寇布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钢笔,在餐巾纸架上抽出一张来写下地址和门牌号。“给我写信也行,只是记住不要贴太好看的邮票,否则我会被邮差烦死。”</p>
<p dir="auto">先寇布写好地址,将纸巾折成一只天鹅的形状,用手指将这只天鹅滑到杨威利面前。看着杨威利将这只静止的白天鹅仔细地夹进口袋中的笔记本里,先寇布忍不住笑了出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我家就在那边,穿过马路就到了。”</p>
<p dir="auto">当先寇布和杨威利走到腓特烈大街时,杨威利停了下来,指着马路另一头说。先寇布点点头,说:“今天谢谢你的晚餐。”</p>
<p dir="auto">“应该是我谢谢你。下次见。”</p>
<p dir="auto">“下次见。”</p>
<p dir="auto">先寇布站在路边看杨威利转身向腓特烈大街的对面走去,自己也转身走向腓特烈大街的另一边。柏林的夜晚总是五光十色,喧嚣吵闹,令人眼花缭乱,此刻的先寇布却感到今天吹过自己身体的西风带上了一丝温柔与平和。他将领口处的领带拉松一些,好将身体里的热气放出来。大概是因为春天要来了,所以连晚风也不那么凉了。他一边欣喜地走,一边这样想着。</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3">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两周后,先寇布下班回家时,在邮箱里发现了杨威利的来信。白底红框的信封上,是用黑色钢笔写成的几行清隽字体。先寇布首先看向寄信人的地址,海德曼街,离自己的住处很近。他打开公寓门,把其余几封信件随手放到进门处的五斗柜上,然后,用裁纸刀裁开信封口,抽出了里面的雪白色信笺纸。</p>
<p dir="auto">杨威利在信的开头礼貌地寒暄了一番,然后写道,他在5月5日上午会到东柏林来,问自己是否有时间和他见面。“我大概能在早上12点结束要做的事,其余的时间都很闲。如果你有时间,也想在市区走走,请给我回信。”杨威利在信中写道。</p>
<p dir="auto">先寇布在脑海里快速翻阅周五的工作——行政会议可以挪到早上九点,卫戍部队常规让林兹负责,布鲁姆哈特是个可靠的小伙,军队训练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离军区阅兵还有一个月,时间还来得及。更何况只是半天时间,就算说自己宿醉了,苏联庞大而漏洞百出的官僚系统也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旷工半天的中级干部——不过,要是真容不下,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脑海中的先寇布一脸坏笑地说。他坐到书桌前,从抽屉中找到一沓没有单位名称的信笺纸,快速地在纸上写起回信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星期五下午一点五十分,先寇布一身便装站在柏林洪堡大学门口的威廉·冯·洪堡雕塑前,用机敏的眼睛在往来的人群中搜寻一张特定的亚洲人面孔,杨威利的模样在他的脑中有些模糊了,但他始终记得那一双眼睛,知性又神秘的黑眼睛。菩提树下大街的一张张脸从先寇布期待的视线中经过,这里面没有一张属于杨威利。先寇布低头看表,已经13:59了,他的心中有一点紧张和失落。</p>
<p dir="auto">“先寇布先生!”一个干净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先寇布猛地扭头,杨威利身着一套深褐色西装,西装外套下面是一件没有系领带的纯白衬衣,也许是因为午后气温有些升高,衬衫领口的两颗纽扣都打开了。他的胸口略微起伏,脸颊上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色。先寇布露出柔和的表情问道:“你跑过来的?”</p>
<p dir="auto">“嗯。”杨威利点点头,“我从侧门绕过来的,大老远就看见你在等,怪不好意思的。”</p>
<p dir="auto">“啊,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也从来没有来过洪堡大学,就当观光了。”先寇布用尽量自然的神情回答道。</p>
<p dir="auto">“你不是在这附近工作吗?”杨威利随口问道。</p>
<p dir="auto">先寇布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撒的谎,强作不动神色地解释道:“我——是去年才从波兰过来工作的,平时也不太出去玩,对周边不是很熟悉。”</p>
<p dir="auto">“这样……那我可是有一条绝佳的洪堡大学观光路线,要不要体验一下?”杨威利半弯的眼睛里透出光,“这里曾经是普鲁士亨利亲王的宫殿,我是历史系毕业的,可以做你的免费解说。” </p>
<p dir="auto">先寇布连忙点头,让杨威利领着自己走过一片经过精心修剪的草坪,走进了柏林洪堡大学内部。</p>
<p dir="auto">杨威利用细致但并不晦涩的语言向先寇布介绍周围的建筑,语速不快也不慢,这让他感到很舒服。自从他离开圣彼得堡后,他去过许多曾经有历史,或正在发生历史的地方,但他从来不愿多想,只是对那些静静承载着人类世界喜怒哀乐的遗迹们投过漫不经心的一瞥,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军旅生活中。对他而言,历史是一个过于沉重又过于炽热的事物。</p>
<p dir="auto">“你对这里很熟悉呀。”在听完杨威利对黑格尔广场的介绍后,先寇布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p>
<p dir="auto">“那是因为我——”杨威利带点顽皮的声音突然停止,他迅速地转移到先寇布的右侧,将贝雷帽的帽檐拉低了下来,对先寇布说,“挡住我一点。”</p>
<p dir="auto">往哪边?先寇布刚想问,随即就看到问题的答案从路的对面朝他俩走来——一位身着黑色礼服,面相严肃、下颌紧收的老人。先寇布将身体微微侧向杨威利,不动声色地将两人往路的另一侧挪动。上帝保佑,当老人和两人交会时,先寇布身后有几个大学生主动上前向老人鞠躬问好,先寇布见势向杨威利使了个眼神,两人迅速逃离了现场。</p>
<p dir="auto">“哎呀,好险。要是被他看到就惨了。”杨威利惊甫未定地自言自语,见先寇布一脸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他是这里的历史系主任,也是我曾经的老师之一。”</p>
<p dir="auto">“你说的在柏林读大学,原来是在这里!”先寇布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杨威利对他说的话。</p>
<p dir="auto">“对,从46年开始,一共读了十一年。” 杨威利顺好气,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语调。</p>
<p dir="auto">先寇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杨威利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数家珍,也大概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对东柏林念念不忘。但还有一件事,他仍不明白,“既然他是你的系主任和老师,你为什么要躲着他?”</p>
<p dir="auto">“他们一直希望能有一个日裔来研究日本史——这样在语言和文化上会少很多障碍。但我担心政治局势收紧会影响这里的学术自由,也不想讲太多‘主义’,所以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还是接受了柏林自由大学的聘用。知道这件事以后,他就不再允许我来这里参加任何学术会议或者讲座了,即使是旁听也不可以。”杨威利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所以,简单来说就是——我很荣幸地上了柏林洪堡大学历史系的黑名单。”</p>
<p dir="auto">划清界限,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这些事先寇布已经快见得麻木了。原本以为国外——尤其是知识界会好一些,看来也没什么差别。然而先寇布还是有些不明白,他盯着杨威利的一身黑西装说:“可是你……你今天不是来洪堡参加学术会议的吗?”</p>
<p dir="auto">“是呀!他只是不允许‘杨威利’来参会而已,我在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认识几个洪堡的大学生,他帮我借到了一张洪堡哲学院的学生证,所以——”杨威利掏出学生证看了一眼,继续说,“我今天是弗里德里希·保罗·哈曼。”杨威利调皮地笑了,像一个对老师做了恶作剧的学生。</p>
<p dir="auto">先寇布被杨威利挤眉弄眼的德语腔逗乐了,他也笑了起来。之后,杨威利领着他穿过一条街,指着街对面的一座尖塔说:“我们的远处是柏林电视塔,我们的脚下是绍尔兄妹大街。”</p>
<p dir="auto">先寇布听说过绍尔兄妹和“白玫瑰”这个组织,是有一次午饭时布鲁姆哈特偶尔提到的。汉斯和苏菲,慕尼黑大学学生,参加过纳粹德国的国家劳役营,后来组织了反希特勒的白玫瑰反抗运动。先寇布追问兄妹俩的结局,布鲁姆哈特答道,死刑,斩首,是人民法庭的判决。</p>
<p dir="auto">“人民为求生存亲手杀死了英雄,之后为求救赎又来缅怀英雄,这就是人性吗?”先寇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要那么激烈,他微微歪头看向杨威利,后者没有要表达意见的意思,只是继续带着他往西走了一段,然后往南边走去,继续完成这条环形路线的另一半。他依然在为先寇布作细致的讲解,先寇布偶尔会提一点问题,杨威利便会回答,或者两人对着街边的一些景致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这样一路往南走到了一处开阔的广场前。</p>
<p dir="auto">“倍倍尔广场,当年纳粹烧书的地方。”杨威利双眼盯着广场上一块块长方形地砖,市政早就把这里的地面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焚烧的痕迹。广场上的灯光落进他深棕色的瞳孔中,彷佛一簇簇燃烧的火。</p>
<p dir="auto">“一开始烧书,到后来就烧人。”先寇布叹了一口气,彷佛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另一团火,“到处都在消灭异见和异见者。希特勒这样,斯大林这样,全世界都这样——现在的东西德也一样,也只不过稍稍披上了一层文明的外衣。人类的历史总是往复循环,每一个一百年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p>
<p dir="auto">围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异常安静,先寇布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用什么语气说出以上的话,他忙说道:“抱歉,我失言了。”</p>
<p dir="auto">“不,你没有说错。人类从来没有真正地实现过大同,人性也许有相似,但人与人却很难相通。但我想,人类要走向和平与繁荣,也许并不需要这样绝对完美的互相理解,只要能在彼此尊重的前提下友好共生,就是最理想的社会了。正因为如此,以理性和理解为前提的交流才显得尤为重要。”杨威利转过头来,如水的视线流进先寇布的瞳孔深处,“你看,我和你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民族,我们不也在一起和平共处了好一段时间吗?”</p>
<p dir="auto">先寇布思索了一秒钟,然后说:“看来我们在一个人类最小规模的社会里实现了你想要的理想社会。”杨威利听完,咯咯笑起来。他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对先寇布说:“是的,谢谢你满足我的愿望。不过,我更想让你看的其实是这里。”</p>
<p dir="auto">先寇布顺着杨威利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一栋透着庄严和宏伟的三层建筑矗立于眼前,顶层的雕像、窗户上的彩色玻璃画,和人们穿过广场时安静的脚步声,无一不给先寇布以一种肃穆的神圣感。</p>
<p dir="auto">“这是洪堡大学的法学院。”杨威利解释道,“我觉得你像是会喜欢这里的人。”</p>
<p dir="auto">“为什么这么说?”先寇布在脑海中仔细搜索自己是否给杨威利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一无所获。</p>
<p dir="auto">“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杨威利的语调不重,语气却很肯定。</p>
<p dir="auto">“我……正直吗?”先寇布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吗?他的父母亲还没来得及活着看到他的人格成形就匆匆离世,他的战友们说他英勇,他的女伴们说他绅士,他的男同事们说他风流,他的下属说他有干才,不喜欢他的上级说他不服管教,他活了三十五年,头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他正直。</p>
<p dir="auto">“我是这么觉得的。”杨威利不自觉地点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p>
<p dir="auto">先寇布感到自己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了上来,他想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声轻轻的“谢谢”。</p>
<p dir="auto">先寇布和杨威利走出倍倍尔广场,往施普雷河的方向走去。太阳渐渐滑下地平线,橘红色的晚霞在蓝紫色的天空中晕开。先寇布觉得有一些热,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搭在手臂上,两个人迎着从河面吹来的风,不疾不徐地走着。</p>
<p dir="auto">“我很喜欢这条路线,每次走都像是在历史中穿梭。”河风将杨威利额前显得略长的刘海吹向两侧,散发着暖光的晚霞映在他脸上。</p>
<p dir="auto">“我——不太懂历史。”</p>
<p dir="auto">先寇布没有完全说实话,他其实是对历史感到厌倦——准确来说,是对自己见到的历史感到厌倦。从他记事以来,他看见的历史是权力的倾轧、人性的沦丧和一个一个被榨取被磨碎的普通人,历史的车轮从时代的身上碾过,引起那么多的哭号、嘶吼和悲愤,可只要再下一场雪,所有的车辙、鲜血和眼泪就会被彻底覆盖,人们又恢复了往常的麻木、冷漠、和自私的快乐。如果这就是历史的话,那公义的位置在哪里?人的位置在哪里?对这样日复一日血流成河的历史,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p>
<p dir="auto">但是——</p>
<p dir="auto">但是杨威利展现给先寇布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历史。在今天以前,他从不知道历史竟然还可以是理解与和平,像静谧又温柔的海,容纳了所有来自东西南北天上地下的不同水滴,一齐汇入大洋,又从水中孕育出全新的生命。真的会有这样的历史吗?不同社会、不同文化、不同意识形态下的人真的能够互相理解吗?他注视着正对着路边的一只雪纳瑞挤眉弄眼的杨威利,一张与大学生无异的年轻脸庞上却镶了一双深远睿智的明亮眼睛。自己没读过太多书,真的不太懂。先寇布想,也许杨威利才是真正懂历史的人。</p>
<p dir="auto">“但是我喜欢听你讲的历史。”先寇布对杨威利说,“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让我好奇。”</p>
<p dir="auto">“是吗?谢谢你这么说。”杨威利用柔和的表情说,“多数情况下非历史专业的人都觉得我有一点无趣。”</p>
<p dir="auto">“不,我觉得你很有趣。”先寇布抢在杨威利说下一句话之前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才是一个无趣的人。”</p>
<p dir="auto">“不,我觉得你也很有趣。”杨威利朝先寇布眨眨眼,“你要是做销售,一定是营业额最高的明星销售员。我就不行,我可能会因为一件商品也卖不出去而被解职。”</p>
<p dir="auto">“你才不会,你有一种隐形的引力。”先寇布笃定地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我倒觉得,卖不出去商品并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你懒得去敲客户的门。”</p>
<p dir="auto">这回轮到杨威利愣住了,一秒钟后,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你好像也没有说错——不过,要我说,你也不太像是会主动敲别人家门的人。”</p>
<p dir="auto">被再一次说中的先寇布放弃客套哈哈大笑,说:“但是我只要认准了门就会一直敲下去,被敲门的人得有心理准备啊!”</p>
<p dir="auto">先寇布说完,两人站在路上捧着肚子笑了一会儿。当先寇布终于从笑声中喘顺气,他又说:“不过因为我因为工作原因老是要去不同的地方,自己休假时反而不太喜欢到处跑了。”</p>
<p dir="auto">“噢……”杨威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你去过西柏林吗?”</p>
<p dir="auto">“就去过一次,去那边很麻烦,还得换货币。”先寇布诚实地说。</p>
<p dir="auto">“啊,那倒是。”杨威利感同身受地说,“我就经常因为在东西柏林用错货币而闹笑话。为此,尤里安——我的学生兼室友还专门分别为我准备了两个钱包,一个标着DDR,一个标着BRD。”</p>
<p dir="auto">“管用吗?”</p>
<p dir="auto">“尤里安在的时候就管用。”杨威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p>
<p dir="auto">先寇布想起上上个月在西柏林蛋糕店的事,说:“这么说来,我去西柏林的那一次就在蛋糕店里遇到了一个用东德马克的人。”</p>
<p dir="auto">“什么时候的事?”杨威利顿时来了兴趣,他好奇地询问道。</p>
<p dir="auto">“三月快结束的时候吧,在波茨坦广场附近。”先寇布试图更加努力地回想起当时在蛋糕店的情境,却实在找不到一点关于“那个用错东德马克的糊涂虫”相貌的信息。</p>
<p dir="auto">“那可能真的是我!”杨威利大笑起来,“看来我们在剧院见面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见过一次面了,真是有缘分!”</p>
<p dir="auto">先寇布也更愿意相信这样的可能,他甚至开始在心底埋怨自己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就把那张东德马克交给了书报亭的销售员。</p>
<p dir="auto">“为了庆祝这样的缘分,下次我们就在西柏林见面吧。” 先寇布提议道,“不过在那里更需要你做向导了。” </p>
<p dir="auto">“我很乐意,不过我也只对历史相关的景点熟悉一些。”杨威利用撑开的食指和拇指抵住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去过西柏林的斯潘道城堡吗?”</p>
<p dir="auto">见先寇布摇头,杨威利接着说:“我很喜欢那里的意蕴,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五旬节的时候可以去看看。</p>
<p dir="auto">“五旬节不行。”先寇布还没有忘记六月初的阅兵,他计算了一下日期然后说:“六月十号以后应该可以。”接着,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问杨威利:“你有纸和笔吗?”</p>
<p dir="auto">杨威利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摸出自己的钢笔递给他。先寇布接过来,用花体字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随时可以打来,只要我在家都会接。”</p>
<p dir="auto">“对了,我们还可以打电话!我也把我家的电话号码给你。”杨威利忽然意识到自己家里也有这样一台通讯设备,准备撕下一张笔记本内页纸写号码,却被先寇布制止了。他摊开自己的左手掌,说:“别撕坏笔记本,写在这里就好。”</p>
<p dir="auto">杨威利拉过先寇布的左手,将自己的左手掌放在下方作支撑,用拇指轻轻地夹住先寇布的三根手指,停在中指指肚上。先寇布感到铱金笔尖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地按压和滑动——大概是执笔人害怕金属笔尖划伤自己的皮肤,这让他的手掌因为痒而微微颤动。最后,杨威利在数字的下方简单地落了一个“Я” 。先寇布将手掌转过来,低头注视着这个停在自己无名指附近的代表杨威利的符号,他感到皮肤下的血管在震动,一股股热烈的血液正被泵进他的心脏。</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4">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先寇布有一辆二手黑色大众1型小轿车,是他到柏林后从一位工程师手上买的。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整个交易过程中,工程师都显得很焦虑,连讨价还价也心不在焉,唯一坚持的交易条件只有两个:美元、全款付清。提车时,先寇布终于忍不住向中间人询问原因,中间人不以为意地说:“他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现在有钱有门路的人都在往外走。我上一单是个私人诊所的医师,他们一家人去了瑞士。”</p>
<p dir="auto">先寇布最终没有向中间人亮明身份,也没有报告这起极有可能发生的逃亡事件。他既不在乎东德社会人才外流,也对这样的举报行为没有半点兴趣,他只是一名苏联派驻东柏林的军事武装人员,接受任务,执行任务——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内容。</p>
<p dir="auto">先寇布平时把这辆小轿车停在自己的公寓楼下,公寓管理员大概知道他的职务——当然,公寓管理员知道这栋楼里所有住户的工作、职务、感情状态和外遇对象——竭尽全力给他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停车票。他只有在不工作且需离开市区时才会偶尔用到这辆车——当他执行任务时,他有自己的军车和勤务兵司机,而日常在市中心附近活动时,他更愿意步行。</p>
