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利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他很少生气。五岁时,波利斯·高尼夫把他的《欧洲史》藏在小马摇椅的肚子里,他没有生气。十四岁,有人在他放着《历史研究》的铁皮柜柜门上喷上了“Dork”,他没有生气。甚至在十八岁,当他来这座城市读大学,N市机场地勤工作人员暴力运输摔碎了传家宝明代彩瓷,他也没有那么生气。但是,今天,当华尔特·先寇布扑到自己身上,表示“我虽然不想和你谈恋爱但是请让我和你接吻”时,杨威利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胃部直窜上喉咙。即使他当着先寇布的面摔了门,还是躺在房间的床上足足气了一小时,他甚至想操起床边的《经济与社会》往先寇布头上砸,幸亏他卓越的自制力成功阻止了他,也阻止了一场大学生宿舍惨案的发生。
第二天,杨威利反常地起了个大早,趁先寇布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有动静便离开了宿舍。他打算在白天的课结束后便去图书馆,直到闭馆再回宿舍。
下课铃声响了,杨威利收拾好书包,随人群走出教室门。还没走出教室门,却见门口的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骚乱——一些女生三两成群地四下张望,同时小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当然,杨威利并不关心这个,于是他背上书包便往教室外走去。
“杨!”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杨威利,他扭头看去,先寇布摇晃着手里一束冰淇淋造型的花朝他招手。
“怎么是你?”杨威利平淡的目光扫过先寇布手中白色与粉色相间的乒乓菊,问:“看上谁了?”
“你……”
“什么?”杨威利的黑眼睛顿时圆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花是给你的。”先寇布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将乒乓菊递给杨威利,见后者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只好解释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最近在排的戏——就是上回给你介绍的那部,戏里的俄瑞斯忒斯有和男人接吻的情节,但我的搭档说我吻得太生硬,让我多练习。”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杨威利的语气变得有些神秘莫测,“我能知道原因吗?”
“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Demisexual,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一个Demisexual会怎样接吻。”
“噢,原来如此……”杨威利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
“那……”先寇布满心欢喜地期待杨威利接下来的回答,果不其然,杨威利低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手中的花,扭头微笑着对先寇布说:
“那就祝你早日再找到一个Demisexual。”说罢,把乒乓菊递还给先寇布,后者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不是想要你答应什么的。你可以随意处置它,不用有什么负担……”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杨威利说着,顺手将手中的花插进路过的希罗多德雕像怀里,“你第一次来历史学院,我代你向历史之父献花。”
先寇布眼睁睁看着在花店徘徊一小时的结果刹时间成为历史学的祭品,只好尴尬地搓搓手,朝杨威利堆笑说:“还挺搭的。”
于是,大理石的希罗多德手捧鲜花目送两人走出教学楼,在人行道上一言不发地走着。在路过三个消防栓、六只麻雀和两只只小松鼠后,两人终于走到青年广场。
“一起去吃饭吗?我请客。”先寇布开口道。
“不了,我和别人约好了。”
“哇,有约会?藏得挺深嘛。”先寇布用手肘拐了拐杨威利的臂膀,不料后者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平淡地答道:“没有约会,我要去见尤里安,和他讨论我们的课题。”
杨威利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先寇布望而却步,只得目送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消失在岔路尽头。
图书馆文献阅读室里,尤里安·敏兹和杨威利一银一黑两个脑袋漂浮在桌上的书海中,随着谈话的进行,手中的铅笔不时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的响声。
“……需要的文献差不多都找全了,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尤里安打开手中的笔记本,翻到其中几页,说:“这几篇论文里所引的文献——三篇德国大战前社会思潮的论文和一封埃里希·冯·鲁登道夫与保罗·冯·兴登堡的私人信件——目前只有德文原文,没有英译。”
杨威利有些失望地沉了沉肩膀,他知道,自己和尤里安之中没有人能阅读德文。他在中学时曾经尝试过学习德语,却在第十三次翻开同一篇课文又在阅读不到三行就陷入昏睡后毅然放弃了这门集诡异词性和神秘变位于一身的语言。然而此时此刻,他和尤里安又是如此需要一项阅读德语的技能。
早知今日,就应该在老师讲动词变位时再坚持五分钟。杨威利在心底惋惜地想。
“那——能拜托会德语的人翻译吗?”
“这应该是目前比较可行的办法了。不过一是需要时间,二是……需要钱。”
尤里安的话提醒了杨威利,他们只是普通大学生,自书价上涨后,杨已经开始消费降级,而这个月恐怕又要为翻译费用再将一级。
“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学校BBS上发帖,看看有没有人肯帮忙。”
“如果找不到人呢?”
“那我们的第一个课题可能就做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论证了。”杨威利伸手挠了挠他的黑头发,有些困扰地说。
先寇布在青年广场看了一会儿鸽子,又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游荡了一会儿。当发现自己打扰了一对学生情侣的亲热后,先寇布又只好退出小树林,悻悻回到宿舍。他走进自己和杨威利狭小而杂乱的客厅,一屁股陷进布沙发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长出了一对透明翅膀,他扑扇几下便飞上满是七彩泡泡的天空。他飞呀,飞呀,一群同样长着透明翅膀的彼得潘朝他飞来,彼得潘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看就要把他围成一个彼得潘之茧,先寇布情急之下伸出手四处乱抓,试图打乱小精灵们的阵型。就在这时,触感率先苏醒,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握着杨威利的左手,他惊诧的脸停在距自己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
“我……只是怕你感冒……”杨威利用没被先寇布抓住的一只手举起毛线毯,向他解释道。
“抱歉!”先寇布忙松开杨威利的手,尝试解释道:“我做了个梦,正在梦里打彼得潘……”
“看不出来你还挺童真的。“杨威利笑了起来,“这么早就在宿舍,今天下午没安排?”
