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佳缘
矿石病是真实存在的恶性疾病,维多利亚的矿石病猎人因此发展壮大,程佳缘一开始做这一行,只是为了糊口,但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天赋出众。当他张开手指,感受便宛如水流在耳廓流动,带来冰冷的知觉,老树枯枝断了一根,“吱呀”晃动不止,隔着门有人在沉重地呼吸,荷包牡丹吸饱了水,“啪嗒”落在地上,源石技艺指导着他把札拉克原本敏锐的灵感放到更细微处,又反过来辅助他控制这份力量,让他只打一个响指,就能弹飞檐下的冰棱而不惊吓檐上的羽兽。拥有这样拔群的源石技艺,程佳缘本该去莱塔尼亚做一名术士导师,或者去哥伦比亚研究最新的术式,选择一些更为安稳的生活。是猎人的高薪绊住了他的脚步。
工作不久,他就搬到了伦蒂尼姆,和人合租在靠近公园的一间公寓里,虽然卫浴厨房共用,但卧室宽敞干净,软装温馨典雅,打开原木色的百叶窗,能清楚地看见楼下深绿的林荫道,孩子们在路边踢球,羽兽短暂地在湖心停留,最难能可贵的是离警署只隔三站地铁,为他的工作提供了诸多便利,到了年末,当局为了表彰他为维多利亚稳定做出的贡献,给了他一枚小小的勋章,程佳缘一开始没当回事到处乱扔,直到有一天打不开房门,他和室友被关在外面冻了很久,才和姗姗来迟的开锁工人一起发现有人熔化了这枚勋章,堵在他们的锁眼里。这在矿石病猎人要面对的恶意里排不上号,让他愧疚的是室友也跟着一起受罪。可惜猎人工作繁忙,整个冬天,他都忙于和上司周旋,刺探同僚,以及找一个代号叫“API“的矿石病病人。
等程佳缘腾出手来向室友致歉,伦蒂尼姆已经回暖了。在和煦的晚风里,他和室友喝了一点香槟,在静悄悄的公园里散步,正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室友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陈卓仁,”他慢慢说,“你左手上是什么东西?”
粉头发的菲林不情愿地眨眼,从夹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勋章:“还挺敏锐啊小老鼠。”
程佳缘松开暗袋里捏得出汗的匕首,接过这枚勋章,相当茫然。尽管还有源石技艺的痕迹,却不掩细致。将从锁眼里抽出的细长条恢复成原来那枚小而华丽过头的勋章,得要精度极高的源石技艺。每一枚这样的勋章都出自皇庭的札拉克手工艺人之手,他不知道原来菲林也能完成这样的工作。
“你知道我做这个花了多久吗?”室友嘱咐他,“给我好好收着,不要再乱现了。”
程佳缘感动非常,把这枚勋章收在内衣口袋里,当夜洗澡时,随着一阵脱衣服的混乱,勋章当啷一声掉进下水道,他目瞪口呆。好在老房子用的是蹲厕,换着几个术式掏了半天,这个小东西终于被吸在管壁上,缓缓顺着源石技艺向上滑动,中途不知道黏到了什么脏东西,被术式一并掏起来,在明亮的石英加热灯泡下,一块沾着血皮的源石结晶发着令人目眩的黑光。
这么大的结晶掉下去,先不说污染,老旧的水管显然会被堵住。程佳缘就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慌慌张张把这块结晶扔到了地上,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销毁,他一抬手指,源石结晶迅速燃烧只剩下一点粉末。
这么一搅,他洗澡的心情荡然无存,只匆忙地冲了冲水,连头发都没打湿。室友在客厅打电话,声音穿过两层墙壁和热水,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奶茶……不认识啊……”