<p dir="auto">先寇布从公寓中提了一桶水走到自己的车边,将毛巾放进水桶中打湿再拧干,仔细地擦拭起车身积灰的部分来。半小时后,黑色甲壳虫已经被擦拭一新。先寇布将毛巾扔进已经见底的水桶里,走到车尾打开汽车后备箱,从一个方形小箱子中拿出蜡油和软毛刷,认真地在汽车漆面上刷起来。</p>
<p dir="auto">“哟,上校同志,亲自擦车哪?”一个蹬着红色细高跟鞋,身穿红底白花连衣裙的女人停在先寇布的车位前,用亮丽的女声同他打招呼。“你的小勤务兵呢?”</p>
<p dir="auto">“约会去了。”先寇布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身材姣好的女人,又继续低下头给车打蜡。</p>
<p dir="auto">“这话说得。”女人咧开嘴笑了笑,“勤务兵都去过小周末了,你倒是在这里和铁家伙打得火热。”女人朝先寇布抛出一缕眼波,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花花公子终于开始严肃约会了?最近在酒吧很少见到你。”</p>
<p dir="auto">“啊,最近工作比较忙,不敢玩太疯了。”话是搪塞的话,但先寇布的语调却将内容说得十分正式而圆滑。</p>
<p dir="auto">“噢,阅兵嘛,懂了。有机会再见咯!” 艾玛是一个非常懂气氛的成年人,她挥挥手便准备离开。临走前,她的蓝眼睛转了转,凑到先寇布眼前扑闪着浓密的长睫毛说:“祝你们俩玩得愉快。”</p>
<p dir="auto">先寇布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是向艾玛报以礼貌的微笑,又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汽车漆面上。</p>
<p dir="auto">“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先寇布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想。</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第二天一早,先寇布便起了床,他一头扎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又用吹风机将一头明亮的头发吹得更柔顺和蓬松,接着,他从衣柜中挑出一条淡米黄色长裤和一件浅蓝色竖条纹短袖衬衫,在门口五斗柜上拿起两串钥匙和一个小布袋,走出了门。</p>
<p dir="auto">先寇布按照杨威利事先给的地址开进了海德曼街的临街车位,他的油门踩得勤了些,到达时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先寇布将车熄火,拔出车钥匙下了车,准备先在附近逛逛。在小商店里,他买了一包烟,想了想又从货架上拿起一条口香糖。走出商店后,他开始向杨威利家的方向走去。</p>
<p dir="auto">先寇布在人行道上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那个令自己印象深刻的身影。他上身着一件纯白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纯黑的棉布长裤,脚上穿着在剧院时的那双白色帆布鞋,脱下春天的外套后,他显得更瘦了。他在书报亭前拿起两份报纸,掏出几枚硬币递给老板后,将报纸放进帆布斜挎包中,俨然一副大学生的模样。先寇布三两步上前,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清来者后,杨威利露出亲切的表情向他问好。</p>
<p dir="auto">先寇布带杨威利来到自己的车位前,后者看见这辆此刻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的黑色甲壳虫,忍不住夸道:“你的车比我的书桌桌面还要干净。”</p>
<p dir="auto">先寇布不能告诉杨威利昨天他是怎样细致地给这辆车打了蜡,只好避重就轻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小型车——提速快,密封式底盘,唯一的缺点就是驾驶室没有引擎缓冲,如果撞到车头,司机死亡率比其他车型要高。不过我喜欢,这样比较刺激。”</p>
<p dir="auto">“衷心祝愿你一生都不用感受这样的刺激。”杨威利双手合十朝先寇布说。</p>
<p dir="auto">先寇布朝杨威利做了个鬼脸,走上前为他打开副驾驶室门,用一个优雅的姿势将杨威利请进副驾驶室,再关上车门,绕到车的另一边,坐上了驾驶座。一分钟后,黑色甲壳虫以马路的最高限速行驶在车行道上。</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二十五分钟后,先寇布将车驶入斯潘道区,将车停进在斯潘道城堡入口附近。先寇布和杨威利同时推开车门,踩在西柏林西端的土地上,呼吸着市郊的新鲜空气。</p>
<p dir="auto">“曾经的德意志帝国军火工业中心,现在收押了纽伦堡审判的战犯。我之前和尤里安来过一回,他当时在写纽伦堡审判的学术论文,又正好临近圣诞节,我们就来这里的圣诞集市逛了逛。”杨威利和先寇布并排走在斯潘道城堡的内部,随心所欲地聊着天。</p>
<p dir="auto">“你和尤里安关系很好嘛。”先寇布试图在脑海里描绘一个叫做尤里安的大学生应该有的形象。</p>
<p dir="auto">“我生活的一大半都是靠他支撑的。在他没来我家之前,我晚上起夜时甚至在地板上踩到过餐刀。”杨威利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蓬乱的头发。</p>
<p dir="auto">先寇布哑然失笑道:“我实在是好奇你那天晚上究竟是不是在餐桌上吃的饭。”</p>
<p dir="auto">“我也实在是不记得了。”杨威利挠挠头,“我在生活上一直稀里糊涂的,尤里安都已经快放弃对我说教了。”</p>
<p dir="auto">“你经常和尤里安出去玩吗?”话说出口后,先寇布竟然对杨威利的回答感到有些紧张。</p>
<p dir="auto">“不,我们平时在家和学校里相处的时间就很多了,基本上很少一起出去玩。他需要他的同龄朋友,我也需要我的。”</p>
<p dir="auto">先寇布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感觉到一股视线在不经意间扫过自己,他更觉得有些紧张了。杨威利说完这句之后便没有再开口,先寇布也配合他的安静,陪他走完了这一座小小的古镇。</p>
<p dir="auto">斯潘道城堡并不大,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就被先寇布和杨威利走了个遍。考虑到两人今天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先寇布建议再往西走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一个空闲的星期四。”先寇布这样说,杨威利点头表示同意。两人沿着主路继续往西走了半个多小时,杨威利停了下来,指着左侧的路说:“看上去那边有一些空地。”先寇布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人往左前方走去。在斜穿过雷姆谢德街之后,两人停在一块路牌前,路牌的右前方,是一片没有标示土地权所有人的空地。</p>
<p dir="auto">“Iserlohner…Straße?”先寇布用十分生涩的德语念出路牌上的单词,正疑惑这个词的重音到底应该怎么发,杨威利已经走到前方的空地上坐下来。先寇布紧随其后,从一直提着的小布袋子里掏出野餐布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铺平,把昨晚准备好的食物一样一样摆出来。施普雷腌黄瓜、费林面包、天普豆……杨威利饶有兴味地看着先寇布陈列出来的东德食物,说:“在西柏林的西端吃东柏林的食物,真是一顿富有历史戏剧感的野餐。”</p>
<p dir="auto">杨威利打开腌黄瓜的罐头盖,用左手手指拈出一根小黄瓜,右手则掏出包里的报纸,一边咀嚼一边阅读今天的新闻。先寇布坐在离杨威利半米远的地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问杨威利:“抽吗?”</p>
<p dir="auto">杨威利摇摇头:“上学时抽过,不怎么喜欢。”</p>
<p dir="auto">先寇布把位置换到下风向,点燃了一支烟。当抽到一半时,先寇布听到杨威利的咀嚼声停了下来,他扭头看过去,杨威利正盯着报纸上的一则报道出神。</p>
<p dir="auto">“什么新闻?”先寇布抖了抖烟灰,凑过去看报纸上的文字,一行粗体字出现在他眼前——“Niemand hat die Absicht, eine Mauer zu errichten!”</p>
<p dir="auto">“没有人打算要建墙……真的吗?”看着乌布利希在国际记者会现场的照片,先寇布的语气变得辛辣起来,“人与人、团体与团体、国家与国家、种族与种族……我看这里到处都是墙。”</p>
<p dir="auto">“而且这些墙还在加高加固,甚至具象化。”杨威利手拿半截腌黄瓜,像在自言自语,“东西德的边界已经关闭了九年,柏林的互通只是一种自由的假象,柏林人用‘生活一切如常’自我麻痹,不愿意承认割裂早就开始了。”杨威利的眼睑垂了下来,他继续说:“这个时代正在催促每一个人选边站,但我却是一个哪一边都选不了的人。日本人因为我有一个中国父亲把我当中国人,中国人又因为我的日本母亲把我当日本人。我在东柏林读了十一年的大学,却因为接受了西柏林的工作被拒绝返校。我感觉我和他们是同类,却从没有属于过他们中的任何一类。札幌、长春、东柏林,哪一个我都回不去,我所有的故乡都拒绝了我。”</p>
<p dir="auto">“故乡啊……就算有也只是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先寇布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说了起来:“我的外祖父是罗曼诺夫家族的旁支,在1918年被秘密处决,整个家族只有母亲一个人逃了出来。后来,她在罗蒙诺索夫的港口认识了一个因为失去采邑只好出来做小本生意的落魄贵族,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再后来……再后来就是集体化和大清洗,父亲的酒铺被强征,他站在大街上发了几句牢骚,被邻居举报了。我母亲非常愤怒,去找邻居理论,几天后也被当作反革命分子给带走了。”</p>
<p dir="auto">杨威利的头微微低垂,刘海盖住了他的眼睛,他问:“审判了吗?”</p>
<p dir="auto">“没有。直接枪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先寇布吸完了最后一口烟,“父母被带走后,我就离开了圣彼得堡,再也没有回去过。15岁那年,我流浪到莫斯科,又去了斯大林格勒,再后来是库尔斯克,然后是波兰,最后来了这里。你被故乡拒绝了,那我想我就是拒绝了故乡。”</p>
<p dir="auto">杨威利沉默了,然后有些苦涩地笑起来,说:“我跟你,也算是一种怪异的缘分了。”</p>
<p dir="auto">先寇布在心里忖度片刻,抬头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其实……我必须向你承认,我说谎了。”</p>
<p dir="auto">“你是说你的工作?”杨威利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在体育馆工作,你应该是苏军的人。”</p>
<p dir="auto">“怎么发现的?”先寇布早就知道杨威利是一个十分敏锐的人,但这个完全正确的回答还是使他相当惊讶。</p>
<p dir="auto">“你的坐姿。”杨威利说,“在剧院的两个半小时,你的身体和腿始终呈90°,我当时就猜想,你应该是一个军人。再加上你说你之前在华沙,母亲又是俄国人。我就稍微地推测了一下。”</p>
<p dir="auto">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看穿了,先寇布此刻的心情又羞愧又震惊,他继续问道:“那你还愿意相信我?”</p>
<p dir="auto">“我能理解你向我隐瞒的理由。我相信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职业和身份,而是因为你的品格——我认为你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p>
<p dir="auto">“谢谢你,杨。”先寇布的褐色眼睛里有波光闪动,“我以后不会再对你隐瞒什么了。”</p>
<p dir="auto">“那么,让我再确定一下,你还藏了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杨威利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p>
<p dir="auto">先寇布想了想,语气顿时轻松起来,说:“我的袋子里还有两罐黑啤酒,你想喝的话都是你的。”</p>
<p dir="auto">“还有天普豆也请再给我一点。”杨威利将摊开的手掌自然地伸到先寇布面前。</p>
<p dir="auto">两个人坐着又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先寇布坐着的身体变成了半坐半躺,再然后,他便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一旁的杨威利正在看一本日本史研究学刊,一旁的施普雷黄瓜罐头里空空如也。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收起食物和野餐布,离开了伊谢尔伦路。</p>
<p dir="auto">晚餐之后,柏林已是华灯初上。先寇布和杨威利信步走回海德曼街,在一栋公寓楼前,两人停下了脚步。</p>
<p dir="auto">“下次见。”</p>
<p dir="auto">“下次见。”</p>
<p dir="auto">抢在杨威利还没有转身上楼前,先寇布上前一步拥抱了他,用自己的脸颊依次轻轻贴上他的右脸和左脸。缺乏社交的杨威利显然仍对这样的西式拥抱礼不太习惯,当先寇布的右脸颊贴上自己的皮肤时,他甚至感到一丝电流刺过的痛感,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猛地撞击了一下。还好先寇布很快就结束了这个拥抱礼,他尚来不及发现杨威利脸上的温度正在陡然升高。</p>
<p dir="auto">“记得给我打电话。”说完,先寇布用潇洒的姿势打开那辆黑色大众车的车门,驶离了海德曼街。</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哼着歌,脚步轻快地登上三层楼梯,用手指甩着钥匙圈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他打开门,刚脱下一只鞋,就听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p>
<p dir="auto">这么快的?先寇布忙甩掉另一只鞋,只穿着一只袜子就跑进了客厅。他心怀期待地向电话那头问好,听筒里却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p>
<p dir="auto">“华尔特·冯·先寇布同志,我——卡斯帕·林兹。我知道你今天公休,但是你现在必须来一趟办公室——措森来人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5">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如果要问过去和现在的苏联人最害怕什么,得到最多的回答恐怕是“半夜的敲门”。气势汹汹的叩门声伴随着沉重的皮靴声在楼道中、房屋间、拥挤的城市和空旷的村镇上空响起,如同一把敲出通往地狱通道的重锤,一声、两声、三声……最后通常是一声巨响——破门声、枪声、搬运尸体的叫嚷声,或是坠楼的撞击声。被噩运锤中的人被剥夺了喊叫的机会,被毫无尊严地押进警车中、牢房中,最后扔进深坑中。耳闻目睹了这一切的幸存者们藏进深夜的被褥与房间的暗格里,颤抖着庆幸还好不是自己——至少这一次不是自己。</p>
<p dir="auto">对于先寇布而言,半夜的敲门是一种滚烫的感觉。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母亲和自己告别时的眼泪是滚烫的,母亲将他从厨房后门推出去后,磕在石头上的手掌流出来的血是滚烫的,从住了11年的房子里窜出的火光是滚烫的,就连西伯利亚冬天的风拍在他裸露的脸上,也让他感到一种灼烧的疼痛。</p>
<p dir="auto">先寇布后来无数次想起,当时的自己之所以愿意离开,只是因为年幼的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与父亲母亲重逢。直到前几年,他托一个在苏联政府工作的朋友找到了父母的死亡证明,才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薄薄的一张纸上,潦草的笔迹随意地写着父母的姓名、罪名和死亡时间,甚至连“先寇布”这个姓也拼错了。
如果当时知道那就是和父母的最后一面,自己会怎么做呢?可是人生哪有什么准备充分的告别,很多时候,人群中的匆匆一瞥就是永诀了。先寇布用双手枕着头,睁眼盯着天花板。他的床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来第二个人,他并不怀念他的女伴们,但他也确实感到了一种别样的孤独。</p>
<p dir="auto">先寇布反复回想从斯潘道回来的那天晚上,当他被林兹的电话叫回军队驻地后的场景。一位来自措森的将军向他下达命令——增加军队训练强度,派人去和KdA 领导对接,做好准备随时迎接柏林新增部队。最后,将军补充道,在座各位还有在和西柏林联系的,尽早划清界限,最近别去西柏林。</p>
<p dir="auto">走出会议室时,林兹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p>
<p dir="auto">先寇布讨厌政治斗争,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政治嗅觉,他知道一道由来自措森的将军亲口下达的命令意味着什么。世界的裂痕又要增大了。他想起过去这几个月——不,这几十年里发生的事,感到一股从脊柱里急剧上窜的寒意。仇恨、对立、战争……人类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虚伪、肮脏,令人厌倦。先寇布疲惫地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不,不是全部,至少有一个人类就不是这样。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双眼睛,一双温和、敏锐、深远而睿智的黑眼睛,一双自己人生的前三十五年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他感到心底的孤独正在被放大。</p>
<p dir="auto">先寇布来不及将自己的情绪一一捋清便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冲向位于客厅的电话,拿起听筒刚转了两个数字,又猛地将电话挂上。现在是凌晨三点钟,你是要逼对方开枪吗?先寇布在心里暗骂自己。</p>
<p dir="auto">先寇布又躺回到床上,他决定明天再去一趟西柏林。</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考虑到自己的车挂着东柏林车牌,先寇布坐上了往西的S线,50分钟后,他走进了柏林自由大学。</p>
<p dir="auto">与历史感浓厚的柏林洪堡大学不同,柏林自由大学的建筑大多是现代主义风格,简约的几何线条昭示着这一所大学的成立年代和勃勃生机,不过这所大学的校训倒是由古文字——拉丁文写成。先寇布经过路牌上的一枚校徽,没有去深究蓝白圆标上“Veritas, Iustitia, Libertas” 的含义,他用英语向一个学生询问历史与文化学院的位置,在得到回答后向着相应的方向走去。</p>
<p dir="auto">先寇布记得杨威利对他说起过,星期二是他课最多的一天,他有两门课程要上——《日本历史》和《现代日本政治与文化》,会在学校里一直呆到下午四点。他不认为站在学院教学楼大厅里干等是个好主意,于是决定去碰碰运气。他开始假装迟到的学生,悄无声息地逐一走进每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幸运的是,学生和教师们都把注意力放在课堂上,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在教室后门进来又离开。</p>
<p dir="auto">在走进第十二间教室时,先寇布从教室的扩音设备中听到了杨威利的声音。他朝教室的正前方望去,站在讲台中央的正是一身深灰蓝色西装的杨威利,他摆弄着讲台上的幻灯机,用英语向学生解释一段史料。在先寇布以往对杨威利的认知里,他是温和的,有时是消极的,他甚至在心底偷偷担心过杨威利这样柔和的性格究竟要怎样教导学生。但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杨威利却是先寇布从未见过的杨威利,他不快不慢的声音依然带着一份清癯,但蕴含在他精炼的语言中的,是旁征博引的学识、深入浅出的类比、严谨精密的逻辑和开放自由的思想。有时候,他会突然朝学生眨眨眼,抛出一两个段子,教室里便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这样的杨威利所发出的光,不是玻璃灯罩中的小小蜡烛,而是高悬在海港灯塔上的明灯,是足以扫清世界的蒙昧和阴暗,去指引、传播和点亮的炬火。坐在教室座位上的先寇布再也无法认为杨威利只是一个模样年轻的谦和青年,他终于明白存在于他身上的隐形引力究竟是什么了——他不仅是一捧汩汩涌出的清泉,更是一颗光照闪耀的恒星。是恒星,就会吸引所有向往光的星球前来聚集。</p>
<p dir="auto">只是——自己还能在这一颗恒星的轨道上运行多久呢?先寇布有些失落地想。</p>
<p dir="auto">今天的课程结束了,学生们如潮水般漫出教室。杨威利又恢复了平常谦和的神色,倚在讲台旁回答学生的问题。先寇布在一旁的座位上耐心地等着,杨威利的视线落在学生手中的书上,他并没有注意到今天的教室里有一位新访客。过了一会儿,杨威利身边的学生离开了。先寇布正准备起身和杨威利打招呼,一个快速从他右侧上前的年轻人抢先叫住了杨威利。</p>
<p dir="auto">“老师,我们走吧。”</p>
<p dir="auto">“好的,尤里安,我收一下讲义。”</p>
<p dir="auto">噢,这就是尤里安。浅色的明亮卷发,雕像一般精致的面容,健美的身材,一看就是年轻人中最受欢迎的那一型。如果再加上有一个不赖的成绩,那可就不得了了。先寇布盯着正在讲台上帮杨威利收起讲课设备的尤里安,在心里暗暗想着。大概是将视线停留在尤里安身上的时间过长,尤里安彷佛感应到了这股视线的落点,抬起头,隔着讲台问先寇布:“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p>