今天下午原本的安排是和你出去玩。先寇布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嘴上却说:“没有,偶尔也想在宿舍呆会儿。”
“难得。”杨威利说完便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
走近他,了解他,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林兹的话在耳边响起,先寇布开口叫住了杨威利。
“哎,杨,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
就在这时,先寇布做了一个决定,他试探着对杨威利说:“要不和我一起吃点儿吧?”
杨威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意外,他回道:“可是我今天已经不打算再出门了。”
“不,不用出门。我点个披萨,冰箱里还有一瓶百利甜。怎么样,看在我向历史之父献了花的份上?”
为了让自己不史无前例地在一天之内被拒绝两次,先寇布史无前例地用上了狗狗眼。
不知是先寇布的真诚还是狗狗眼,抑或是百利甜打动了杨威利,他终于点头说:“好吧。”
先寇布当即给两个街区外的披萨店打了电话,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未开封的百利甜酒,分别倒在两个酒杯之中。半小时后,外卖员按响了门铃。
“我来!”先寇布赶在杨威利站起来前,三两步跳到门前接下披萨。
“我应该给你多少钱?”杨威利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钱包问先寇布,后者则摆手说:“我说了,这次我请客。” “我只答应了和你一起吃,没说要你请客。”
“算了,都是小钱,不用在意。”
“不行,你不和我平摊,我以后就再不和你吃饭了。”杨威利叉腰坚持道。
不愧是商人的儿子,先寇布在心里叹道,只得答应让他分担一半的披萨钱。两人把披萨放在正方形的小餐桌上,面对面坐下。先寇布拿起一块披萨正准备开吃,只见杨威利将一本书摊开在面积不大的木桌上,开始看起来。
“你……一直是这样吃饭的?”先寇布好奇地问。
“对啊。”杨威利用理所当然的语调答道,“一顿饭二十分钟,至少可以看20页呢。”
“噢,噢……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吃饭时看看电视或者聊天。”
这样一些正常男大学生的行为,先寇布在心里想。
“可以聊天,偶尔也会看看电视。”杨威利吞下半块披萨后说。
“探索频道的宇宙纪录片吗?”
先寇布随口接了一句,没想到对面的杨威利竟然惊讶地抬起头,说:“你怎么知道?”
“我……我有几次路过你房间,看到你在看这个。”先寇布停顿片刻,又问:“好看吗?”
“好看。人总是喜欢将目光投向够不到的星星。”
“听上去有一种哲学的诗意。”
“宇宙本身是一种诗意的哲学。”
“挺有意思的。”
“你想看吗?我电脑硬盘里有好几部没有看。”
意识到杨威利的言外之意,先寇布使劲地点头,说:“看,看看看。”
于是,先寇布在成为杨威利室友的第三年,第一次正式踏入了室友的房间。他看着书架上、地板上堆满的书,忍不住感叹道:“这么爱书,历史系的女孩们还有机会吗?”
“历史系的女孩们不喜欢我,她们喜欢尤里安那样的。”杨威利面无表情地堆在床上的书放在地板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尾。
“那是她们不懂欣赏你。”先寇布拍了拍杨威利的背,“没关系,丘比特的箭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在乎。我对恋爱没有什么需求。”
“我知道,用历史研究代替了性生活嘛。”
杨威利对先寇布投过一个“你说得很对”的眼神,示意先寇布也爬到床上,两人背靠床头,将披萨和百利甜放在床头柜上,盘腿坐在杨威利的笔记本电脑前,看起了宇宙空间的纪录片。片头亮起后,杨威利便不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星系在深黑的宇宙幕布上缓慢而安静地旋转,显示屏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从先寇布的方向看去,显得比平时更加立体。真是一个淡泊的人。先寇布看着屏幕里的宇宙结构,在心里暗想。
在影片的间隙,杨威利忽然将盘起的脚伸直,伸手解开了一粒衬衫领口的纽扣。
“我觉得……这里有一点热。”
杨威利扭过头,认真的目光盯得先寇布胸腔一震。不会吧!他仔细注视他的脸——乌黑的卷发,平顺而清晰的眉眼,小而干燥的嘴唇,显得比同龄男生更加纤瘦的腰身,虽然称不上健美,却有着另一番文雅的气质。先寇布的胸腔又一震,他感到杨威利身体的轮廓正散发着玫瑰色的光晕,他的心有些动摇。
“那我们……”
先寇布刚开口,就被杨威利的话打断了。
“我们把空调打开吧。”
“噢……噢!你原来在说这个!”恍然大悟的先寇布尴尬地干笑了好几声。
“不然我在说什么?”
先寇布简直不敢面对杨威利纯真而不明就里的眼神,他思前想后,只好勾起他的肩膀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
“我发现,你也是个怪人。”杨威利的上半身被夹在先寇布的手臂中,闷闷地说道。
当两人看完三小时的纪录片后,已经是晚上11点。杨威利打了个呵欠,钻进卫生间里洗漱。先寇布离开杨威利的房间回到客厅,排队等待洗澡。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一个方形物体上——是杨威利的手机。在智能机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人还在坚持用功能机。这种无疑不能安装任何社交软件的手机,无疑又为他的恋爱之路建起了一堵带电网的柏林墙。杨威利,真是个怪人。正当先寇布这样想着,眼前的黑色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
[尤里安] 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
TBC
Comments
May 20, 2021 10:13
@IserlohnYang 尤里安干得好哇!真是绝妙的时间点 :aru_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