夜里尽是些不省心的事情。程佳缘假装出门吃夜宵,恍若未闻般穿过客厅。地铁已经停了,顺着林荫道,他一口气走了三站路,在警察局门口停下来想要抽一根卷烟,才想起来自己从来不抽烟,下班的同事路过门口,好奇地和他打招呼:“奶茶,你眼睛怎么发红了?”他伸手去摸眼睛,发现连脸颊都滚烫。已经是深夜了,伦蒂尼姆矮矮的建筑群挡不住风,带着水汽的夜风穿过小巷拍在程佳缘脸上,几乎像大梦初醒。
这个同事和他一样并非正式的城市警察,只是多做一份值班的工作。摄政王不想要维多利亚变成警察国家,却雇佣各种各样的普通市民干着美其名曰猎人的工作。工薪看各人本事,除此之外,没有五险一金,没有食宿补贴,连体检也是他自费。同事带他找了家还营业的鸡尾酒餐吧,刚就着芝士蛋咽下一口麦酒,他们突然想起来甚至团建费用都是看运气报销。一阵无语,程佳缘决定速战速决:“我有个朋友,是个小有名气的游戏主播,收入过得去,家人和朋友都很关心他,总之是生活不错也有盼头,但是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把移动终端的源石电源掉下去了,被邻居掏出来怀疑他有矿石病要举报他,他让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后台把举报记录消掉。”
同事一怔,本来严肃的表情慢慢消融:“嘿,这是要抢我们工作啊。就这点小事,我下次给你排个班你自己去弄得了。这事也就可大可小,真被抓走又有什么不得了的,拍个造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目了然。”
提到这件事,程佳缘立刻感觉到头痛。过于敏锐的知觉不合时宜地发作,隔着半条街道,一群人推推搡搡的脚步声突然沉重落入他的大脑,同事观察着他的脸色,及时扶了他一把,餐吧的门被一群年轻人推开,这群光鲜亮丽的大学生们,精力和毛发一样旺盛,身上还带着club的熏香和酒精,大吵大闹让餐吧里的寂静一扫而空,同事不得不大声问他:“怎么了?今年的体检不是刚做过吗?”程佳缘只好咬牙屏蔽试图钻入他身体每一个毛孔的气味,在撕扯大脑的噪音里忍住呕吐,相当吃力地说:“是做过啊……就是那些问题呗……”
同事点了点头,站起来投过意味深长地一瞥:“既然不舒服那就快点回去吧。你既然这么敏感,平时应该尽量避免和矿石病病人相处,免得被感染。如果面子上抹不开,可以叫哥几个帮你。”
他知道这个谎扯得离谱,但是没想到这么快被看穿,立刻假装沉吟:“我也不懂他是不是病人,那我明天就把他的地址给你吧,他人真的挺好,你别太粗鲁了。”
程佳缘本来计划在外面躲两天再回家,同僚们的效率之高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次日下午就收到两条消息,告诉他家里已经人去楼空,但找到了造影检测结果,虽然体表没有出现明显源石结晶,不过体内脏器轮廓模糊,可见异常阴影,他没冤枉人。另一条则来源未知:“造影结果是你的吧。”言简意赅,程佳缘直接拉黑了这条消息。
二、陈卓仁
矿石病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恶性疾病,只需要病人及时静养,调理身体,按时吃药就能混入人群当个较为短寿的普通人,陈卓仁在来伦蒂尼姆之前是这样想的。后来大学毕业,他坐车回家,途经小丘郡,在一阵颠簸中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一位金发瓦伊凡女士正手法娴熟地帮他把撒了一地的肠子塞进肚子里,一边还安慰他:“已经注射阻断药剂了,感染概率不高,别担心。”她转过身又去安慰一旁的病友:“你也没什么大事。如果运气好,最多就是以后只能靠造痿过一辈子。”
他运气不好,到第二周才发现自己的伤口慢慢长出浑浊的黑色结晶。在一家小诊所里度过痛苦的半个月后,伤口竟然惊人地完全愈合了。结痂和结晶一起一冲就掉,只有按压时会看见表皮之下可疑的异物。陈卓仁心怀侥幸混进了回家的车,度过了1097年最后的公假,直到有一天不得不站在厨房门口问:“妈你在干嘛?”