<p dir="auto">先寇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站起来准备道歉。杨威利却先开了口:“是你啊!我都没有注意到,抱歉。”继而转头为两人作介绍,“这是尤里安·敏兹,我的学生兼室友。这是华尔特·冯·先寇布,我的朋友。”
先寇布走近二人,和尤里安握手问好。尤里安握住先寇布的手说:“你好,我常听老师提起你。”听了尤里安的话,先寇布的心里冒出一丝愉悦,他朝尤里安露出礼貌的笑容。</p>
<p dir="auto">“抱歉,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要是我知道——”杨威利面露难色,用手挠着微卷的黑发。</p>
<p dir="auto">“啊,不不,不用抱歉,怪我没有事先和你约好。我也是今天来西柏林办事正好路过这里,想到你在里面上课,就顺便过来看看你。”先寇布看了看杨威利,又看了看尤里安,问:“你们待会儿有安排是吗?”</p>
<p dir="auto">“是的,我要去帮我系里的同事搬家,尤里安也是他的学生,于是他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杨威利停顿了一会儿,抬起头盯着先寇布的眼睛,说:“他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一点担忧,准备从东柏林搬过来。”</p>
<p dir="auto">先寇布错开了杨威利的视线,他干笑了一声,说:“也是,在西柏林上班,还是住在西柏林的好。”</p>
<p dir="auto">杨威利没有再坚持,收回了视线,说:“抱歉,今天不能和你吃晚饭了。”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是没有再开口。</p>
<p dir="auto">“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嘛。”杨威利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先寇布觉得有些心虚,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最近我工作会比较多。等我有时间了,我给你打电话。”</p>
<p dir="auto">先寇布向尤里安挥手告别后,又一次在告别时拥抱了杨威利。这一回,他感到杨威利的双手在某一个瞬间捏住了自己后腰的衬衫又迅速放开。在感到他俩脸颊的接触时长看在旁人眼里可能会给杨威利带来麻烦后,先寇布松开了他,然后走出了柏林自由大学。</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有一个月没有和杨威利联络了。无论是信件、电话,还是见面,统统都没有。这一个月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工作,先寇布什么答案也想不出来。工作可以使人忘记忧愁,工作可以使人抑制思念,工作真是上帝为失落的成年人准备的最好的良药。他也尝试过回归夜夜笙歌的酒吧,但当在吧台坐了十分钟后,他突然觉得,这里的音乐声、人声、酒杯和酒杯的碰撞声,还有男男女女的笑声,一切的一切都让自己心烦意乱。于是他回了家,灌下大半瓶苏格兰威士忌。</p>
<p dir="auto">他在7月底收到过杨威利寄来的一封信,杨威利在信中向他问好,祝他身体健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像之前来信时那样和先寇布约见面,于是他不再去腓特烈大街的另一边。平心而论,西柏林对先寇布没有任何意义,他从小在苏联长大,民主、自由是课本上没有教过,现实中也没有体会过的名词,先寇布对那些并不感兴趣,他只对杨威利和他的灵魂感兴趣。对他来说,杨威利才是坐标的原点,有了他,“自由世界”这个宇宙就具有真实性,而没有了他,他就只好继续做一颗因为失去恒星的引力而静止漂浮在宇宙真空中的行星——并不会毁灭,但也不再有确定的轨道和航线了。</p>
<p dir="auto">他的邻居们有了一些变化,有的在一夜之间搬空了家,也有人义正言辞地大骂那些搬家的人是“共和国的叛逃者”。他的公寓管理员对他更恭敬了,甚至到了卑微的程度。当他身着军服走在路上时,路人看他的眼神也更加复杂。他想起1944年他作为苏军一员进入华沙,当时的波兰人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p>
<p dir="auto">当然,大部分人仍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横贯东西柏林的交通线,并坚信这样一种缝隙中的自由能够永远维持下去。</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如果不是在路过书报亭时瞄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先寇布都不知道7月已经过去了。“8月12日……时间跑得这么快的吗?”他将双手插在军服裤兜里,喃喃自语道。难怪有人说,三十几岁是人一生中过得最快的日子,时间总是眨眨眼就没了。</p>
<p dir="auto">眨眨眼就没了的也不光只是时间吧,先寇布一边走一边有些苦涩地想。</p>
<p dir="auto">到办公室后,先寇布又沉浸到工作中,即使不为转移注意力,他最近也确实很忙,会议一个接着一个,总部的布署命令也多了起来。这不,他的副官刚才又走进来向他报告,二十分钟后即将有一个十分紧急的军事会议。</p>
<p dir="auto">一小时后,先寇布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将记录会议内容的笔记本重重摔在办公桌上,一反常态地将半个身子都陷进办公椅里。玫瑰行动?玫瑰?一声冷笑从他的体内冲出。到底要无耻到什么程度,才能心安理得地用这样一个名字来命名这样一次行动?</p>
<p dir="auto">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先寇布坐正身体,请门外的人进来。</p>
<p dir="auto">“噢,是你啊。”先寇布对林兹说。</p>
<p dir="auto">“不回去休息一下?晚上十点钟部队集合,估计要通宵了。”</p>
<p dir="auto">“深夜行动好给一觉醒来的柏林人一个惊喜吗……”先寇布叹了一口气,见林兹默不作声,他又问道:“林兹,你一直都在这边吗?”</p>
<p dir="auto">“对。”林兹平静地点点头,“我在这里长大,和妻子是同一栋楼的邻居,我们的家、工作、生活全都在这里。除了这一片土地,我无处可去,也无处可爱。”</p>
<p dir="auto">“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先寇布解释道,“我只是很羡慕你这样从小到大都在一个地方生活的人,我很羡慕有锚有港的生活。可惜我这一艘船既没有锚,也没有能够归航的港口。”</p>
<p dir="auto">林兹再一次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先寇布,“先寇布,我以私人身份对你说句心里话,没有人知道这次封锁会到什么时候,所以——有什么重要的人就去见一面吧,别留太多遗憾。”林兹说完,便准备离开,当他推开办公室门时,又扭过头来对先寇布说:“我知道你很不舍,只是,该放下的总是要放下。”</p>
<p dir="auto">“我明白。”说完,先寇布便低头看手上的文件。随着门锁搭上的声音,林兹的身影从办公室里消失了。</p>
<p dir="auto">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哪有那么多舍不得放不下啊。先寇布从抽屉里抽出仅存的一张通行许可证,一边填写自己的信息一边在心里想。</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先寇布一直走到杨威利家楼下,才用公共电话往他家里打了电话。是尤里安接的,先寇布从听筒传出的声音里猜测,杨威利在走过来接电话的时候一定又是碰倒了什么东西。五分钟后,杨威利穿着棉布T恤和方格长裤出现在楼下。先寇布注意到,他脚上穿了一双人字拖鞋。</p>
<p dir="auto">极其简单的互相问好后,先寇布跟着默不作声的杨威利往公寓楼的背后走去,他们穿过两栋居民楼,在一块四周种着树的空地前停了下来。</p>
<p dir="auto">杨威利率先开了口,说:“最近很忙吧?”</p>
<p dir="auto">“我……”先寇布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有一点,总是有开不完的会。”</p>
<p dir="auto">“我也是,上着上着课,时间就一天天地过去了。”杨威利淡淡地说道,“怎么晚上过来,是有什么事吗?”</p>
<p dir="auto">“没,也没什么事……只是……”先寇布的舌头快打结了,他想起今天来的目的,索性咬咬牙说:“其实——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p>
<p dir="auto">杨威利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我明白了”,便又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果然,最近东西方都忽然沉默,一定是有事要发生。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什么,但是我衷心祝你健康和安全。”</p>
<p dir="auto">“谢谢。你也是。”先寇布不敢看杨威利此刻的脸,杨威利沉默,他也只好沉默。他有些慌张,右手本能地插进裤兜里掏出一个有些瘪了的软装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后衔在嘴里。</p>
<p dir="auto">“你——还有烟吗?”杨威利突然将左手掌摊在先寇布眼前,先寇布再次掏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抱歉地回答:“就这一支了,我再去买。”</p>
<p dir="auto">“不用了。”杨威利收回手,停顿了一秒后又说:“怪远的。”</p>
<p dir="auto">“不远,就一会儿。”先寇布刚要走,却被杨威利的声音止住了动作。</p>
<p dir="auto">“不用了。请留在这里,就一会儿。”杨威利有些虚弱的语气让先寇布不敢再往前迈步,他想了想,干脆将嘴里的烟递到杨威利面前,尝试着问道:“要不,你将就一下?”</p>
<p dir="auto">令先寇布有些意外,杨威利接过了烟,他将不久前还停留在先寇布嘴唇上的烟头用自己的嘴唇包住,吸了一口,又将短了一小截的烟头递回给先寇布,先寇布吸完一口,又重新把烟递给杨威利。如此循环,直到烟头已经燃到了过滤嘴。</p>
<p dir="auto">烟抽完了。两人并肩沉默着站了很久,一旁的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车,之后又再次归于静默。夜风吹散两人之间的空气,杨威利的一头黑发在风中乱作一团。</p>
<p dir="auto">先寇布低头看表,九点整,他望着前方橘黄色的路灯,说:“我得走了。”杨威利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p>
<p dir="auto">先寇布深吸一口气,转身抱住杨威利,他的手有力地将杨威利的身体贴上自己的胸腔,对他说:“До ——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杨威利。”</p>
<p dir="auto">“我也是。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杨威利的双手拂过先寇布的腰,覆在他的两块肩胛骨下方,细瘦的手指轻轻陷入他后背的衬衣布料中。他清癯的声音震动着先寇布的耳膜,说:“墙总是会塌的。”</p>
<p dir="auto">“我相信你。祝你长命百岁,著作等身。”感到自己的声线开始颤抖,先寇布不敢再说了。他竭尽所有的庄重和优雅,在杨威利的两边脸颊留下两个吻,从右脸换到左脸时,先寇布的嘴唇极短暂地抚过杨威利的半片嘴唇。</p>
<p dir="auto">杨威利静立在空地上,望着先寇布的身影渐渐没入黑夜中,他的右手指尖长时间地抚在自己的嘴唇上。柏林的夜晚向来热烈喧嚣,此刻的杨威利却感到一阵萧索朝自己袭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6">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杨威利在大学同学里有一个外号,叫“两手空空的杨”。之所以会有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当初他到柏林洪堡大学注册入学时,除了一个布挎包和一本护照,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什么钱——战争开始后,父亲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为了能搞到这一个赴德签证,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钱和人脉。</p>
<p dir="auto">杨威利的父亲送他去坐开往沈阳的火车,长春火车站人声鼎沸,不同装束的人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挤在候车厅,等待相遇,或期待逃离。上车前,杨威利和父亲在火车站旁的朝鲜面馆里吃了冷面,父亲把自己碗里不多的肉酱夹给他一大半。“人老了,肉吃多了不消化。”父亲这样解释道。</p>
<p dir="auto">到了德国后,杨威利往长春寄过很多封信,但没有得到过任何回音。直到1953年,在他硕士毕业前,终于收到了一封写着自己家地址的信。然而信的内容却是告知他,位于该地址的商铺因为长期无人前来办理赎买手续,现已被征用为供销社。</p>
<p dir="auto">杨威利记得那一天,他回到宿舍,拖出床下的小木箱,翻出这些年收集的与中国有关的所有报纸,在地板上一坐就是一整晚。这一间位于人民大街上的小商铺,是曾爷爷置办的第一份产业,也是杨家生意的起点。杨威利听父亲说,他们家生意做得最大的时候,在整个东三省都开了分店,朝鲜人、俄国人、日本人和他们都有贸易往来。到了父亲这一代,情况开始变得艰难起来,不是因为父亲,而是因为时局。杨威利眼见父亲一点一点转让了省外的产业,然后是省内,最后连长春市内的商铺也卖了好几间。只是人民大街上的这一间,父亲却始终不肯让步。“这是我爷爷置的第一份产,要想拿走它,除非等我死了。”父亲端着小酒杯,咂着嘴自言自语。半晌,他对杨威利说:“但你不要这样,你不适合做生意。你要读书,能读多久就读多久,去见大世面。”杨威利一边吃着炒花生,一边点头。他想要读书,想去了解母亲的国家和文化,如果可以,他还想要去了解全人类的国家与文化。人类不应该只有仇恨与隔阂,应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类走向和平与共生。</p>
<p dir="auto">杨威利想起记忆中父亲的最后一幕,列车缓缓向前移动,父亲从月台上注视着车窗另一侧的他,眼神里是欣慰与期望,还有不舍。十六岁的他和其他几个乘客一起扒在车窗上,使劲望向月台上的亲人、友人和爱人,直到前行的列车用一片刺眼的白光将过长的视线截断。杨威利看着窗外渐渐浮起的鱼肚白,心想,人活着,就是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啊。</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杨威利的生活和工作高度重合——只有阅读和做研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没什么情调的人,也不热爱社交活动。“一想到Party上四处乱飞的安全套和啤酒瓶,总觉得有些紧张。读书的时候就不爱去,工作以后忙起来就更不爱去了。”杨威利后来这样对尤里安说,换来尤里安捧腹大笑。自暑假开始,杨威利就一直在家中看书。尤里安这个暑假选择留在柏林,他给父母的理由是“因为打工的书店缺人手走不开”,不过杨威利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交了女朋友——一个叫做卡特萝捷·克罗歇尔的应用物理系学生,也是校女子足球队的主力前锋。尤里安每天早上出门时,会在厨房给他预留一天的饭菜,这样一来,他更是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和历史待在一起。唯一的一次出门,就是下楼去见先寇布。先寇布走了,自己也就又回来了。</p>
<p dir="auto">原来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杨威利盯着日历,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五天,柏林因为一道带刺的铁丝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柏林人在13号的清晨醒来后,被告知东西柏林之间已不被允许自由通行,顷刻间,有人失去了工作,有人失去了生活,大部分人和另外大部分人失去了联络,西柏林再次成为一座孤岛。对十二年前仍记忆犹新的人们开始囤积干粮和水,就连尤里安也在一天下午扛了两袋面粉回家。封锁会解除吗?对峙会升级吗?战争会再爆发吗?世界到底会走向何方?人们忧心忡忡却又无能无力。</p>
<p dir="auto">因为今天书店进了一批新书需要尤里安清点,他在店里忙到晚上九点才回家。杨威利为他留在厨房的菜已经冷了,于是,尤里安走进厨房为自己热晚饭。杨威利借机打开冰箱,掏出一瓶白兰地,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尤里安终于同意往杨威利的茶壶里掺入适量白兰地。接着,杨威利陪尤里安又吃了一点东西,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洗漱完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刚才的进食消解了他的睡意,他坐到书桌前,继续阅读书桌上的一本专著。直到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两点,杨威利才钻进被窝,沉入睡眠之中。</p>
<p dir="auto">正当杨威利熟睡之时,一声巨响忽然在宁静的柏林上空爆开,紧接着是引擎声、扩音喇叭声,然后又是两声连续的巨响,和玻璃破碎的声音。</p>
<p dir="auto">杨威利从床上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正一脸惊恐地推开自己卧室门的尤里安说:“发生爆炸了?”</p>
<p dir="auto">“不,是枪声!从C检查哨那边传过来的!”尤里安冲进杨威利的房间,沿着房间边缘走到窗户前,用最快的速度关上杨威利卧室的窗户,然后靠在窗户一旁的墙上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有枪声!”</p>
<p dir="auto">一个危险的念头出现在杨威利的脑袋里,这个念头吓坏了他,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朝尤里安说:“呆在这里,我带了钥匙,别给任何人开门。”说完他便冲出了家门。</p>
<p dir="auto">杨威利穿过威廉大街,跑在腓特烈大街上,他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向着北方的C检查哨奔去。当他终于达到时,检查哨附近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些市民在警戒线外,三三两两地围作几团。</p>
<p dir="auto">“发生了什么事?”杨威利抓住一个往回走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p>
<p dir="auto">“好像是东柏林那边有人开车冲过了检查哨,守军朝司机开了枪。”</p>
<p dir="auto">“然后呢?人怎么样了?”杨威利此刻已经顾不上礼貌,他迫切地想得到答案。</p>
<p dir="auto">“不知道。车子好像往南边冲过去了。”说话的人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上帝保佑他还活着。”</p>
<p dir="auto">杨威利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道谢就拔腿向南边的兰德维尔运河跑去,在他背后,一个女人用带着颤抖的哭声着朝东边直喊:“怎么可以开枪呢,你们也是德国人啊!”</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杨威利一边跑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穿的是一双拖鞋,过于薄的塑胶鞋底和不时就要与路面摩擦的脚趾让杨威利异常烦躁。他一路狂奔到威廉大街的尽头,直到眼前的景象阻止了他继续往前。</p>
<p dir="auto">威廉大街与临河道路的交汇处斜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面包车,一旁一个脸色惊恐的青年正在和警察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杨威利竖起耳朵,听到了几个零星的单词——躲避、变向、坠河。他看向不远处的路边,贴近运河的一侧,有一截明显受到撞击而向外弯曲变形的护栏。</p>
<p dir="auto">他不甘心,已经费了老大的力气来到这里,不弄个明白他绝不回去。他走到运河桥上低头往河里看去,运河的水面上,一辆黑色甲壳虫正一沉一浮,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一截,车尾的玻璃呈蜘蛛网的形状裂开,正中是一个漆黑阴森的孔洞,前面的情况更加糟糕,挡风玻璃全部破碎掉落,车头被撞凹了进去,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p>
<p dir="auto">杨威利突然注意到,在自己跟前忙成一团的只有警察,却没有医务人员。杨威利四处张望,一辆医疗车等在路边,车厢里却没有伤者。他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急忙跑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警察面前问:“车里的人呢?”</p>
<p dir="auto">“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发现人,有可能是溺水了,搜救队正在河里找人。”</p>
<p dir="auto">杨威利还想问点什么,然而这名警察听到一旁的同事叫自己的名字,便转身继续工作,将杨威利留在了原地。</p>
<p dir="auto">这下可怎么是好啊。杨威利顺势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在心里嘲讽自己。想知道答案的人是自己,现在听到了答案又宁愿不知道答案的人也是自己。此时此刻,杨威利真希望自己不是一个理性的人,不是一个认同“在有说服力的证据面前,哪怕结论再令人不敢相信,也要接受逻辑推导结果”的学者,他很想像电视剧里不愿接受现实的角色一样,永远活在自己虚构的想象中,但是他不可以。他的所有智力和思维都在理智而冷静地对他说,这是他的车牌,这是他的车,C检查哨是离他家最近的一个检查哨,而至于他开向南边的原因——</p>
<p dir="auto">杨威利捂住嘴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这个答案太令他心碎。他突然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住在海德曼街?为什么要住在有运河,有马路,有车会驶过的海德曼街?</p>
<p dir="auto">世界仿佛静止了。杨威利被卡在历史的小小坑洞中动弹不得,他从没想过要亲历历史,他只想做一个人类历史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可是,从出生到现在,自己这一叶小舟没有哪一刻不在历史的风浪中打转。他目睹过一个东方民族的撕裂,现在又目睹了一个西方民族的撕裂,如果人类创造历史就是为了制造新一轮的分离、悲恸和眼泪,那历史的意义究竟何在?杨威利感到自己的心正被时代的铁幕碾得粉碎。</p>
<p dir="auto">这夜真长,长到彷佛永远也不会再有黎明的曙光了。</p>
<p dir="auto">“老师!老师,你还好吗?”</p>
<p dir="auto">意识到有人正在拍自己的后背,杨威利才缓缓抬起视线,尤里安的脸出现在眼前。“你很长时间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就出来找你了。”</p>
<p dir="auto">“是吗?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了吗?”杨威利有些疑惑地问道。</p>
<p dir="auto">“距离你离开家已经四个小时了。”尤里安接着补充道:“现在已经七点了。”</p>
<p dir="auto">“噢,原来我已经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了。”看着运河尽头灰蒙蒙的地平线,杨威利喃喃自语道,“我没有注意。让你为我担心了,抱歉。”</p>
<p dir="auto">尤里安还想问点什么,但在看到周围的惨象后最终没有开口。他将杨威利从马路牙子上扶起来,说:“我们回家吧。”</p>
<p dir="auto">“好。回家吧。”</p>
<p dir="auto">回家?家在哪里呢?杨威利的脚坐得有些麻,花了好些时间才站起来,他忍受着腿部肌肉的酸痛走在回去的路上,昏昏沉沉地想着自己这三十二年的人生,札幌、长春、东柏林……自己这一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啊。</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尾声</p>
<p dir="auto">后来呢?</p>
<p dir="auto">后来发生的事,杨威利已经不太记得了。那一天回到家,他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伏特加,尤里安没有劝阻自己,只是安静地拧开炉灶的火,为他煮了一壶锡兰红茶。当他在床上第一次醒来时,发现床头柜上又多了两个司康饼。杨威利感激尤里安,要不是还有他,自己该怎么度过这个夏天才好呢?他坐在床上,咀嚼尤里安亲手做的司康饼,心想,十六岁的自己尚能在同学说自己是“两手空空”时一笑而过,怎么人的年纪越大,遇到事反而越过不去了呢?</p>
<p dir="auto">杨威利没有勇气看相关报道,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在楼下商店购物时听见邻居们的闲聊。“这可是东柏林和苏联的爆炸性事件,华尔特·冯·先寇布,上校,苏军驻德集群柏林地区负责人,苏联卫国战争中的红旗勋章获得者,在凌晨驾车逃往西柏林后因车祸坠河身亡。”“据说苏联方面迅速封锁了消息,声称这次事件只是一次正巧发生在检查哨附近的汽车引擎事故,枪声只是因为士兵操作失误。”“欲盖弥彰嘛,真是交通事故会撤换检查哨的负责人吗?”邻居在货架一头聊着,逼得货架另一头的杨威利连忙放弃挑选商品,仓惶逃上楼,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去过那家商店。</p>
<p dir="auto">杨威利头一回发觉,原来三十几岁的日子可以过得那么慢,慢到每一天从日出捱到日落,从一次睡眠等到下一次睡眠,竟然需要看那么多页书,写那么多行笔记。为了让这个夏天不那么难熬,他开始写书了,一本关于现代日本政治制度的专书。他的书桌前堆起了成山的文献和资料,只在一日三餐时才走出房间和尤里安聊聊天。在行文的间隙,他偶尔会想起一个人曾经给自己的祝福,祝自己著作等身。著作等身?杨威利笑了,自己可是足足有178厘米那么高呀。</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杨威利一直写到了9月结束,新学期又开始了。</p>
<p dir="auto">尤里安升上了二年级,继续选了他的课程,并且在女朋友卡琳——这是卡特萝捷·克罗歇尔的昵称——的鼓励下参加了校男子足球队的选拔。开学前,为感谢尤里安,杨威利请他和卡琳一起吃了一顿饭。席间,杨威利看着尤里安和卡琳举手投足间的默契与亲密,露出欣慰的笑容。尤里安是个好孩子,卡琳也是,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到这里,杨威利感到有一些孤独——不是为尤里安,尤里安是自己最好的学生,他衷心为尤里安和卡琳高兴,但他确实感到一种别样的难以消解的孤独。</p>
<p dir="auto">第二天早上是杨威利本学期的第一堂课,他被闹钟从床上拽起来,洗漱完毕,穿好西装,背着装满史料的斜挎包搭乘地铁,再走进校园。无论如何,惟有历史研究和学生是不能怠慢的,这是杨威利为人的基本原则。
不过在上课前,他需要先去一趟法学院,把一份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庭审资料还给他的同事——为了感谢杨威利帮助他搬家,蒂姆·穆勒将他珍藏的第一手史料借给了他作参考资料。当他走出穆勒的办公室,即将从法学院二楼的左侧楼梯走下一楼大厅时,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迈着些许艰难的步伐追了上来,当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够被他听到后,那个身影开口喊出杨威利的名字。</p>
<p dir="auto">“好久不见,杨。”</p>
<p dir="auto">这个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杨威利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长期精神不振终于出现了幻听。杨威利停下了脚步,在内心经过一番不为人知的翻江倒海后,他终于回头——一张顶着棱角分明的高挺鼻梁的漂亮男人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明亮的褐色卷发尽管有些杂乱,仍被努力地梳出一个典雅的形状来。杨威利用视线抚过他利剑一般的眉毛、水波涌动的眼睛、锐利的下颌,和柔软的嘴唇。他的手和嘴角开始颤抖,他想朝先寇布笑,却无法控制从眼眶中溢出的液体。他想说点什么,却被过去几个月——过去几十年在心中沉积已久,此刻正剧烈翻腾的情感抵住了声带,他张开嘴,只能往外蹦出几个“你”、“我”、“怎么”、“为什么”一类的单词来。</p>
<p dir="auto">先寇布上前一步,伸出右手,用温柔的手指为杨威利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带着抱歉的笑晃了晃左手中的单脚拐杖——杨威利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还环着一根医院的住院手腕带——说:“还有三天才出院,但今天是新生入学注册的截止日,于是我偷偷溜了出来。”</p>
<p dir="auto">“你……你注册了法学院?”杨威利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明亮。</p>
<p dir="auto">“我记得你说过,我适合法学院。”先寇布又朝杨威利的方向走近了一步,“杨,我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办法做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或者法官,或者律师。但我从小脑子就很灵光,我想,拿到学位以后,去法律机构做一个普通的法律助理应该不成问题。”</p>
<p dir="auto">杨威利笑了,说:“我只知道,不管你是法律助理,还是大法官,都一定会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那一个。”</p>
<p dir="auto">“还有……”先寇布的表情变得有些局促和羞涩,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杨,如果你允许,我以后可以来旁听你的课吗?”</p>
<p dir="auto">杨威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然后,他用先寇布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声音说:“当然,随时欢迎。”</p>
<p dir="auto">“那我们走吧,据我所知,你下一节就有课。”先寇布微笑着朝法学院的门外示意,左手将单脚拐杖柱在地上,准备下楼梯。杨威利走过去,动作轻巧地拿过先寇布的拐杖,说:“我来。”</p>
<p dir="auto">杨威利扶起先寇布的左手,让他半个身体的重量倚在自己的身体上,也让自己身体里的温度传入他的身体里。杨威利一边和先寇布往前走,一边在先寇布耳边说:“噢,对了,圣诞节要到了,我们还可以去逛逛斯潘道的圣诞集市,然后再去那条叫做伊谢尔伦的路上走一走。”</p>
<p dir="auto">-Ende-</p>
<p dir="auto">2020.04.04</p>
<p dir="auto"><a href="https://write.allships.run/%7E/The9thPlanet/%E9%93%B6-%E8%8B%B1-%E4%B8%A8-%E5%85%88-%E6%9D%A8-%E4%B8%A8-ordinary-love" rel="noopener noreferrer">外篇</a></p>
]]><![CDATA[银英丨双击坠丨伊谢尔伦杀人事件]]>https://write.allships.run/~/The9thPlanet/银-英-丨-双-击-坠-丨-伊-谢-尔-伦-杀-人-事-件/2021-01-11T13:28:22.837791+00:00LilyLindberghhttps://write.allships.run/@/LilyLindbergh/2021-01-11T13:28:22.837791+00:00<![CDATA[<ol dir="auto">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波布兰睁开了眼睛。</p>
<p dir="auto">他将手摸索着伸出被窝,想要关掉床头那个用重复的单音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正当他为意识不清的右手迟迟够不到床头闹钟而烦躁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下方传来一阵扭动,紧接着,一双手环上他的后颈,将他像西西弗斯那么努力才抬起来一点的身体又拉回到床上。</p>
<p dir="auto">“别关。睡过了就赶不上今天的早餐了。”波布兰身下搂住他的金发青年用带着睡意的温柔声音说。</p>
<p dir="auto">“高尼夫,整个伊谢尔伦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变态会在休战期还把早上的闹钟设到六点。”波布兰咬牙切齿地说,为更加真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咬了高尼夫的下嘴唇一口,对方则用悠闲的语气回敬道:“这只是为了能比别人多享受一小时的和平时光而做出的小小努力。”</p>
<p dir="auto">“外面天都还没亮,这多出来的一小时能干什么?”波布兰撅着嘴,侧脸枕在高尼夫的锁骨上,一只手指在高尼夫的喉结上轻轻扫着圈。高尼夫接收到来自波布兰指尖的触感,侧过身面向波布兰,一只手掌意味深长地抚过波布兰的后背、腰间、最终滑向他的大腿,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深切地注视着波布兰,“这得看你怎么想了。”</p>
<p dir="auto">波布兰因高尼夫的动作发出享受的声音,他快乐地吻上高尼夫的喉咙,说:“我和你想的一样。”得到确认的高尼夫轻轻笑了一声,抱住波布兰翻了个身,跨坐在平躺的波布兰上方,一连串的吻欢快地经过波布兰的额头、鼻尖、耳垂、嘴唇、脖颈、锁骨……两人的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当高尼夫的通讯器铃声第三遍响起时,手指正插在高尼夫柔软的金色卷发里快乐地颤动的波布兰发出一声沮丧的低吼,将身体重重砸回到床上喊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会在早上七点不到就给别人打电话!”</p>
<p dir="auto">高尼夫停下动作,用手背擦了一把嘴,爬向床头柜拿起通讯器,在低头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姓名后,他赶在波布兰抄起手抢过通讯器之前就按下免提键说:“你好,卡介伦少将。”</p>
<p dir="auto">前一秒还在因为动作没快过高尼夫而闷闷不乐的波布兰听见是卡介伦,立刻腾起来凑到高尼夫的通讯器边上听起来,通讯线路那头的卡介伦用听上去似乎有些紧张的语气说:“高尼夫少校,临时居住区发生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我和杨威利需要你的帮助。”</p>
<p dir="auto">高尼夫听完,果断地回答:“马上就到。”</p>
<p dir="auto">正当高尼夫准备切断通讯信号时,卡介伦又补充道:“带上波布兰一起来。”</p>
<p dir="auto">高尼夫放下通讯器,和波布兰交换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半小时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伊谢尔伦要塞的临时居住区。这块区域原本是要塞的一块闲置地,同盟和帝国商定交换战俘后,为给要在伊谢尔伦停留四天三夜的归国战俘们提供临时居所,卡介伦和他的部门连轴转了一个月才终于在这块闲置地上用轻质建材准备好临时宿舍区。因为在四天之后就会拆除,建筑群本身没有什么美感,只是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竖立在平地上。</p>
<p dir="auto">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卡介伦给的地点——位于宿舍区西北角最里面的宿舍楼前,一群人围在警戒线外,惶惶不安地讨论着眼前发生的事。波布兰像跨栏运动员一样轻巧地跨过警戒线,三两步跃到背对他并排站立的卡介伦和杨威利面前——卡介伦双手叉腰盯着自己的前方,而杨威利眉头紧蹙,似乎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证明题,紧随其后的高尼夫沉稳地用手掀起警戒线,也走了过来。</p>
<p dir="auto">波布兰正要开口,当他瞄了一眼眼前的地面后,也蹙紧了眉头——水泥地面上有一大块乌红的血泊,血泊上用标记粉笔圈出一个姿势扭曲的人形轮廓。</p>
<p dir="auto">“这什么情况?”波布兰问。</p>
<p dir="auto">“今天早上有人起来到阳台抽烟时发现的尸体,应该是从这栋楼的楼顶天台上摔下来的。”卡介伦回答道。</p>
<p dir="auto">“失足坠楼?”波布兰想起,昨天是伊谢尔伦要塞为交换战俘仪式而举办的酒会,不管是驻守要塞的军官和士兵们,还是终于归国的战俘们,大家都敞开了往肚子里灌酒——当然,他和高尼夫也喝了不少。波布兰想起昨天终于喝多了后的高尼夫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觉得十分可爱,然而当下血腥的气氛将他的思绪从酒会拉了回来。</p>
<p dir="auto">“宪兵队是这么说的。曾经的战俘获得了自由的身份,也可能会面对更多的问题:财产、家庭、感情……未必就比在矫正区时的心理负担小,这几天宪兵队已经被发生在前战俘之间的纠纷和暴力事件搞得焦头烂额了。”波布兰表示赞同地点点头,高尼夫扭头看向卡介伦,他的黑眼圈比几天前更严重了。</p>
<p dir="auto">“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波布兰问道。</p>
<p dir="auto">“宪兵队查问了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昨晚没有人看见有可疑的人进入这栋楼,目前这个事件还是一起意外坠楼事故,”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杨威利终于开口,“但我认为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p>
<p dir="auto">波布兰和高尼夫一齐望向杨威利,后者继续说:“他自己的房间在一楼,不存在坠楼的可能。我又去天台看了一圈,天台的栏杆上没有脚印。”</p>
<p dir="auto">“宪兵队怎么说?”波布兰问。</p>
<p dir="auto">“宪兵队说,他可能是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因为醉酒无法控制身体平衡而意外坠楼的。”杨威利说着,拧紧了眉头。</p>
<p dir="auto">“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高尼夫思索了一会儿说。</p>
<p dir="auto">“这就是事情说不通的地方。”杨威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昨天下午我去便利店时碰到过他,他说他是17号随帝国的船队回来的,回来之后牙疼一直没有缓解,所以他向我打听了附近药店的位置,想去买一点甲硝唑。”</p>
<p dir="auto">“什么?!”波布兰惊讶地嚷起来,“你是说他既服用了头孢类抗生素又喝了酒?”</p>
<p dir="auto">“除非想自杀,否则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这个常识。”高尼夫补充道,“不过一个真打算用头孢加酒精自杀的人,也没有必要再费劲爬天台了。”</p>
<p dir="auto">“更重要的是,他还对我说,等他回到海尼森,他想去看看他的女儿。”杨威利看着不远处的景观山,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期盼见到女儿的父亲,突然在即将归国前选择自杀,实在是很不合情理。”</p>
<p dir="auto">“听上去杨提督认识这个人?”高尼夫问。</p>
<p dir="auto">杨威利转过头来,抓了抓自己的黑色卷发说:“啊,对。他是我曾经的同事,林奇少将的副官——特里·汤姆森上尉。”</p>
<p dir="auto">波布兰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高尼夫也带着惊讶的语调说:“真是没想到……说不定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值得我们仔细查一查。”</p>
<p dir="auto">一旁的卡介伦开口说:“前战俘们还没有正式归国,也还没有获得完整的同盟公民权,因此这个案件的管辖权现在只能在宪兵队。宪兵队倒是想快速结案,但他们更希望这就是一次意外,就算强行命令他们查,恐怕最后也只会上交和之前一样的结果,我这几天要安排舰队送两百万人去海尼森的事务,而杨威利作为要塞司令官进行调查目标实在过大,所以——”</p>
<p dir="auto">“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亮闪闪星的名侦探波布兰和他的助手高尼夫登场了!毕竟之前的伊谢尔伦幽灵事件的解决,也有我们出的一份力!”波布兰咧起嘴打了个响指,技术性无视一旁的高尼夫斜向自己的不满眼神。</p>
<p dir="auto">“不过你们得抓紧时间,”卡介伦提醒道,“后天早上9点30分你们就要随同杨提督出发去海尼森了,如果这真不是一起意外,那绝对是一个销毁证据的绝佳机会。”</p>
<p dir="auto">“那也就是说我们还剩——”波布兰掏出通讯器查看现在的时间。</p>
<p dir="auto">“50个小时。”高尼夫说道。</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2">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我们想先看看尸体。”高尼夫对卡介伦说,后者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辆停着的医疗车说:“尸体还没运走,我去给他们说明一下,让你们先查看。”</p>
<p dir="auto">有了卡介伦的帮忙,两人很快就被医院工作人员领进了医疗车。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平躺在医疗床上,床头的标签上写着“特里·汤姆森,男,50岁”的字样,据工作人员介绍,尸检将安排在一个半小时以后。</p>
<p dir="auto">“发现了什么?”波布兰收回停留在尸体上的视线,扭头问高尼夫。</p>
<p dir="auto">“正面全是瘀伤,应该是面朝下摔到地上时造成的。”高尼夫的视线仔细地扫过尸体的每一处,“戴上手套,看一下他的背面。”</p>
<p dir="auto">波布兰从兜里扯出橡胶手套戴好,和高尼夫合作将汤姆森的尸体翻了面。波布兰看着汤姆森的后背说:“除了一些皮外伤,没有明显的伤痕。”</p>
<p dir="auto">“等等,你看这里。”高尼夫指着汤姆森两块肩胛骨下方的两条长约2到3毫米的伤痕说。</p>
<p dir="auto">“这是什么?”波布兰凑近一点,认真观察两处细小的伤痕,“两点伤痕形状规则,大小相同,应该是人为造成的。这个形状和位置……有点像是被电击枪打中过。”</p>