他们用报纸、旧衣服、厨余垃圾和几层垃圾袋把危险的黑色结晶包起来,趁着天没亮偷偷前往垃圾场,妈妈坐在车上按压着刮下结晶的皮肤,纱布之下隐隐透出血痕。他下车扔垃圾,突然意识到这里相当寂寥、空旷,只有一层薄露铺在地上,不远处垃圾车被拖走,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停车场光线昏暗,人迹罕至,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不会有更好的地方。他猛然回头:“妈你在干嘛?”为时已晚,他看见车门沉重地关上,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从后车窗里看他,弩箭擦肩而过,他追了两步,才醒悟过来偷来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此刻该立刻逃走。城市还没醒,只有一辆早班公交车带着熟悉的路号懒散地向城市中心开去,他第一次与这辆车失之交臂而没有懊悔。二十年来的熟悉的故乡不合时宜地恶毒低语着,如果陈卓仁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从未亲密而美妙,如果他们对彼此稍有忽视,那么此刻都将错过对方心里的厌恶。
他只顾埋头走路,来不及回头看那些被抛在身后的母校故知们,中午之前终于走到了城市边缘,移动终端滴了一声,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掏出来看,这座城市为他提供的最后一条通信服务来自爸爸。最后一眼,他把移动终端随手扔下荒野,自己也攀着避难阶梯逃离了已经被猎人盯上的家,和已经被送入隔离区的父母。
陈卓仁在荒野里等了没多久,赶上了路过的伦蒂尼姆,在那里,他投奔一个老朋友,靠着一些天赋和伦蒂尼姆余裕的网络资源竭力混入人群。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api,运气很好,借着这份网络主播的工作住进了普通人的小房子。这是一座相当平凡的房子,楼下花苑里有人种了荷包牡丹,道路两旁满是阔叶树,他和房东一起面试一个札拉克准室友,面到一半房东突然说要喝水,拿着一包烟匆匆出门了,金发的小老鼠有点不知所措,对他露出讨好的笑容,陈卓仁突然问:“你家里有感染者吗?”
程佳缘的耳朵一下立了起来,停顿了很久才尽力平和地说:“我没有家人是病人。”
房东喝水回来,捏着半根没熄的烟,站在门口听见了,大声说:“哦!那你这家庭挺清白啊!收拾收拾明天搬进来吧。”
他们目瞪口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伦蒂尼姆深秋的最后一场大雨在万圣节前夜落下,摄政王派出秘密警察的传言甚嚣尘上,路上只有零星几堆孩子在敲门要糖果,陈卓仁急着赶回家开播,焚心似火地困在一家亮着灯的小诊所门口躲雨,有个人打着一把黑伞路过,极快投来诧异一瞥,他回看过去,这个路人正臃肿地蠕动,层层堆叠的赘皮之下能看见鲜红的血液在流动,站起来时足有两米高。每一节赘皮上数不清的、成双成对的触须们都在向陈卓仁打招呼,他打了个寒噤,这只巨大的鳞翅目昆虫就融化在雨中,只有一把黑伞孤零零地掉在地上。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警察从背后一把推开他,走进了诊所。
他心空了一拍,才想起来伦蒂尼姆和小丘郡这样的小城市不同,每家诊所都需要定期接受检查。患上矿石病后,陈卓仁奇怪地拥有了过于敏锐的视力,正如此刻,他不需要跟着进门也能看见墙后人影在晃动,城市警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难以辨别年龄与种族,身形小的一个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突然往外看过来,陈卓仁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心里警铃大作,捡起地上的伞顺着小路溜回家了。
室友一如既往回来得稍晚,他已经开播有一会儿了,听见门锁转动,室友把伞丢在阳台晾干,又抓起一捧糖给门外的孩子。这些动静挠得人心脏以下发痒,陈卓仁手一抖,粉紫色的游戏女友又把他甩掉了,他立刻丢下整个直播间的观众,谎称去卫生间,慢悠悠晃到厨房,微波炉里热着剩下的猪排饭,米饭被隔夜的酱汁浸润,随着温度上升散发碳水化合物傲慢的香味。室友换了件衣服,干燥的白卫衣在灯下发一点微光,看见他走过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天没有出门吧?”
他有点分心,猪排饭“叮”了一声才想起来摇摇头。好在程佳缘今天似乎也格外笨拙,吃了两口才接下一句:“今天太冷了,伦蒂尼姆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还早还早,”他匪夷所思,往外走了两步,“你家十一月有雪?”
“算吧,我上学的时候总是看见万圣节下雪。”
移动城市为了躲避天灾,并不会留在每年固定下雪的气候系统中,陈卓仁有点吃惊,这是程佳缘第一次讲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听起来像个北方荒野的小村,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家是移动城市吗?”