<p dir="auto">“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像。如果汤姆森在死前被电击枪击中过,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失足坠楼事件。”高尼夫说,“具体的尸检报告要10点才能拿到,这两个小时,我们先去做一点调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高尼夫和波布兰跳下医疗车,现场聚集的人群和宪兵队已经陆续离开,两人进入宿舍楼顶的天台,在仔细检查了一圈后,高尼夫和波布兰确认了杨威利之前的调查——天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天台一无所获后,高尼夫和波布兰下楼来到汤姆森的房间,由于宪兵队并没有把这起事件认定为他杀,自然也没有封闭汤姆森的宿舍。门没有上锁,波布兰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辛苦想出来的三种撬门办法,直接扭动了门锁。</p>
<p dir="auto">汤姆森的宿舍非常干净明亮,炊具和碗筷整齐地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冰箱里只有两个苹果和一盒牛奶,客厅的茶几中央放着一个边角有几处磨损却十分干净的行军水壶,里面装了小半瓶矿泉水,卧室床上的被褥和枕头叠得棱角分明,整个房间没有烟或酒的气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在临时居住区,高尼夫还以为自己身处一个现役军人的家中。</p>
<p dir="auto">“战俘在恢复自由后难免会陷入不同程度的自我放纵之中,但特里·汤姆森却自律得像一个苦行僧。”波布兰站在汤姆森的床前,显得有些惊讶,他拉开汤姆森床头柜的抽屉,一个A6大小的软皮记事本出现在眼前。高尼夫见状,走过来和波布兰一起翻开笔记本,笔记本上并没有文字,只有一些日期和数字。</p>
<p dir="auto">“这个格式,看上去像是账本。”高尼夫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叔叔的账本。</p>
<p dir="auto">“如果是账本,那汤姆森做战俘的这几年可真是怪辛苦的。”波布兰望着记事本上的数字说:“你看这些数字,有增无减——数额虽然并不太多,但他确实一直在很努力地攒钱。”</p>
<p dir="auto">“真是奇怪……战俘不像一般的罪犯,能确切知道自己的刑期,很多战俘有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监狱中度过,这么执着地存钱来干什么呢?”高尼夫正疑惑地说着,忽然听到外面的房间门锁扭动的声音。高尼夫走到客厅,一位身材偏矮,皮肤黝黑,脸颊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p>
<p dir="auto">“你们是来给汤姆森收拾遗物的工作人员吗?”中年男人问道。</p>
<p dir="auto">“呃,是的!”波布兰将错就错,顺着中年男人的话回答道。“请问你是谁?”</p>
<p dir="auto">“我叫蒂莫·林德曼,住在对面房间,汤姆森是我在矫正区时的朋友。”</p>
<p dir="auto">“那么,林德曼先生,我们可以向你了解一些关于汤姆森先生的事情吗?”高尼夫连忙态度诚恳地提出请求。
“过来吧。”林德曼转身打开自己宿舍的门,让波布兰和高尼夫进了房间。</p>
<p dir="auto">林德曼的房间内部的保持了和建筑本身一致的风格——简单得几乎只有实用功能,只是比起汤姆森的宿舍多了许多杂物。林德曼示意波布兰和高尼夫坐在长沙发上,自己坐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里。</p>
<p dir="auto">“我是在第五次伊谢尔伦攻略战时被俘的,到了矫正区后就和汤姆森分在同一个组里。他是一个稳重又正直的人,如果他没有被俘,现在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吧——只可惜他当时身为林奇少将的副官不得不随长官一起逃亡。唉,人生就是这样,就算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噩运,也未必真的能逃脱命运的玩笑。”</p>
<p dir="auto">“他曾经和你提起过他的亲人和朋友吗?”高尼夫问。</p>
<p dir="auto">“说过一些,但不多。他很早就离了婚,女儿由他抚养。他平时谈得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女儿,他很喜欢说他女儿的有趣的事,每次说起时都会笑。”</p>
<p dir="auto">“你知道他女儿现在在哪里吗?”</p>
<p dir="auto">“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13岁,就在他出发去艾尔·法西尔前不久,那个时候他女儿还在海尼森上初中,和她的奶奶住在一起,现在嘛……我也不清楚。”</p>
<p dir="auto">“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 </p>
<p dir="auto">“仇人?说实话,很难想象他那样的人会有仇人。他的性格非常和善,即使在矫正区那样的地方也没有和人发生过什么冲突。”林德曼皱着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补充道:“不过昨天晚上酒会前,我在走廊上遇到他,他确实好像急匆匆地要出去见什么人。我问他是朋友吗?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去见一个老熟人,有一些事情需要解决’。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再多问。”</p>
<p dir="auto">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波布兰问:“他之前提过有什么认识的人在伊谢尔伦吗?”</p>
<p dir="auto">“我没听他说过。他人确实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很奇怪。”林德曼将十指交叉的双手枕在小腹上,“矫正区的日子非常绝望,劳动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还在国内时的记忆——甚至比当时经历时还要清晰得多,对我们来说,每一段躺在床上却还没有睡着的时间都是一次漫长的精神折磨。为了让日子不那么难熬,几乎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会用赌博来找点刺激或者自我麻痹,但汤姆森从来没有加入过——一次也没有。和我们不一样,他一直都在攒钱。”</p>
<p dir="auto">“真的?”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确定了在汤姆森卧室发现的记事本就是他存钱的账本。</p>
<p dir="auto">“对,我们生产的产品卖出去以后,监狱多少会给我们一些提成,好让我们更有劲头继续当苦力。大部分人拿到钱以后都会立刻挥霍掉,毕竟没有人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真的能从矫正区里走出去,但他总是很仔细地存起来,问他为什么,他就说‘给我女儿存的’。当时我们都笑他还妄想着有一天能回国,可是现在……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他却死了。”林德曼说罢,沮丧地低下了头。</p>
<p dir="auto">林德曼沉默了许久。高尼夫和波布兰见状,便与他告别,离开了房间。</p>
<p dir="auto">“如果林德曼说的是实话,那汤姆森是他杀的可能就提高到80%了。” 在临时居住区的街道上,高尼夫一面走一面说。</p>
<p dir="auto">“一个和善、稳重、自律、节俭的人,会有什么非被杀不可的理由呢?”波布兰双手插兜,困惑地晃着自己的脑袋。</p>
<p dir="auto">“也许我们可以从昨天下午和他见面的那个人查起。”高尼夫说,“总之,我们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汤姆森在死前去见了什么人。”</p>
<p dir="auto">“而且,很可能是一个他只有在伊谢尔伦才能见到的人,不然完全可以在归国的飞船上就见面。”</p>
<p dir="auto">“无思虑无头脑的波布兰竟然开始思考了,真是生物界的奇迹!”高尼夫说着,轻车熟路地用左手挡住波布兰准备偷袭的手掌,“我们需要仔细筛查特里·汤姆森的履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在人事部的办公电脑前,高尼夫睁大眼睛盯着显示屏,右手有节奏地滚动鼠标。随着身后自动门安静地打开,波布兰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走到办公桌前。</p>
<p dir="auto">“美式,给你的。”波布兰把其中一个咖啡杯放在高尼夫的左手边,“威士忌,给我的。”</p>
<p dir="auto">“你为什么要在需要清醒的时候喝烈酒?”高尼夫终于将视线离开显示屏,表情严肃地扭头瞪向波布兰,才发现后者正摇晃着手里同样的咖啡杯朝自己坏笑,“放轻松,这只是一个被沉迷查案的爱人忽视的男人在千方百计寻求一点关注而已。”高尼夫无奈地笑了,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波布兰的脸颊以示安慰。波布兰将自己的咖啡也放在桌面上,顺势靠近高尼夫,借办公桌隔间的遮挡,弓下身吻了他的嘴角,问:“找到可疑的人了吗?”</p>
<p dir="auto">“我在人事信息库里检索与汤姆森的履历发生过重合的伊谢尔伦工作人员和军人,一共有六个人符合条件。”高尼夫将电脑桌面上的六个视窗纵向排列,六份人事信息表出现在波布兰眼前。波布兰凑上前仔细看,忽然提高了声音,指着其中一个视窗说:“杨威利——不是吧,你认真的吗?”</p>
<p dir="auto">“杨提督之前和汤姆森有过重合的工作经历,现在又在伊谢尔伦服役,这是事实。况且,在提供可信的不在场证明前,虽然我愿意相信杨提督,但也不能说他百分之百没有嫌疑。”</p>
<p dir="auto">波布兰转过头看了高尼夫一眼,说:“万万没想到,我的爱人竟然是一个理性又冷静的hardcore。亲爱的,我现在开始怀疑斯巴达尼恩飞行员是不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p>
<p dir="auto">“开斯巴达尼恩更需要理性和冷静,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光靠肾上腺素和不要命在飞。”高尼夫点击打印键,桌面上的打印机开始往外吐纸。正在这时,高尼夫的通讯器屏幕亮了起来,他用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了一会儿,说:“医院发来了汤姆森的尸检报告。”</p>
<p dir="auto">波布兰凑到高尼夫身边,和他一起浏览汤姆森的尸检报告。熟知波布兰阅读速度的高尼夫在自己看完一整个屏幕的信息后,特意停下来一段时间等波布兰读完。</p>
<p dir="auto">“死亡时间是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致死原因是高空坠落。和我们判断的一样,没有重器打击的情况,也没有在体内检测出有毒物质,但是在他的肩胛骨下方的皮肤内层有被灼伤的情况。”</p>
<p dir="auto">“就在那两条伤痕的位置,可以确定是电击枪了。”波布兰说。</p>
<p dir="auto">“99%的可能。”高尼夫纠正道。</p>
<p dir="auto">“一定要那么精确吗,高尼夫侦探?”波布兰撅着嘴问。</p>
<p dir="auto">“当然要。你以为我们是电视里可以靠主角光环‘凑巧’撞见证据和凶手的侦探剧主角吗?”</p>
<p dir="auto">“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不管是做飞行员还是做侦探,永远有美丽的天使在守护我。”波布兰得意地甩甩头,橘红色的卷发在空中跳动。</p>
<p dir="auto">“我收回我原来的话,你奥利比·波布兰不是无头脑,是头脑和心灵都扭曲了。”高尼夫拍拍波布兰的胸口,送给他一个怜悯的表情,将印有六人档案的文件塞进波布兰怀里,说:“干点正事行吗?给卡介伦打电话,我们需要他让我们和这六个人见面。”</p>
<p dir="auto">波布兰一脸不满地撅起嘴,从兜里掏出通讯器。</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杨威利上将,彼得·韦德上校,阿什丽·克拉克上校,帕特·琼斯中校,安东尼·贝尔少校,唐娜·路易斯少校,感谢大家抽空前来。“四十分钟后,在后勤部的会议室里,伊谢尔伦要塞总司令官、两名安保人员、一名人事部工作人员、一名后勤部工作人员和一名要塞维护技术人员坐在长桌前,除了杨威利,其余五个人都显得有些不明就里。</p>
<p dir="auto">”我们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需要询问各位,请放心,这不是提前的年终考核,只是希望各位能向我们提供一些帮助。”高尼夫将一张印有特里·汤姆森证件照的A4纸推到六人面前问:“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p>
<p dir="auto">六个人反应先后不一,最终在仔细辨认过照片后都用语言或动作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波布兰见状,将死亡现场的照片和尸体的照片摆在桌上,说:“特里·汤姆森在今天清晨坠楼身亡了。”</p>
<p dir="auto">波布兰说完,除杨威利以外的五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韦德眉头紧蹙,克拉克停住一直在地面上方晃荡的双脚,与路易斯带着惊讶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秒,琼斯盯着桌上的三张照片沉默不语,贝尔则将右手搁在桌面上,用食指敲击着桌面。</p>
<p dir="auto">“请问你们之中有谁最近和汤姆森见过面吗?”高尼夫冷静地问,长桌对面的几个人要么轻轻摇头,要么沉默不语。最后,是杨威利率先打破了沉默,说:“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在生活区的便利店门口遇到过他。”
“杨威利上将,具体的情况我们今早已经交流过,不用再说明了。”高尼夫向杨威利点点头,接着又望向其余五人,“其他几位呢?”</p>
<p dir="auto">在一阵长得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波布兰用手肘支撑着桌面,单手托腮地扭头对高尼夫说:“看来这里面承认见过特里·汤姆森的人就只有杨威利,啊不,杨提督一个了。”</p>
<p dir="auto">“好吧。那么,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你们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吗?”高尼夫在认为不会再得到更多的回答后,进入了第二个问题。</p>
<p dir="auto">“酒会结束我就回宿舍睡觉了,我的室友可以为我作证,你也可以调楼道和附近街道的公共监控。”路易斯说。</p>
<p dir="auto">“我也在宿舍。昨天晚上我房间的中央空调坏了,家里没有梯子,我的身高踩着板凳也没法够到出风面板,我只好下楼去找了管理员,维修申报表上有时间和我的签名。”克拉克说。</p>
<p dir="auto">“我和韦德在办公室值班,有楼道监控可以看。”琼斯说。</p>
<p dir="auto">“我昨晚在酒吧遇到一个女孩,和她去酒店呆了一晚上。我可以把酒店的名字和地址给你们,前台有我的入住记录。”贝尔说。</p>
<p dir="auto">“我昨晚和尤里安在家里。”杨威利最后说。</p>
<p dir="auto">高尼夫和波布兰接下来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六个人分别做了回答。11点30分,在高尼夫表示所有问题都已经问完后,六个人相继离开了会议室。</p>
<p dir="auto">“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真是巧了。”波布兰望着楼道尽头关上的电梯门说。</p>
<p dir="auto">“但不意味着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真的。”高尼夫说,“或许我们可以从汤姆森背上的电击枪伤口入手。”
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撑住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能够合法拥有电击枪的人,必须得是执法人员,这六个人里只有帕特·琼斯和彼得·韦德有配备电击枪的权限。”</p>
<p dir="auto">“这两位是军港的安保人员,我们先去确认他们的监控录像。”高尼夫收起桌面上的资料,和波布兰一起走出会议室。</p>
<p dir="auto">在监控室里,高尼夫坐在办公椅上,拧紧眉头盯着画面一动不动,站在他身旁的波布兰则正在进行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第二十三次尝试。五分钟后,波布兰的尝试失败了。</p>
<p dir="auto">“这两人的班值得也太认真了,快进了这么久的画面,连个位置都不挪一下。”波布兰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说。</p>
<p dir="auto">“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们没有说谎。”高尼夫说话时视线始终停留在屏幕上。</p>
<p dir="auto">“那就不是他们咯?”第一个关于嫌疑人的推论就被推翻,波布兰的神情十分疑惑。</p>
<p dir="auto">“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这条不在场证明来说,确实无懈可击。”高尼夫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他有些沮丧地用双手托着脸颊说:“也许是我们的思考方向错了。”</p>
<p dir="auto">“也许是我们都饿得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波布兰把手轻轻搭在高尼夫肩上,朝他笑着说:“先去吃午饭好吗?今天起来到现在,连一口面包都没有吃上,这也太影响我发挥聪明才智了。”</p>
<p dir="auto">经波布兰提醒,高尼夫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声,他向波布兰点点头表示同意,拷贝好视频文件,准备和波布兰一起离开监控室。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电子挂钟显示着12:30的字样,距离舰队向海尼森出发还有45个小时。</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3">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波布兰和高尼夫端着午饭走进餐厅,抬眼便看见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餐桌两头的卡介伦和先寇布正招呼他们坐过来。“啊不用了,我今天需要思考的空间,就不和你们聊——。”波布兰话还没说话,只见高尼夫已经拉出卡介伦身旁的椅子坐了下去,波布兰眼神抗议未果,只好瘪瘪嘴坐到先寇布右侧的椅子上。</p>
<p dir="auto">“高尼夫,你挑朋友的品味越来越让我担忧了。那么多空着的餐桌,却偏偏选了张有两个大叔的餐桌。”波布兰在说到“大叔”时,故意把语气加重了一些。</p>
<p dir="auto">“所有人只要活下去就都会有变成大叔的那一天,为未来的自己积点口德吧。”高尼夫面不改色地说。
“我不会的,一般人的规律对我波布兰不起作用!”波布兰扬起眉头得意地说。</p>
<p dir="auto">“那我拭目以待。”高尼夫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p>
<p dir="auto">“高尼夫少校明明是在帮你提升交朋友的品味,请不要忽视他的努力好吗?”先寇布淡定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用优雅的语气朝波布兰说。</p>
<p dir="auto">“噢?你竟然开始和沉迷填字游戏的人站在一边了,有点糟糕啊。”波布兰故意做出眉头紧皱的样子盯着先寇布,后者毫不示弱地竖起剑眉。</p>
<p dir="auto">“真不知道杨威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有害物质聚在一起,是想炸掉伊谢尔伦吗?”目睹波布兰和先寇布互相投掷唇枪舌剑的卡介伦手握餐刀,无奈地自言自语。</p>
<p dir="auto">“大概是想嫌枯燥的军旅生活不够刺激吧。”高尼夫在一旁坏笑着接话,卡介伦不得不承认,高尼夫不仅拥有一流的视力,在听力上也是相当优秀。忽然,卡介伦似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扭头问高尼夫:“对了,你们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p>
<p dir="auto">“每一个和汤姆森履历重合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我们的切入点找错了,也许凶手和汤姆森在到达伊谢尔伦之前就认识,只是冲突正巧发生在伊谢尔伦。”高尼夫像解不开字谜时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工作量就要翻倍了。”</p>
<p dir="auto">“看来这个事件有些棘手啊,能赶在出发前查清楚吗?”卡介伦下意识地转动手中的水杯,语气里有一些担忧。</p>
<p dir="auto">“尽力吧。毕竟还有45个小时。”高尼夫吞下一颗肉丸,脸上依然保持着困惑的表情,“可我就是想不明白——”</p>
<p dir="auto">高尼夫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先寇布先结束了和波布兰的斗嘴,站起身来说:“我还有训练,先走了。”先寇布正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卡介伦说:“下午别忘了提醒军需官准备新弹匣,连队的申请已经交上去两天了。”</p>
<p dir="auto">“最近他们都快被安顿战俘的工作逼疯了,我下午再去催他们一遍。”</p>
<p dir="auto">突然,高尼夫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激动地朝波布兰说:“我知道了!”</p>
<p dir="auto">“你知道什么了?”波布兰困惑地看向高尼夫,后者的两只蓝眼睛正射出明亮的光,提高了音量对波布兰说:“我们真的想错了!能够拥有电击枪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有装备的权限,也可以是有分配的权限——”</p>
<p dir="auto">“比如说军需官?!”波布兰恍然大悟,激动地拍掌说:“这几个人里确实有一位军需官!”</p>
<p dir="auto">“我们走!”波布兰和高尼夫同时站起来,向先寇布和卡介伦简单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迅速跑出了餐厅。</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安东尼·贝尔少校,45岁,后勤部的军需官,单身。自称昨晚和一位女性在酒店呆到今天早上。”高尼夫一边朝波布兰说着话,一边向一栋白色墙体红色窗棂的高层建筑走去,建筑正前方的标牌上是酒店的名字——“EROS”。</p>
<p dir="auto">“哟!挺会挑酒店的嘛,是个会享受的人。”波布兰扬起眉毛,兴奋地朝高尼夫眨眨眼,“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一家,他家的套房里有——”</p>
<p dir="auto">“我也给你说过,我拒绝。”高尼夫冷冷地甩了波布兰一个白眼,快步走进酒店大厅,丝毫不在意身后波布兰受挫的表情。</p>
<p dir="auto">波布兰跟着高尼夫走到酒店前台,后者向前台工作人员出示了一张安东尼·贝尔的照片,“请问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p>
<p dir="auto">一个有着浅蓝色短发的女工作人员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啊,我记得这个人,我今天早上上班时他正好走出酒店,大概8点左右。”</p>
<p dir="auto">“他一个人吗?”波布兰问。</p>
<p dir="auto">“对,一个人。”</p>
<p dir="auto">“昨晚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吗?”</p>
<p dir="auto">“我是今天早上的早班,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工作人员保持着职业型的微笑对波布兰说。</p>
<p dir="auto">“能帮我们查一查吗?”波布兰的语气开始急切起来,他用尽可能诚挚的眼神看着工作人员,希望能得到一丝转机。</p>
<p dir="auto">“抱歉,这涉及到客人的隐私,我不能帮你们。”工作人员并没有被波布兰狗狗眼打动,只是继续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职业微笑回应着。正在波布兰和高尼夫无计可施地互相对视之时,一位身材修长的褐发女性走到前台,用轻柔又朦胧的声音说:“1920房间退房,会员号72748349。”</p>
<p dir="auto">“请稍等,女士。”另一位前台工作人员用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卡片持有人是——安东尼·贝尔,对吗?”</p>
<p dir="auto">这也太幸运了吧!波布兰兴奋地凑近高尼夫,伸手从他的皮外套内袋里熟练地掏出一本军官证。紧接着,波布兰一步上前,赶在褐发女子转身离开前截住她,亮出封面上的同盟军徽,用近一个月来最严肃认真的表情对她说:“嗨!你好,我叫奥利比·波布兰,伊谢尔伦要塞宪兵队顾问警探,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p>
<p dir="auto">褐发女子先是有些错愕地盯着波布兰手上的军徽看了几秒,很快就恢复了柔和的表情,说:“索菲·柯林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p>
<p dir="auto">“我们想了解一些你昨天的约会对象的事。”</p>
<p dir="auto">“贝尔?他发生了什么事吗?”</p>
<p dir="auto">“他恐怕与一起杀人事件有关系。”</p>
<p dir="auto">“这不可能!他又风趣又温柔,又很有钱,一点也不像会杀人的样子,你们确定没有认错人吗?”</p>
<p dir="auto">“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真杀了人。而且,不会杀人和风趣温柔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逻辑。”走到两人身边的高尼夫插话道,“请问你昨天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p>
<p dir="auto">“晚上9点左右吧。在Mad Frogs,我们喝了几杯,然后就来了这里。”</p>
<p dir="auto">“能记起来是什么时间到的酒店吗?”</p>
<p dir="auto">“10点12分,我当时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好看到了床头柜上电子钟的时间。”</p>
<p dir="auto">“他一直都在吗?”高尼夫继续问。</p>
<p dir="auto">“当然了,他一直就睡在我的旁边。”褐发女子的表情显得有些迷惑,“其他的细节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要是你们问完了,那我就走了。”柯林斯说完便离开二人,向大门走去。没走几步,她的高跟鞋跟就因为站立不稳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下,波布兰赶紧伸手扶住她。</p>
<p dir="auto">“谢谢。都怪我昨天酒喝太多,今天不仅醒得比平常晚,还一直觉得晕乎乎的。”柯林斯依然保持着朦胧含糊的语气,向波布兰道谢后,她走出了大厅。</p>
<p dir="auto">波布兰盯着酒店的自动门逐渐合拢,突然听见身后高尼夫的声音响起:“对,入住,现在。就要1920号房,不要打扫房间。”</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伊谢尔伦宪兵队顾问警探,真亏你编得出来。”上升的电梯中只有高尼夫和波布兰两人,高尼夫从波布兰的手中拿回自己的军官证放回口袋,说:“要是索菲·柯林斯要求你打开军官证看个人信息,你怎么办?”</p>
<p dir="auto">“放心吧,只要足够出其不意,一般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给出的陌生信息时通常都会出现短时间的反应停顿,只要能在这段时间里把需要的信息套出来就行了。”波布兰自信地说。</p>
<p dir="auto">高尼夫正准备开口,却被电梯到达的提示声打断了。电梯门打开后,高尼夫快步走进1920号房,紧接着,波布兰也进入了房间。</p>
<p dir="auto">“我去看卫生间。”波布兰套上橡胶手套钻进卫生间里,十五分钟后,波布兰走出来,对正掀起房间窗帘检查的高尼夫说:“除了垃圾桶里有垃圾,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p>
<p dir="auto">“整个房间除了这张双人床,其他地方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高尼夫放下窗帘,朝波布兰说。</p>
<p dir="auto">“本来还以为能在房间里发现点什么,看来是不行了——”波布兰话还没说完,高尼夫的注意力忽然被一个床头柜上的物件吸引住,他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两个空玻璃酒杯中的一个,将床头灯光调到最亮,将酒杯举到灯光下观察。</p>
<p dir="auto">“杯子的底部有一些白色结晶。”高尼夫蹲在调到最亮的床头灯下,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波布兰拿起另一个玻璃杯仔细检查后对高尼夫说:“这一个杯子除了一点残留的酒的痕迹,没有其他杂质。”</p>
<p dir="auto">高尼夫盯着手中玻璃杯杯缘上隐约可见的红色唇印说:“你还记得刚才柯林斯说的话吗?”</p>
<p dir="auto">“她说她今天早上起得很晚,而且还头晕……”波布兰转了转绿眼珠,忽然大声说道:“她那是服用了安眠药后的副作用!”</p>
<p dir="auto">“大概是地西泮一类的,容易弄到手,见效快,代谢也快,只要用量适当,即使放进酒里也不会致命。”高尼夫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白手帕包住玻璃杯,又小心翼翼地将玻璃杯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让柯林斯熟睡过去,这样自己即使中途离开酒店一段时间也不容易被发现。”</p>
<p dir="auto">“走吧,我们去后勤部见贝尔少校。”波布兰跳起来兴奋地说,高尼夫也站起身来走向门廊。在经过廊镜时,波布兰的余光瞥见镜子里两人的侧影,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p>
<p dir="auto">“怎么了?”一只手正准备转动门把手的高尼夫扭过头问。</p>
<p dir="auto">“哎,真是没想到,我想着一定要和你来一次的Eros,第一次来竟然只是为了公事。”波布兰说话时,神情里满是藏不住的遗憾。</p>
<p dir="auto">“那么——为了让你少那么一点遗憾,你可以在这里吻我。”高尼夫向波布兰微微扬起眉头,抬手看了一眼表后说:“后勤部下午两点半上班,除去路上的交通时间,我们还有十五分钟的私人时间。”</p>
<p dir="auto">“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更糟糕一些。”波布兰嘴上挂着笑,一把将高尼夫按到墙上,用大腿缓缓抵上他的胯部,一只手捧起高尼夫的脸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做好准备,这十五分钟除了必要的呼吸,我一秒钟也不会停下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4">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在后勤部军需处的一间办公室门前,高尼夫敲了三声门,接收到房间内的声音指令后,门向两侧滑动打开,高尼夫和波布兰走进办公室。</p>
<p dir="auto">这是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标准单人办公室,办公室的一侧排列着三个文件柜,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文件盒,每一个文件盒上都贴着标签。贝尔的办公桌非常直观地向波布兰和高尼夫展示了军需处工作的繁杂——除了桌面中间放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其余的地方都被堆成好几摞的文件资料占满了,办公桌的左边外侧放着一个同盟军队统一配备给办公室的综合收纳盒,上方分别插着同盟国旗和军旗。</p>
<p dir="auto">“安东尼·贝尔少校,你好。”波布兰和高尼夫隔着办公桌向贝尔行军礼,贝尔也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回礼。</p>
<p dir="auto">“你们有什么事?”高尼夫注意到,在弯腰重新坐回椅子上时,贝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p>
<p dir="auto">“我们想再来向你确认你昨晚的行程。”波布兰话刚说完,贝尔带着愠怒的视线就朝他射过来。贝尔的声调有些颤抖——据高尼夫的判断,这是因为愤怒,而不是恐惧——他对波布兰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和一个女孩在酒店呆了一晚上。她叫索菲——”</p>
<p dir="auto">“索菲·柯林斯。据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恐怕只是她呆了一晚上而已。”高尼夫纠正了贝尔的说法。</p>
<p dir="auto">“你什么意思?”贝尔猛地转头,直瞪着高尼夫,后者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确定你从进酒店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吗?”</p>
<p dir="auto">“中途我发现烟没有了,出去买了一包烟。”贝尔的语气开始显得不耐烦,“这些公共监控不都可以查到,为什么一定要来问我?”</p>
<p dir="auto">“我们觉得比起问机器,还是问人比较好。”高尼夫盯着贝尔的双眼说:“毕竟人有感情,也有良知。你觉得呢,安东尼·贝尔少校?”</p>
<p dir="auto">“你在怀疑我是凶手吗!”贝尔终于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高尼夫面前,仰头朝他大声吼道:“你又不是宪兵队的,凭什么要来审问我?”</p>
<p dir="auto">“放轻松,贝尔少校,我们确实不是宪兵队的,这也不是一次审讯。我们只是比宪兵队更不希望美丽的伊谢尔伦被杀人阴谋弄脏的人道主义志愿者,并且——”波布兰斜上前一步,用半个身体挡在高尼夫和贝尔之间,绿眼睛里放出冰冷的光,“如果你刚才是想要威胁他,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他平时是很文明,但不代表你能扛得住他的过肩摔。”</p>
<p dir="auto">贝尔的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他垂下头,转身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生硬地说:“如果你们怀疑是我,就去找证据交给宪兵队,我和你们没什么话好说。”说完,贝尔便不再理会高尼夫和波布兰。高尼夫见状,示意波布兰离开贝尔的办公室。</p>
<p dir="auto">“真是个狡猾的人,他知道即使我们能调取监控,仅凭酒店进出的录像也不能说明什么。”走在后勤部的楼梯间,波布兰挠着自己的头发,语气显得有些受挫。</p>
<p dir="auto">“不过,这一趟也没白来——至少我们拿到了这个。”高尼夫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翘起嘴角在波布兰眼前晃了晃,说:“趁你刚才和贝尔对峙时从他的收纳盒里顺出来的,他还有好几个类似的药瓶。”</p>
<p dir="auto">“你真可以啊!”波布兰高兴地凑过来,读出药瓶上的名字,“果然是地西泮,我看他那么狂躁,是需要镇静一下。这下安东尼·贝尔的嫌疑又增加了至少10%吧。”</p>
<p dir="auto">“但是,即使检验出柯林斯酒杯里的白色晶体和这里面的药片成分一致,也只能证明贝尔对柯林斯下了药,要让警方调查他,我们还需要拿到他接触过电击枪的有力证据。”高尼夫把药品放回口袋里,说:“我们再去看一遍后勤部的监控。”</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后勤部的监控室,安保负责人熟练地调出后勤仓库走廊的公共监控,“都在这里,加上上下楼梯间,一共六个摄像头。”</p>
<p dir="auto">高尼夫把进度条拉到2月20号凌晨1点,用快退往前看。物资仓库在后勤部的十八楼,平时并不会有太多人来,但由于19号当天有战俘交换仪式和酒会,仓库中不时有工人出入,人流量多了许多,波布兰和高尼夫睁着两双拥有一流视力的眼睛,来往的人流中努力寻找贝尔的身影。</p>
<p dir="auto">“如果明天杨威利让我出动斯巴达尼恩,我就真的要罢工了!”波布兰捂住双眼,发出一阵哀嚎,“我之前还以为瞄准王尔古雷是全世界最需要眼力的事,我错了!”</p>
<p dir="auto">“安静点,波布兰。”高尼夫说话时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看上去丝毫不为波布兰受伤的视力所动。</p>
<p dir="auto">“啧啧,好冷漠,我受伤了。”波布兰撅起嘴捂住心口,朝高尼夫做出一副忧伤的表情。</p>
<p dir="auto">“啊,有了!”高尼夫用手指向屏幕,安东尼·贝尔出现监控画面里。高尼夫连忙滑动进度条定位贝尔出现在摄像头里的时间段——下午3点13分到17分,他开始按顺序播放监控画面,只见贝尔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张望了一会儿,走进了走廊。波布兰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他的视线随贝尔从1号摄像头移到3号摄像头,然后,在6号摄像头对准的一间库房门口,贝尔用手指在门口密码锁的电子屏幕上点下几个键,便消失在仓库门后。三分钟后,贝尔双手插兜从仓库中走出来,按原路返回,迅速离开了十八楼。</p>
<p dir="auto">高尼夫将6号摄像头的进度条滑到贝尔进仓库前一刻,按下暂停对波布兰说:“注意他的外套口袋。”然后又将进度条拖到贝尔走出仓库时,暂停后选中贝尔外套口袋的位置放大画面,“虽然他试图靠双手插兜掩饰口袋里有别的东西,但他的右边口袋明显比左边鼓了一些。更重要的是——”高尼夫将画面再放大些,并将清晰度调到最高,指着贝尔插着右手的口袋说:“他无意间撑开的衣兜开口,正好让我们确定他拿走的是一把电击枪。”</p>
<p dir="auto">波布兰顺着高尼夫手指的方位看向屏幕,在贝尔的外套右侧口袋中,露出一个有着黄色方形截面的柱状物体,虽然被贝尔的右手臂挡住了一些,但仍然可以辨识出那是电击枪的破裂保护门盖。</p>
<p dir="auto">“果然是他!”波布兰在监控室里叫出声来。</p>
<p dir="auto">“通知卡介伦联系宪兵队吧,现在可以调查贝尔少校私自挪用军需物资的情况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我们清查了贝尔所进入库房的物资,确实少了一把没有登记出库的电击枪。”卡介伦、波布兰与高尼夫快步走在前望贝尔办公室的路上,两个宪兵队士兵走在三人前面。</p>
<p dir="auto">“贝尔一定是在下午溜进库房拿走电击枪,傍晚去酒吧约一个女孩,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酒里放进安眠药,等她睡着后再溜出酒店,在事先约好的地点和汤姆森见面——汤姆森最后离开时连宿舍门都没有锁,他们俩约见面的地点应该离汤姆森的宿舍不远,而Eros离汤姆森的宿舍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未必只是一个巧合。贝尔在和汤姆森见面后,寻找机会击晕他,再把失去反抗能力的汤姆森从楼顶天台扔下,伪装成意外坠楼。昨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二点,每隔十五分钟生活区就会放一轮烟花,如果贝尔选择在放烟花时将汤姆森扔下天台,就可以成功掩饰他坠楼的响声。而且汤姆森所在的宿舍楼恰好背靠人工山,宿舍楼和山体之间的空地没有路灯,可以尽量拖延汤姆森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如果他动作足够快,他甚至可以在半小时以内就完成这次谋杀。”波布兰一边走,一边演绎贝尔的杀人过程。</p>
<p dir="auto">“可是……”高尼夫起了个话头,又陷入到沉思之中。</p>
<p dir="auto">“可是什么?”卡介伦好奇地问。</p>
<p dir="auto">“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汤姆森只会在伊谢尔伦停留五天,之后他就会离开,就算贝尔和汤姆森有什么恩怨,那也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是什么原因让贝尔一定要杀掉汤姆森——而且非要在这五天内杀掉他不可呢?”高尼夫紧锁着眉头,与其说是在回卡介伦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p>
<p dir="auto">“想那么多干什么,一会儿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波布兰用轻松的语气说道。</p>
<p dir="auto">“你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波布兰一样直肠子,问什么就答什么吗?”高尼夫用讽刺的语气回答道。
“这不正好说明,如果人人都像我波布兰一样,世界上就会充满可爱的天使吗?”波布兰眨眨他的绿眼睛,爽朗地说道。</p>
<p dir="auto">“如果人人都像你波布兰一样,银河应该会立刻爆炸吧。”卡介伦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p>
<p dir="auto">谈话间,一行人来到了贝尔的办公室门口,一位宪兵队士兵敲了门,门内没有人回应。士兵又敲了一遍,依然没有任何动静。</p>
<p dir="auto">“安东尼·贝尔少校,我是卡介伦,请你开门!”卡介伦隔着上锁的门朝办公室里喊话,然而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p>
<p dir="auto">“安东尼·贝尔少校,如果你再拒绝开门,我们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宪兵队的士兵向贝尔发出了最后警告。一分钟后,宪兵队士兵用开锁工具破坏了办公室的门锁,举枪率先冲进办公室,紧随其后的卡介伦三人也训练有素地伸手握住腰间的枪。</p>
<p dir="auto">“卡介伦少将,里面没有人!”宪兵队士兵话音刚落,卡介伦三人也进入了办公室,五把热线枪徒劳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p>
<p dir="auto">高尼夫环顾办公室,一切陈设都和三小时前他见到的一样,没有强行闯入或打斗的痕迹,文件柜里的文件也没有被翻找的迹象。难道真的是打草惊蛇了?都怪自己太急躁了。高尼夫在心里懊恼地想。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贝尔的办公桌时,他猛地扭头对波布兰说:“你看他的办公桌!”</p>
<p dir="auto">波布兰看向办公桌正中,三小时前他还亲眼看见在桌面中间打开的灰色笔记本电脑已经不见踪影,他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地说:“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这里面果然有猫腻!” </p>
<p dir="auto">“请立即联系宪兵总队搜寻安东尼·贝尔的下落!”卡介伦对宪兵队士兵说,接着,他又眉头紧蹙地自言自语道:“这里面恐怕另有隐情。”</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宪兵总队到达后,波布兰和高尼夫又同卡介伦一起检查了一遍军需处的监控,监控录像中,贝尔在下午4点05分行色匆匆地走出办公室,之后便离开了后勤部办公大楼。</p>
<p dir="auto">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支撑着下颚,满脸疑惑地看着监控画面中两手空空的贝尔,对高尼夫说:“你看,贝尔走出办公室时并没有带上他的笔记本电脑。”</p>