这次轮到程佳缘分心了:“……我觉得至少现在应该是了。”
陈卓仁立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般离开了厨房,他在客厅绕了两圈,又走了回去,程佳缘正从电饭煲里拿出三文鱼下锅煎,见怪不怪地问:“来吃点?”
他用源石技艺点燃灶火,火光在他脸上转瞬既逝,照亮了一个有点疲惫的表情。久久没有得到回答,他回头去看陈卓仁,一小片肉屑从他头发里掉出来,已经枯萎了。
陈卓仁犹豫再三,还是回绝了。他做着游戏直播的工作,渐渐和室友的作息颠倒,有一天半夜开播,听见窗外熟悉的脚步声,鬼使神差,他推窗看出去,连树叶都静止不动的晴朗夜晚,小老鼠室友沿着林荫道慢慢走回来,外套不断往下滴水。陈卓仁倒吸一口冷气,关窗时有点紧张,一支青黄不接的树枝被折断了,“吱呀”晃动不已。脚步声一下停住了,他想象自己室友站在楼下扬起一张疑惑的脸,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陈卓仁再次偷来一段宁静的时光。
好景不长,不久他捡到了一枚小徽章,纯金质地,手工打造,维多利亚皇庭的荣耀之广,惠及陈卓仁家客厅沙发底下。这是他刚刚睡醒的下午,外卖的香味还没散去,室友走之前没关窗户,风把一盒子的剩饭一下吹到地上,有个声音轻轻说:“你在干嘛?”他下意识接口:“都看见了啊,这不是我干的。”接着,更多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了,大事不好。
会有那么几个快乐的日子,他短暂忘记矿石病带来的痛苦,只顾着露出健全人一样的微笑,或者是幸福地沉浸在看似能够长远的工作之中,但是只要身体里的石头开口,这层脆弱的伪装就像幸福本身一样不堪一击。越来越细致的声音一下一下刺戳着陈卓仁的耳膜,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待这阵折磨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水瓶被打翻了,但等陈卓仁睁开眼时,只看见自己沾湿的鞋面。室友刚从外面回来,“啪嗒”一声按亮客厅的灯,有点警惕地说:“干嘛?我知道你们菲林不用开灯也能看见,但是我就是喜欢家里晚上亮堂堂的,不行吗?”
那股难受劲刚过去,陈卓仁第一次没有回嘴,慢腾腾地收拾起脚下的这堆烂摊子,那枚小徽章就是这个时候从沙发底下被水冲出来的。维多利亚皇庭颁发,最优秀的矿石病监测员。
没人不认识这么光辉的勋章,真是蓬荜生辉!他抓起徽章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天夜里窗外的腥气又把他的嗅觉唤醒了,同胞的血顺着室友的外套向下流淌、突然消失的小诊所、从室友头发上掉下来的别人的血肉。被折断的树枝连着一点树皮摇摇欲坠,已经完全枯萎了,风一吹就把窗户敲得砰砰作响,陈卓仁吓了一跳,室友在另一边敲了敲他的门,像小狗一样欢快地说:“下雪了!快出来看!”