<p dir="auto">高尼夫滑动进度条,在监控画面中,从下午2点35分波布兰和高尼夫进入贝尔办公室,到目前的6点11分,除了匆匆离开的贝尔和之后破门而入的卡介伦等人外,监控中没有任何人出入过这间办公室。两人快进后又快退,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然而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结论。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先离开监控室,等待宪兵队的搜寻结果。</p>
<p dir="auto">“真是奇怪,贝尔走出去时没有带笔记本电脑,监控中也没有看到在他之后有谁进过他的办公室,那他的笔记本电脑到底去哪里了?”波布兰嘟囔着挠着自己橘红色的头发,一旁的高尼夫正陷入苦思之中,有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句“不知道”。</p>
<p dir="auto">“嗨!波布兰,高尼夫!”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波布兰和高尼夫身后传来,两人回过头,迎面而来的是亚典波罗的招牌笑容,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伊谢尔伦的军官宿舍区。</p>
<p dir="auto">“哟,是你啊!坚定的单身主义者终于想开了,准备放弃单身主义去约会了吗?”波布兰看着亚典波罗手上提的小行李袋,挤眉弄眼地问。</p>
<p dir="auto">“一个坚定的单身主义者当然不会像你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约会。”亚典波罗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看着两人,举起手中的行李袋说:“Momo要临盆了,一直躲在临时产房里不出来,我去给她送一点水和毯子。”</p>
<p dir="auto">“就是你楼下见人就会自动躺下的那只?”波布兰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只性格温顺的黄白花猫的模样。</p>
<p dir="auto">“对,就是上次在楼梯口拦住你非要让你给她揉背的那只。等她的孩子们出生,她就不再是B2区唯一的一只猫了——她就要有她的小家族了。”亚典波罗开朗地向高尼夫和波布兰道别,“我得赶紧去,等到她分娩了我就要有一段时间不能接近她了。”</p>
<p dir="auto">“一只即将有家族的猫,真是个浪漫派的说法。”波布兰盯着逐渐远去的亚典波罗自言自语道,眼神中有一丝黯淡。</p>
<p dir="auto">“虽然动物也会对子女或同伴产生保护、分享、合作等强烈感情,但事实上他们并不会把这样的感情分类。”高尼夫在一旁说,“把感情简单地区分成亲情、爱情、友情,还要求在不同类别的感情中有不同的行为,是人类文明发展后的结果。Momo一定会对自己的孩子产生强烈的爱没错,但非觉得她获得的是狭义的亲情,就是人类的一厢情愿。”</p>
<p dir="auto">“你这么爱讲理论,真的没有考虑过去当老师吗?”波布兰说完,意料之中地收到了高尼夫无奈的表情,两人默契地地继续往前走去。当他们路过一丛盛开的月季花时,波布兰的右手手指见缝插针地填满了高尼夫左手手指间的缝隙,高尼夫在感到一阵来自掌心的温暖的同时听见一旁的波布兰说:“不过这一回我同意你,爱不需要被归类——”波布兰忽然停了下来,继而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怪不得你老对我说,比起‘男朋友’和‘恋人’,你更喜欢‘爱人’这个称呼。”</p>
<p dir="auto">高尼夫笑了,说:“今天的你真是出人意料的机智,我是不是得感谢卡介伦少将给我们的这个任务?”</p>
<p dir="auto">“感谢我就行,我可不希望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能理解你。”波布兰斜上前一步,伸手搂住高尼夫的后颈,开始亲吻他的嘴唇,随着他的动作力度越来越大,高尼夫不得不后退好几步,借一棵行道树支撑自己的身体。</p>
<p dir="auto">“剩下的可以留到回家再做吗?”趁波布兰俯下头吻自己锁骨的间隙,高尼夫赶紧在两人都还没有彻底失去自控力前提出建议。</p>
<p dir="auto">波布兰抬起头,一半调皮一半认真地看着高尼夫,说:“你就是我的家。”</p>
<p dir="auto">高尼夫的脸颊立刻泛起了红色,他把头偏向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朝波布兰说:“那至少先去吃个晚饭吧,现在都19点30分了,周六晚上的餐厅有你最喜欢的蜂蜜烤鸡。”</p>
<p dir="auto">“好吧,你说服我了。”波布兰直起身体,顺手把正斜靠着行道树的高尼夫扶正站稳,“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怎么说服我了。”</p>
<p dir="auto">“毕竟我也不希望有谁比我更理解你。”高尼夫捏了捏波布兰的手臂,两人一同走向餐厅。</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高尼夫刚拉开宿舍门,就被波布兰从背后环住了脖颈,他扭过头和波布兰接吻,后者顺势将他的身体也转过来,使这个吻的气息更加顺畅,波布兰用右手支撑着高尼夫的后背,用身体将他推向客厅的沙发。在高尼夫的协助下,波布兰解开了他最里面一件衬衫的全部纽扣,波布兰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紧紧扶住沙发边缘以保持平衡,当波布兰用嘴唇和舌头在高尼夫的胸口标记图案时,身下的人的手指嵌进他的后背,发出了一声享受的呻吟。</p>
<p dir="auto">“别太着急,精彩的还在后头。”波布兰说完,在高尼夫的小腹上方狡猾地舔了一口。</p>
<p dir="auto">“奥利,你太糟糕了……”高尼夫扣住波布兰手指的指关节开始发白。</p>
<p dir="auto">“彼此彼此啦。”波布兰抬头,富有诱惑力的视线射入高尼夫的视网膜,后者的蓝眼睛里没有了冷静,而是升起了一团热情而迷乱的焰火。在那之后,波布兰的精力就不能再支撑他抽空说话,高尼夫的口中也不再有完整清晰的音节,两人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呼唤着对方名字的声音伴随着身体的撞击不断扩大蔓延攀升,逐渐填满了他们眼中和心底的世界。</p>
<p dir="auto">走出浴室的高尼夫用毛巾擦着头发走进客厅,见波布兰半搭着浴巾,靠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几滴水珠正从他橘色卷发的发尾滴落到地板上。高尼夫走过去,小心地将沙发上的毯子盖在波布兰身上,自己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开始玩立体填字游戏。他一面想字谜,一面不可避免地想起汤姆森事件的案情。不知道宪兵队有没有找到汤姆森,也不知道贝尔丢失的笔记本电脑里到底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高尼夫一边想一边填字,猜出答案的速度比平时起码慢了三分之一。</p>
<p dir="auto">高尼夫正对着第三层纵向20行的四个空格发呆时,忽然听到另一头的沙发上响起了自己的通讯器铃声。波布兰侧躺着的身体猛地一颤,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抽出一只手闭眼在身下扯出高尼夫的外套伸向他所在的方向,说:“想个办法——什么办法都行,快让这铃声停下来。”</p>
<p dir="auto">高尼夫接过自己的外套,从衣兜里掏出通讯器,屏幕显示是卡介伦的来电,高尼夫接通了信号。</p>
<p dir="auto">“宪兵队在伊米尔大桥附近的海滩上找到了安东尼·贝尔。”通讯线路那头,卡介伦的声音夹杂着巨大的风声,显得不甚清晰。</p>
<p dir="auto">“怎么样,他怎么说?”高尼夫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p>
<p dir="auto">“呃……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卡介伦停顿了一秒,接着说:“他在自己的车里开枪自杀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5">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高尼夫和波布兰赶到伊米尔大桥桥墩下的海滩,海滩上的一块区域已经被警戒线围住,宪兵队正在对现场做调查取证,在卡介伦向宪兵队说明情况后,波布兰和高尼夫被允许进入现场。</p>
<p dir="auto">“怎么回事?谁发现的尸体?”波布兰赶上卡介伦的脚步问道。</p>
<p dir="auto">“附近巡逻的交警,海滩上不允许停车,他本来是要过来开罚单的。”卡介伦说。</p>
<p dir="auto">“怎么知道安东尼·贝尔是自杀的?”高尼夫插话问道。</p>
<p dir="auto">“他留了遗言,在自己的通讯器上,我拿给你看。”卡介伦朝不远处一位宪兵喊了一声,待他走近后,从他手上拿过一个证物袋递给高尼夫。贝尔的通讯器没有设置锁屏密码,屏幕解锁后便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文件,上面写着安东尼·贝尔因为杀害特里·汤姆森的罪行即将暴露,不堪心理重负最终选择自杀的自白。</p>
<p dir="auto">“九年前我在艾尔·法西尔任职时曾挪用过军队的物资。这件事被特里·汤姆森知道后,他便以此为由敲诈我。前天我在给战俘分发生活用品时遇到他,他认出了我,便又故技重施。还威胁我如果不给够能保障他在同盟重新生活的钱,就要把我之前做过的事公开,我情急之下才杀死了他,我对此深深忏悔。”</p>
<p dir="auto">“没想到,在林德曼口中那么和善的汤姆森,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波布兰歪着脑袋,念着通讯器屏幕上的文字,一旁的高尼夫始终紧蹙眉头。</p>
<p dir="auto">“等明天尸检报告出来,没有意外就可以结案了。”卡介伦从高尼夫手里接回证物袋,“宪兵队将会搜查贝尔的办公室和公寓,希望能找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和电击枪。”</p>
<p dir="auto">“找到笔记本电脑比找到电击枪恐怕更重要。”高尼夫轻轻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总觉得贝尔想掩饰的事比他告诉我们的更严重。”</p>
<p dir="auto">“哟,理性派今天怎么突然开始相信直觉了?”波布兰戏谑地朝高尼夫眨眼,后者在深呼吸以后回答道:“因为即使是相信直觉,也比相信六无主义的人靠谱。”</p>
<p dir="auto">波布兰撅着嘴,跟着高尼夫走向汽车。高尼夫拉开车门进入副驾驶室,波布兰自己则坐进汽车的后座,从他的方向看过去,汽车驾驶室的左车窗被子弹打成了蜘蛛网的形状,钢化玻璃上溅满了血迹——贝尔应该是朝自己的右边太阳穴开的枪。</p>
<p dir="auto">“这里面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波布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紧皱眉头看高尼夫抬起贝尔的右手嗅了嗅,问:“有什么发现吗?”</p>
<p dir="auto">“暂时没有。”波布兰接着车外的灯光,看见高尼夫在前排座位上摇摇头,说:“整个车里确实有一股热线枪开枪后的气味,其他的恐怕要等到弹道测试和尸检之后才能有结论。哎,把手电筒打开。”</p>
<p dir="auto">波布兰将手电筒打开照着贝尔的尸体,高尼夫借着手电筒的白光开始仔细检查尸体。一阵海风从打开的车门穿过波布兰的身体,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p>
<p dir="auto">“哎,你觉得不觉得,贝尔穿得有点少?”波布兰盯着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贝尔对高尼夫说,“现在是初春,气温还是很冷,就算车里可以开空调,但——你见到他的外套了吗?”波布兰的话提醒了高尼夫,他找遍了前排,并没有发现有外套,而刚检查过后排和后备箱的波布兰也没有发现外套的下落。</p>
<p dir="auto">“还有,你看,他的手指有点脏。”听完波布兰的话,高尼夫立刻将目光转向贝尔的手。波布兰用戴上手套的手抬起贝尔的右手腕,说:“他的手上好像有泥——这可不太像是能在办公室里弄上的。”</p>
<p dir="auto">在波布兰说话的同时,高尼夫将贝尔的右手移到离手电筒灯光更近的地方以便观察。不一会儿,高尼夫用认真而严肃的声音说:“贝尔的手指上不仅有泥,还沾上了一些紫色的液体,还有——他的指甲缝里似乎有凝固的血块,和一些苔藓一类的颗粒。”说完,高尼夫轻轻捏住贝尔的食指和中指转向波布兰的方向,波布兰把头伸上前,确认了高尼夫的结论。</p>
<p dir="auto">“他是用右手朝太阳穴开枪的,血液朝左边喷溅,无论如何也不会溅进他的右手指甲缝里,这很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血。”</p>
<p dir="auto">波布兰话音刚落,就看见高尼夫解开贝尔衬衫的纽扣,将他的身体往前靠在方向盘上,当高尼夫将贝尔衬衫褪到后背时,波布兰忍不住提高音量喊道:“他的背上也有像电击枪一样的伤痕!”</p>
<p dir="auto">“贝尔不是自杀,他是先在别的地方被袭击,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带到海滩,然后被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看来有人希望他担下所有的罪名,这个人就算不是真正的凶手,也至少应该是他的同伙——我甚至怀疑贝尔的笔记本电脑也是被这个人带走的,虽然目前我并不清楚这个人用了什么办法逃过了监控摄像头。”
波布兰低头确认了通讯器上的时间,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说:“那我们得快点找到这个人,只有35个小时了。”</p>
<p dir="auto">“我们目前得知的信息是,贝尔在死前,应该去过一个有泥土的,会沾上紫色液体的地方。我们需要请卡介伦少将把贝尔的尸检时间尽可能地提前——如果我们能知道他手指上紫色液体的成分,也许就能知道贝尔死之前去了哪里,去见了谁。”高尼夫将贝尔的衬衫重新扣好,将他的身体恢复到一开始的姿势,“现在已经是凌晨2点,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有新的进展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在大脑高速运转了十八个小时后,高尼夫迅速地进入了睡眠之中。他的身上盖着干燥而舒适的棉被,半个头沉在松软的枕头里,胸口以稳定的节奏起伏着。夜越来越深,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也越来越感觉到空气的寒冷。当高尼夫正准备将手臂收回被子中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摇晃起来,高尼夫费力地睁开眼,波布兰兴奋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p>
<p dir="auto">“我知道了!”波布兰的语调在安静的深夜显得异常激动。</p>
<p dir="auto">“我也知道——”睡意正浓的高尼夫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话里有几个音节说清楚了,“我知道不在凌晨三点半把人吵醒是一个好伴侣的基本素养。”</p>
<p dir="auto">波布兰眼看高尼夫就要翻个身继续睡,干脆坐上床将他的身体扳起来,继续激动地说:“你听我说,我知道贝尔死前去过的地方是哪里了!”</p>
<p dir="auto">“什么?”经波布兰一嚷,高尼夫终于克服了顽强的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盯着波布兰问:“你知道贝尔死之前去了哪里?” </p>
<p dir="auto">“对!”波布兰扬起剑眉,一脸笃定地说:“我刚才准备洗我们的衣服,当我正要把你的衬衫放进洗衣机时,我在你的衬衫衣领上发现了这个——”波布兰将手中的白衬衫衣领展开,衣领的边缘处隐约有一些污渍,高尼夫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起来:“苔藓和泥!这跟贝尔指甲缝里的颗粒很像!”</p>
<p dir="auto">“而我们昨天去过的地方里,唯一可能让你沾上泥和苔藓的,就是傍晚我吻你时你靠着的那棵白杨树。”
高尼夫迅速在脑海中细细回顾昨天傍晚的场景——高大的白杨树、安静而狭长的人行道、不远处的宿舍楼、和波布兰接吻时余光瞥见的草坪上的月季花……对了!就是这个!高尼夫激动地喊道:“那是紫月季!贝尔手指上沾的紫色液体应该是紫月季!我们只需要把探访范围缩小到种有白杨和紫月季的地方——”</p>
<p dir="auto">“这你就得靠我了!在完成探索未知宇宙的愿望之前,我已经把伊谢尔伦要塞的各个角落都探索了一遍,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整个伊谢尔伦要塞,同时种有白杨和紫月季的,只有B2区宿舍!”波布兰竖起三根并拢的指头,一脸认真地说。</p>
<p dir="auto">“你真棒!”高尼夫的蓝眼睛闪着光,激动地捧起波布兰的脸亲了一下,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B2区看看!现在,快把我的衬衫放回洗衣机里,然后关灯睡觉。”</p>
<p dir="auto">波布兰在高尼夫重新躺回床上时回了他一个吻,说:“今天就算了,等这件事结束,我再给你好好解释什么叫‘你真棒’。”</p>
<p dir="auto">波布兰半弯着眼睛看被子里的高尼夫红着脸闭上眼,便顺手关了高尼夫卧室的灯,手拿着白衬衫走出了房间。</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第二天清晨的闹钟一响起,高尼夫就立刻将波布兰从床上拽起来,两人在厨房里快速解决掉咖啡和吐司后,便连忙套上外套出了门。</p>
<p dir="auto">十五分钟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了军官宿舍B2区,四栋棕黄色的楼在一片人工湖泊的岸边等距分布,宿舍楼的后方环绕着一片种着白杨和紫月季的草地。波布兰和高尼夫弯着腰,低头在草地上仔细地寻找贝尔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在搜索到第三栋楼后的草地时,一无所获的波布兰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用脚尖懊恼地在草皮上擦出一道弧线。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一个闪着光的物体在他军靴的施力下,擦着地面向前弹了出去。</p>
<p dir="auto">“高尼夫,快来!”波布兰扭头向不远处的高尼夫喊道。听到波布兰的喊声后,高尼夫三两步便跑到波布兰跟前,看着被后者捡起来托在手心里的小小金属物体。</p>
<p dir="auto">“一枚少校的襟章——”高尼夫抬头和波布兰对视了一眼,“和安东尼·贝尔的军阶一样。”</p>
<p dir="auto">“考虑到他至今失踪的军服外套,这枚襟章极有可能是他的。”波布兰环顾四周,距离紫月季花丛半米处,静立着一棵白杨树,“这里的环境也符合我们之前的推测。” 听完波布兰的话,高尼夫点头表示肯定。</p>
<p dir="auto">“如果安东尼·贝尔来这里是为了见住在这栋楼里的某一个人,那我们就很有必要筛查这栋楼的居住者了。我们可以联系卡介伦少将请他给我们B2区C栋的居住者名单。”高尼夫掏出通讯器,正准备在通讯录里按下卡介伦的名字,却见一旁的波布兰抬头盯着眼前的宿舍楼说:“或者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拿。”</p>
<p dir="auto">高尼夫跟着波布兰走进C栋的电梯,看他按下12楼的楼层按钮,好奇地问:“这是去哪里?”</p>
<p dir="auto">“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波布兰露出神秘的笑容说:“还有,作为你的同事、好友、爱人兼情感导师,我必须得劝你一句——不要成天只呆在宿舍里沉迷填字游戏,和同事们多走动总是有好处的。”</p>
<p dir="auto">高尼夫忍住内心想就波布兰上一句话中的部分信息做进一步讨论的强烈冲动,只是无奈地给了波布兰一个白眼。波布兰一边朝高尼夫调皮地笑,一边后退着跳出了电梯,来到房间号码为16的一扇门前,按下了门铃。</p>
<p dir="auto">“别正对着门站,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隔着门朝在星期天早上8点吵醒他的人开枪。”波布兰转头十分认真地对高尼夫说道。话音刚落,伴随着房间门锁的转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掺杂着愠怒响了起来:“奥利比·波布兰,星期天,早上8点,敲别人的门!就算是世界末日了也不至于吧!”</p>
<p dir="auto">“嗨,亚典波罗!”波布兰朝亚典波罗咧开嘴,报以抱歉的笑,说:“为了伊谢尔伦的爱与正义,拜托请帮帮忙。”</p>
<p dir="auto">十分钟后,波布兰和高尼夫并排坐在亚典波罗家的客厅沙发上,高尼夫对着纸杯里的温水若有所思,波布兰则盯着亚典波罗的手指在通讯器上操作,不一会儿,亚典波罗将亮着屏幕的通讯器递给他。</p>
<p dir="auto">“喏,C栋的联络群组,有时候平时管理员会发公共设施维修公告,所有住户都在群组里。”亚典波罗打了个呵欠,接着说:“你们看完就把通讯器放在茶几上就好,我还要去睡一会儿,就不陪你俩了。”</p>
<p dir="auto">“睡个好觉!”波布兰向走进卧室的亚典波罗摆摆手,低头继续和高尼夫检查C栋的住户名单,当波布兰的手指划开新的一页成员列表时,他和高尼夫同时叫了起来。</p>
<p dir="auto">“原来是这个人!”</p>
<p dir="auto">“可是,不在场证明又怎么解释?”波布兰抬头看着高尼夫,高尼夫笃定地回答道:“如果我们考虑协同作案的话,就得重新考虑不在场证明的信度——这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分别都有漏洞。如果是这两个人的话,通过在不在场证明上做时间差的把戏,他们俩就可以合作完成对特里·汤姆森的谋杀。”高尼夫向波布兰解释他头脑里已完成的拼图,整个画面已经接近完整了。尽管如此,仍然有一片遗失的拼图持续干扰着高尼夫的思维,他双手托腮,困惑地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贝尔的笔记本电脑到底是怎么被带出办公室的?”
“也许我们昨天看漏了什么,也许贝尔的笔记本电脑根本没有被带出办公室,而是被他藏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了……”波布兰开始扳着指头数着各种可能的情况。</p>
<p dir="auto">“你说得对,我们得再去一趟贝尔的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看着波布兰将亚典波罗的通讯器放回茶几上,高尼夫提出了建议。</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波布兰蹲在贝尔办公桌旁的一株绿色植物前,根据多年观看悬疑剧的经验,他正试图将这株长势健康的植物连根取出,好检查盆底是否藏有什么机密。在失望地将绿萝放回花盆中后,波布兰有些挫败地说:“文件柜、办公桌抽屉、座椅垫……能找的都找了,现在就差凿墙和拆地板了。”</p>
<p dir="auto">“回到现场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设身处地地梳理犯罪者当时的活动。”高尼夫站在房间中央,视线仔细地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天花板、地线、衣帽架、自动门的缝隙……在那之后,他苦恼地用手扶着额头说:“难道这间办公室有什么一般人发现不了的通道?”</p>
<p dir="auto">“不从地上来,那就只能从天上飞进来了——当然前提是要能驾驶一架能静音到其他人都听不到引擎声的直升机。”波布兰站起身来,看向贝尔办公桌右侧的窗户。</p>
<p dir="auto">“以目前的技术,根本没有人能办到。”高尼夫走到波布兰身边,从贝尔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这间办公室在走廊内侧的尽头,在窗外大约相距五米处是另一栋办公楼的平台。</p>
<p dir="auto">“如果真能从从这扇窗户进来,确实可以避开监控摄像头。只是,这么远的距离,不可能借助工具跳过来——毕竟这是在10楼,两栋楼之间也没有互相连接的安全梯……”高尼夫列举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前方的某一处上。高尼夫开始在脑海里仔细回忆昨天与六个人见面时的场景,忽然,他像有电流经过身体一样,睁大了眼睛说:</p>
<p dir="auto">“我知道了!”</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ol dir="auto" start="6">
<li dir="auto"></li>
</ol>
<p dir="auto">人事部的会议室里,卡介伦坐在长圆桌的一头,桌面上除了一个水杯外别无他物,高尼夫和波布兰坐在卡介伦的右侧。</p>
<p dir="auto">“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吗?”卡介伦率先开了口,眼睛像鹰一样盯着对面坐着的人,“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坦白,阿什丽·克拉克上校。”</p>
<p dir="auto">阿什丽·克拉克扣紧的双手放在膝上,半低着头,柔顺的刘海盖住眼睛,她柔声说:“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p>
<p dir="auto">“我们希望你坦白协助安东尼·贝尔谋杀特里·汤姆森,在事情即将败露时又杀死贝尔并伪装成自杀的罪行。”波布兰直截了当地说。</p>
<p dir="auto">“你说什么?”克拉克猛地抬头,眼睛睁得老大,“你们说我杀了汤姆森?他死的时候我明明在找宿舍管理员填暖气维修单,你们之后不也去确认了吗?”</p>
<p dir="auto">“你未必要一个人完成所有的杀人步骤。”高尼夫用泛着冰冷蓝光的眼睛直视着克拉克说,“我们的结论是——在酒会开始前,你将特里·汤姆森约出来见面,趁其不备用电击枪击昏他,将他控制起来并藏在天台上。当天晚上是酒会,大部分恢复自由的前战俘都会去他们的聚会现场,因此只要藏好位置,汤姆森被发现的几率几乎为零。之后你回到宿舍完成你的不在场证明。晚上十点半,安东尼·贝尔趁吞下安眠药的索菲·柯林斯睡着,来到临时居住区21栋的天台,将被控制住的汤姆森抛下天台后回到酒店,这样,他也有了不在场证明。” </p>
<p dir="auto">克拉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问:“对不起,我和这个叫贝尔的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要去帮他杀人?还要在帮他杀了人以后又杀了他?”</p>
<p dir="auto">“恐怕你的履历表并不这么认为。”高尼夫将一份打开的文件用手指滑到克拉克面前,“在请你来之前,我们查看了你的履历。你是在789年才调到人事部的,在那之前,你在勤务系统做了两年文职工作。那个时候你所在部门的小组长,就是安东尼·贝尔。而巧的是,788年——也就是你在勤务系统的第二年,当时作为林奇司令官副官的特里·汤姆森也在艾尔·法西尔。我查看了那一年的军需物资清单,发现艾尔·法西尔在788年上报损坏的物资次数和数量比起其他的同等级部队要多得多,所以我们认为,你和安东尼·贝尔在暗地里挪用军队物资,而这件事特里·汤姆森也知情。为了不让归国的汤姆森泄露你们的秘密,你们选择杀了他。”
“你对我做出了这么严重的指控,你的证据呢?”克拉克倒竖起眉毛,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高尼夫。</p>
<p dir="auto">“你认为我们无法拿到你和贝尔腐败的证据,因为所有的证据都在你从贝尔办公室带走的笔记本电脑里。”高尼夫对上克拉克的视线,“但是,阿什丽·克拉克上校,你在带走贝尔的笔记本电脑时,也留下了一个只指向你的证据。贝尔的办公室在10楼走廊的尽头,办公室唯一的侧面窗口对着的正是人事部办公楼的平台。当然,即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事部的工作人员都有条件过来,因为连接两栋楼的唯一通路就只有两根供暖管道,它们的承重只有45kg——而根据你保存在人事部的最近一次体检资料显示,你只有43kg。”</p>
<p dir="auto">克拉克咬住下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抬起头说:“我是只有43kg,但就因为我的体重就认定我是杀贝尔的凶手,未免也太可笑了。”</p>
<p dir="auto">“当然。”波布兰盯着克拉克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来,转了转眼珠说:“不过,阿什丽·克拉克上校,可以请你告诉我,你下颚的那道伤痕是怎么来的吗?昨天早上我们见到你时你的脸还是完好无损的。”</p>
<p dir="auto">克拉克伸手摸了一下下颚左侧一段两厘米长的伤痕,脱口而出:“这是被我宿舍楼下的猫抓的。” </p>
<p dir="auto">波布兰和高尼夫互相交换了一个确认的眼神,然后,高尼夫开口说:“你是说Momo——那只B2区唯一的猫吗?你这几天忙着计划谋杀自然没有注意到,她昨天晚上还在临时产房分娩,今早恐怕并没有精力出来闲逛给你制造伤口,为了不让Momo在分娩时不受人类活动的影响,临时产房建在你上班路线反方向的树林中央,总不会是你特意绕进树林深处让她挠了你吧?”</p>
<p dir="auto">克拉克的瞳孔猛地缩小了,她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直瞪着高尼夫。波布兰接着说:“其实,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宪兵队有时间搜查你的住处,找到贝尔丢失的外套、笔记本电脑,抑或电击枪——不用质疑合法性的问题,因为你在军队血液库里留存的数据与贝尔指甲缝里的血液吻合,他们已经拿到搜查令了。在地检上诉前自首,这是你获得减刑的唯一机会。”</p>
<p dir="auto">阿什丽·克拉克的眼神彻底黯淡了,她低下头,垂下的头发挡住了脸部的大部分。在久久的沉默后,她发出一声苦笑,说:“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不过,你们都说对了。”</p>
<p dir="auto">她拿起桌上的纸杯长长地喝了一口水,开始说起来。</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787年我刚从军校毕业,被分到了后勤系统。本来以我在军校里的成绩排名,可以够得上去陆战队,但因为我的身高只有156厘米,所以只能去后方。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安东尼·贝尔。我和他一开始是上下级关系,渐渐地我就发现,他在工作上比其他同事更加关照我,性格很温柔,又很风趣,很快他就向我表白,我们就恋爱了。办公室恋爱很敏感,我们说好谁也不说,因此没有人知道我们是恋人关系。一开始一切都很好,他大我13岁,人生经验、工作经验、恋爱经验都不缺,当然,也不缺钱。在当时的我的眼中,他就是全宇宙唯一的中心。他见我对他言听计从,慢慢也在我面前放松了很多。渐渐地,我发现他的资金来源有很大的问题。他只是军需处办公室的一个组长,原本的家庭也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却经常买高于他工资的礼物给我,还经常去一些富人出入的娱乐场所,我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他总是避而不谈,我一直追问,他就说是他之前投资的收益。我那时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生,能够背着他送给我的名牌包去逛街就让我在朋友面前很长脸,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怀疑他。”</p>
<p dir="auto">“直到我和他在一起一年后的某一天晚上,他突然非常紧张地来我家找我,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总是有大笔钱进帐,是因为他一直在借自己职务的关系和费沙的商人走私物资。他来找我是因为他有一批货被扣在艾尔·法西尔海关,如果不及时发货,一旦追查到他身上,他肯定要上军事法庭。我那个时候爱他爱得要死,看到他捂着脸在沙发上流泪,我心想,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上军事法庭。于是我到处打听能帮上忙的人,正巧,我听一个在旗舰工作的朋友说,林奇少将的副官的女儿最近被查出患有血液病,他正在为医疗费发愁,我便主动去找了他。我对汤姆森承诺,只要他以林奇少将的名义批准物资放行,我就说服贝尔从费沙商人手上贷款——当然是高利贷——给汤姆森。汤姆森是个很正直的军人,他一开始坚决不同意,但眼见自己女儿的手术日期越来越近,自己又一直筹不到足够的钱,他最终只得答应我的条件。之后,汤姆森也一直按时偿还高利贷,我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就在汤姆森归还完大部分本金时,帝国军突然入侵同盟,汤姆森和林奇都成了战俘。之后不久,我获得了人事部升职调动的邀请,后来贝尔也和我分手了。说实话,和贝尔分手后我消沉了很久,又很后悔做了那样的事,出于这样的心理,我始终没有再和贝尔联系。即使再次得知他和我又都被调到了伊谢尔伦,我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直到三天前,他突然通过内部线路和我联络,要和我见面。” </p>
<p dir="auto">“事隔这么多年,我早就不再是当时那个被爱冲昏头脑的小女孩了,所以我拒绝了他。可是他却一再坚持,我就想去见他一面,和他说清楚,以后不再和他联系。然而,见面后,他对我说,他在安排发放物资时发现了特里·汤姆森的名字,他担心如今一无所有的汤姆森敲诈他,或是把他之前做的事抖出去。因为之前一直是我在联系汤姆森,他担心自己出面会引起汤姆森的怀疑,因此,他求我帮他最后一次。他向我保证,他只是想要警告汤姆森一下,并不会伤害他。他说,只要我帮他做完这件事,他以后就再不来找我。当我知道汤姆森死了的时候,我又震惊又愤怒。可我没想到,昨天下午他又开车到我宿舍来找我,说他的事情已经暴露了,要我替他作伪证。我不想再被他利用,于是拒绝了他。然而他却反过来威胁我,说他的电脑里存有我当年在艾尔·法西尔唆使汤姆森伪造军队文件帮助费沙商人走私的证据,如果我拒绝他,他就会把举报邮件发到司令部。我实在忍无可忍,趁他不注意抢下了他的电击枪。他在挣扎时把外套蹭上了很多泥,为了不令人生疑,我只好干脆将他的外套脱了下来,我用他的指纹打开车门,把他扛进后备箱。接着,我从人事部的平台沿着供暖管爬进他的办公室,拿走了他的电脑,把车开到海滩,用他的指纹打开通讯器,取消了锁屏密码后模仿他的语气写好遗书,把他伪装成自杀的样子。”</p>
<p dir="auto">克拉克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一直低着的头垂得更深,眼睛里的水波在灯光的照射下翻腾,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p>
<p dir="auto">“我本来没想要杀他,只是想击昏他,然后报警。可是当他被第一股电流击中,回头看向我时,忽然让我想起了他跟我分手的那个时候。那天,我把得到人事部升职调动的消息告诉他,我以为他会高兴,可他只说了一句‘那从今天起你的军阶就比我高了’。我真的不明白,我升职了,我的工资会提高,我们的生活也会改善,他难道不应该为我高兴吗?我很不高兴,就和他吵了起来,他朝我咆哮,要和我分手,之后就再没有和我联系。他明明已经被我用电击枪打中了,可他看向我的眼神,和他和我分手时的眼神一样,就好像在说‘你不过就是一个身高刚过军队入伍线的小女孩,你以为你能做成什么事?’从开始工作到现在,总是有人对我说‘我无法想象你做主管的样子’,人们看到我这样的身高,这样一个高中生的长相,总是习惯性地把我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有人来教的小女孩。我已经受够人们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p>
<p dir="auto">克拉克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却依然没能阻止眼泪从手掌中滴落下来。天花板上的白光灯静静地照着房间里的一切,有光的地方愈发明亮,暗处的阴影却更加漆黑。</p>
<pre><code dir="auto"> * *
</code></pre>
<p dir="auto">夜渐渐深了,当人类制造出的灯光逐渐减少,真正的群星便开始在天顶闪耀。高尼夫从一片星河下走进一栋军官宿舍,几分钟后,又从电梯里走出来,在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外停下来,他按下自己的指纹,走进房间。波布兰没有在客厅,高尼夫推开波布兰的房间门,只有一个放着几团衣物的行李袋放在床上。也许有事出去了。高尼夫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了水流滴在瓷砖上的声音。</p>
<p dir="auto">这两天的事终于结束,高尼夫此刻感到自己身体非常疲惫,他重重地将自己摔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却在接触到床单的同时听见了波布兰不满的叫嚷声。</p>
<p dir="auto">“你为什么不开灯?”高尼夫将自己的身体挪开一些,以便把在睡眠中被意外砸中的波布兰从自己的身下解救出来。</p>
<p dir="auto">“很简单——因为我在睡觉啊!”波布兰坐在床上喘着气,一脸怨气地说。高尼夫朝波布兰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将整个身子裹进棉被中,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波布兰亲了亲自己的左脸后也躺下来,将右手穿过自己的后颈搂住他的右肩,头枕在自己的左臂上。</p>
<p dir="auto">“和卡介伦聊得怎么样?”波布兰问。</p>
<p dir="auto">“我跟卡介伦说了我们的全部推论,他表示相信我们。”高尼夫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他还告诉我,克拉克在向地检自首时,坚持声称九年前伪造军队文件的只有她一个人。”</p>
<p dir="auto">“什么?”波布兰感到有些意外,他侧过身子,用手肘支撑着半个身体,看着依然平躺着的高尼夫。</p>
<p dir="auto">“这样汤姆森的遗属就可以领到全部的抚恤金,”高尼夫睁开眼,看着波布兰的眼睛,“再加上他这些年在矫正区存下来的钱,应该够给他女儿买一份合适的医疗保险了。”</p>
<p dir="auto">“真没想到……”波布兰瞪大眼睛,吸了一口气。</p>
<p dir="auto">“不知道为什么,听完克拉克所说的一切,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坏人。”高尼夫叹了一口气说,“她也许很软弱,也许犯了很多错,但她并不坏。”</p>
<p dir="auto">“因为——”波布兰吐出一口气,躺回到床上,用双手环住高尼夫的脖子,说:“伊旺,你是一个既理性又善良的人。”</p>
<p dir="auto">“但愿吧。”高尼夫伸出右手握住波布兰的手,“谢谢你这么说。”</p>
<p dir="auto">“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的眼光。”波布兰搂住高尼夫,从他的侧颈一路吻到耳垂,细细地尝起来。当波布兰第二次用舌尖描出高尼夫左耳的轮廓时,后者终于忍不住翻过身,一边兴奋地将手指伸进波布兰的橘色头发中,一边有力地吻着波布兰的嘴唇,波布兰刚把牙齿打开一条缝,高尼夫的舌头立马就伸了进来。高尼夫每从嘴里溢出一句呻吟,波布兰都感到自己今夜想要彻底探索他的欲望正不受控制地蹿升。</p>
<p dir="auto">“Wow,你今天好积极!”波布兰笑着看向正坐在自己小腹上脱T恤的高尼夫,后者暂停了手上的动作,问:“你不喜欢?”</p>
<p dir="auto">“不,不不,”波布兰连忙头手并用地否认道:“非常喜欢!希望你以后多来几次。”</p>
<p dir="auto">“哈,奥利,那就闭嘴。”高尼夫终于脱下了T恤,双手向后撑住波布兰的大腿,波布兰饶有兴味地欣赏他的金发随后仰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弧度,发根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p>
<p dir="auto">“有的是办法。”波布兰的双手掌住高尼夫的腰,用拇指沿着他腹外斜肌的线条来回抚摩,“亲爱的,现在开始,让我闭嘴吧。”</p>
<p dir="auto">波布兰用手指感受高尼夫的肌肤,璀璨星辰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的肩上、腰上、腿上和手臂上,五彩斑斓,绚丽夺目。这就是银河。波布兰感到此刻的高尼夫就是浩淼的银河,他相信对方眼中的自己也一定是如此。他们用瞳孔接收来自对方眼里的繁星,伸出手迎向对方,迎接属于自己的一整个宇宙。</p>
<p dir="auto">“我觉得自己得到了全宇宙所有的星星。”波布兰躺在床上,胸口仍在起伏。</p>
<p dir="auto">“我也是。”高尼夫的肩膀和手臂紧靠着波布兰,握住他的手,说:“我感觉……今天你比起平时来要更温柔。”</p>
<p dir="auto">“要是你不反对,我以后还可以换点别的风格——反正明天以后在飞船上,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尝试。”波布兰不确定高尼夫有没有看到自己在黑夜中的笑,但他明显感到高尼夫用手指掐了自己一下,然后说:“别以为你永远都会是主导的那一个。”</p>
<p dir="auto">“我非常期待。”波布兰在高尼夫的耳边轻声说:“Love,good night,and good luck.”</p>
<p dir="auto">-The End-</p>
<p dir="auto">2019.10.13</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