这不算下雪,只是移动城市的行动轨迹恰好闯入了一片正在下雪的云。他的老家几乎没有这样的景致,雪线向他们逼近,室友和他一起扒着窗户往外看,傻乎乎的金色头发扎得他直发痒。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能肯定他们在想一样的事情。
这场不期而遇的雪一直下到半夜,城市里任何地方的人都能看见雪线缓慢推进,融化的雪水在倾斜的积雪上逆行。气温开始下降。直播间人变多起来,陈卓仁往外看去,路上行人格外稀少,没人愿意在这样的日子出门。连程佳缘也提早回家,在空调的热风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如果要逃走,这是最好的时机。陈卓仁计划先去朋友那里搭上偷渡的线,接着去西北的克莱布拉松地区,据说一艘医疗公司的陆行舰会在那里靠岸。
他照常直播到晨光熹微。竭力装作一切正常,连电脑的浏览记录都没有删除,只打算带走一些现金。身体里的石头此时格外安静,连墙面也不再显示出憧憧人影,他几乎错觉自己是个平凡的维多利亚公民,直到金徽章再次映入眼帘。
陈卓仁抓起这枚徽章,不大的章面上闪烁着刺目的光芒。他站在程佳缘门口调整呼吸,沉重地吸入几次空气都难以开口,最终他敲了敲门,“吱扭”轴承发出一声细响,门被推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风也推开窗帘,一下子扑到他脸上,他站在原地。春天就要到来了,这里只剩下一个无处可逃的、城市的幽灵。
三、伦蒂尼姆
伦蒂尼姆,泰拉世界的明珠,文明存续的至高证明,贵族、金融家和艺术家无限宠溺的女儿,这片大地为数不多能够养活互联网从业者的城市,年轻人的热情首先扑向这里,只要拍下视频,展现自己的可爱之处,就能被成百上千的人钟爱。
程佳缘刚来伦蒂尼姆,因为年纪较小,格外受到厚待,终端上总是传来警署的呼叫。在同事们的情谊下,他一天工作18个小时,睡在警署办公桌上。直到第四夜程佳缘的搭档找到他:“咋睡在这里啊宝贝儿,口水把骑警队的报告都打湿了。”
搭档收留了他一段时间, 顺便教他怎么拒绝工作要求。但每天半夜程佳缘都被他翻身时被子与衣物摩擦的声音惊醒,这是他住过最吵的房子,有两个室友总是起夜,隔着墙脚步声也像一把试图抹平他大脑皱褶的奶油刀。搭档为了安抚他,经常陪他聊天,有一天谈到家乡,搭档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伦蒂尼姆?”
“天灾的时候我家也遭重了。”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程佳缘撒谎:“我运气好。”
他觉得这个回答不好,工作的时候总在反复琢磨别的答案,好几个故事都被他讲给病人听,一个病人听得受不了,趁他们不注意翻窗逃走,一瞬就消失在人群中。 伦蒂尼姆的秋天仍然多雨,地面湿滑而冰冷,他有心要放人一马,但库兰塔搭档已经冲了出去。程佳缘追了两步,自知跟不上,转身抄着小巷去追踪病人格外紊乱的心跳。雨后空气清新,他攀住各家敞开透气的窗户,出其不意一把揪住病人,还没来得及劝慰两句,这节脖颈就在他面前像黄油一样被洞穿,搭档走过来回收自己的弩箭,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别对感染者太仁慈。”
伦蒂尼姆刚下过雨的秋天,风夹杂着水汽,从他的衣领里直灌进去,“簌簌”吹动袖口。程佳缘站在原地,搜肠刮肚找不出半句话。这一带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搭档走到远处打电话叫同事支援的声音,他把外套丢到尸体身上,想要遮住伤口和汩汩流出的鲜血。楼上有人打开窗户,炸薯条的香气一缕一缕飘出来,程佳缘这才意识到他们闯入了居民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象隔着墙油在锅里滋滋作响,小孩子踢踢踏踏走过地板,水龙头没有关紧,“啪嗒”。
但是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有只猫踱到他脚步,发出乞食的喵喵叫。离开家后过于庞大的世界之声骤然消融,程佳缘失控的听力被收紧了辔头。他迷茫地往社区里走去,刚到饭点,一群孩子从对面公园跑来,险些和他撞个满怀,站在楼下的粉发菲林眼疾手快一把捞住程佳缘,顺手拿走了他怀里的暗剑,慢吞吞地问:“你是来合租的?这么客气啊,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
出人意料的是公寓相当不错,坐在他的卧室里,能遥遥地看见羽兽在黄昏的湖面起飞,第一次,拍打翅膀的声音不像一筐篮球依次投在他脸上。静下心来虽然还能听见室友打游戏的喊叫,但除此外什么也没有,程佳缘在惊疑不定中度过了半个月,慢慢摸索到这个安静的半径大概在他室友身周六十到九十米。离开陈卓仁,就连荷包牡丹缀满了水,沉甸甸垂到地上的声音都能让他闹心无比。此刻只要回头爬上公寓的层层楼梯,就可以在“api今天要挑选一个幸运小朋友帮我浇水“和间歇性迸发的“呃呃!”以及“烤鱼,14+17=?”之中睡一个安稳的好觉。直到一觉醒来后对自己身体失去掌控的恐惧再次席卷他。
室友则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程佳缘只是垂涎他的游戏卡带才和他消磨一个又一个下午。实际上伦蒂尼姆秋日下午总是漫长、潮湿而阴冷,并不好消磨,他注视着游戏小人们跳过深渊时,不经意提起了这件事,陈卓仁起初置若罔闻,泅过一片深水潭后才给出建议:“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对伦蒂尼姆不太满意啊?”
他随手把酸奶水果递给程佳缘,还剩最后一块香蕉,程佳缘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舔了舔盘子,站起来宣布:“我得去工作了。”
他的队友没有说话,伸出手流畅地操作他那边的手柄,两个小人纠缠了一会儿,“咔嚓”掉出界面死掉了。程佳缘换好衣服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个游戏。
总是这样的日子,让人错觉一切都能长久。程佳缘走下楼,三十里外呼呼的风声灌进耳朵,他在静止的树叶下适应了很久,如果没有这样的吵闹,程佳缘作为一介难民,应该很难拥有这种高薪而自由的工作,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家里片刻的安宁温馨,他就可以自欺欺人,把这份吵闹当作常态了。
临近冬天,城市气氛越来越紧张,程佳缘忙于外勤忘了吃饭,起夜时摔到碎玻璃上,低血糖把他按倒在地,移动终端此时心有灵犀“滴滴”叫了起来,室友气冲冲走出房间,被他的惨状吓了一跳,顺手摁下通话键:“他忙着呢,晚点再说哈。”程佳缘没想到他随便接自己的工作电话,一口气噎住,陈卓仁回头看了他一眼,晃了晃电话:“……你同事问你结果出来没有,感觉怎么样?”
他囿于口腔溃疡,好不容易才驯服野生舌头:“挺好的,挺好的。”
陈卓仁狐疑地瞟过来一眼,突然挂了电话,一步跨了过来:“你是不是今天一天都没吃饭啊?”
1097年的初冬,程佳缘感染矿石病将近一年。最初的几个月他在荒野中跋涉,任由源石结晶在血液和内脏中扩散,登上伦蒂尼姆后才被庞杂的声音打个措手不及。无知无觉中,血液源石结晶密度达到0.36,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在因为体表长出浑浊的结晶而不得不躺上地下小诊所的手术台之前,这个想法倒也没错。造影检测结果显示体内脏器轮廓模糊,可见异常阴影。红发的萨卡兹医生藏在CT后对他挤眉弄眼,他走出房间,告诉搭档这次体检没什么大问题,同时在脑子里呼呼的风声中筹备一周后的手术。这不是一次成功的手术,但至少能暂缓病情发展。很可惜伦蒂尼姆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走在路上都能觉得行人日渐减少。小诊所不日即将迁址,而在度过手术最初禁食的24小时后,程佳缘饿得头晕眼花回到家,发现自己只记得要吃猪排饭。
室友平时从不自己做饭,万圣节前夜留下的猪排饭已经馊了,除此之外冰箱空空如也,外卖只剩下一家魔力泡泡店,今日初雪,竟然还接单。程佳缘等得头晕眼花,模糊想到当时要是弓没断陈卓仁的肉少说也能吃上一周。突然听见陈卓仁诚恳地说:“吃不了,人肉是酸的。”
“……”
“真有你的,刚好也在想吃人肉是吧?”
“这不是显得我俩……英雄所见略同嘛。我们挺默契的,真的,就像上辈子从二十多岁就认识的至交好友一样。我上次听说有两个人能这么契合,还是在杀猪盘案例。”
“我觉得你就是杀猪盘啊,” 陈卓仁阴阳怪气地接嘴,笑了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你是矿石病猎人?”
对于健康人来说,没有比矿石病猎人更可耻的职业。你在这里,伦蒂尼姆。经典与新潮之城。尖端科技首先被应用在这里,年轻人的热情首先扑向这里,只要拍下视频,展现自己的可爱之处,就能被成百上千的人钟爱,“人”的含义在此瞬息万变又闪闪发光……被爱,被重视,仿佛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后你开始做草菅人命的职业,第一次看见零散的手指埋在土里,人的尸体就像一碗打翻的炒饭一样廉价的四散飞溅,投身这样的事业,就像在流沙上种花。
窗外的雪停了很久,甚至已经开始融化了,温度骤降,如果不是这样,程佳缘一定会选择扒窗逃走,但此刻暖气正在窗上形成雾气,看出去远山如影,室内温暖而明亮,从陈卓仁房间甚至隐约传来轻快的音乐声,风声有一瞬间灌进他耳朵,又消弭了,程佳缘困得睁不开眼睛,再者他刚做完手术,不适于剧烈运动。千百个理由屯在大脑的嗉囊里,他脱口而出:“不是。”
一声匪夷所思的吸气都没有,陈卓仁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远了,音乐戛然而止,他又啪嗒啪嗒走回来。程佳缘已经打开电视,摆出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陈卓仁一屁股坐下来换了个频道:“你觉得你可以干一辈子这个吗?”
有颗牙在嘴里猛地疼痛起来,程佳缘拼命忍住。来得不算晚,程佳缘心神不宁地想。有一天他坐在沙发上,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不会长久,这就像汐斯塔海边的华丽沙堡一样脆弱而虚假,支撑生活的秩序用法杖、弩箭、警棍做地基,实际上却在即将到来的铁幕之下摇摇欲坠。或者说他并不处于日常生活之中,而是身在一场临终狂欢里,派对结束了,人们燃烧废品,天亮时一切都被大风吹走。
“总得有人帮忙维护治安吧,”程佳缘想了想,看起来相当诚恳地解释,“你难道希望感染者住进你身边当你的室友吗?”
没有声音,这话说到了某人的心坎里,两个人顿时一起僵硬起来,半响,陈卓仁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程佳缘有点紧张地看了他一眼,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露怯。但此时此刻在陈卓仁的眼中,无数猩红的飞虫正离开他的血肉,扇起荧光点点、如絮如雨的肉屑。他用力地闭上眼睛,忍着疼痛假笑了一声:“先说好,我对矿石病人可没什么偏见啊,只是你们这行多少有点太危险了吧,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迟早自己也感染。”
如果再认识个三五年,程佳缘应该能从这句话里读出一点心虚,如今只好被牵着鼻子走,陈卓仁乘胜追击:“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工作?我应该有权利查看你的体检报告吧。”讲完这段话,他自觉大获全胜,迤迤然溜达回房间继续直播了,留下程佳缘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惴惴不安。
他有一点这方面的天赋:对恶意、怀疑、反对之类的情绪格外敏感,轻易就能被搅动心底的惊涛骇浪,对于他选择的这个职业来说实在是没用极了。这股思绪甚至把他自己激怒了,他仰面躺了半天,直到搭档一个电话再度把他叫醒:“还搁那睡觉呢?快来,出了一点小事。”
雪还在化,窗外结成冰花,程佳缘一时半会还处于似睡似醒的状态中,这也是他不该选择这个职业的另一个先天因素,好在勤能补拙,后天养成的习惯多少还记得不要从正门走惊动室友。他穿得厚厚的,一脱离那个神秘的半径就听见搭档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走来,在一个街区外他找到了这头勤勉到多少有些返祖的库兰塔。
“我们前几天去的那个诊所没通过例行检查,”好在他看不见程佳缘围巾下骤然变白的脸色,“他们就……做了一些相当猖狂的事情,你知道他们之前帮助一个叫‘API’的病人潜入伦蒂尼姆而且收治了他吗?”
不知道,而且这么一点信息也查不出来什么,API,放到同城网络里搜索一下说不定就有四位数的同名网友,其中第一位就是他的室友,义正言辞要监督矿石病猎人的著名网络主播陈卓仁先生。
“好有用的信息,”程佳缘大加赞美,得到一个眼刀。
“别觉得事不关己哈,”搭档警告他,“你是不是没有理解啊,他们已经见过我们的脸了。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着一个相当庞大的感染者群体,而且他们是用彼此的生命互相维系的,比我们这些纯为了钱还互相推诿工作的普通同事不知道顽强到哪里去了。”
一个谎话要用更多个谎话来圆是句相当老套的忠告,但这些烂俗的话反而是千百年来从无数重蹈覆辙中搜寻的为数不多的真理,显然在人性的罗网里故事的走向业已固定,只有程佳缘还死死抓住其中一根断线不放,他问:“既然打不过不如我们加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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