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光】仙境

光之战士睁开双眼，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他现在的状态与初到第一世界，在雷克兰德的地面上醒来时倒是很相似，甚至连周围的景色都好像有那么些许的相像。周遭的草木都呈现出奇妙的粉紫色，他伸手从地上拈了片花瓣，他也算是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园艺草木，依然认不得这样的形状，只是花瓣柔软的触感和颜色令他想起在远东之国曾见的桃与樱。

他放下花瓣，这才想起确认自己的状态。身上倒是没什么外伤和痛的地方，装备也还好好地穿着，漆黑的双手剑没在背上而是安静地躺在一旁的草地里，就好像谁怕伤到了倒地的他而特地拿开的一样。光之战士背起巨剑，环顾四周也只见到一条小路。搭档的陆行鸟并未回应他的呼唤，他也只好认命地迈出脚步。

真的与刚到第一世界时的状况很像。光之战士走在并不狭窄也不曲折的小路上，周遭暂时也没有魔物的气息，他也得以慢慢观察。

哦对，还是有区别的——之前那次他还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那位好心的旅行商人来着。心绪混乱时能够遇到同类和温暖的篝火，不可否认那的确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不过他运气总不可能一直那么好，这次多半遇不到人……呃？

光之战士看着不远处矮树丛里晃动的人影，一时无言。

还能这样？

那个人漂亮的冰蓝短发在这一片粉紫中格外显眼，背对着这边，似乎并没看到他。光之战士走近几步，看到他那对显眼的长耳和熟悉的黑色耳饰。

身上的铠甲随着他的动作磕碰发出响动，精灵听到这个响动而回过头来，第一眼确认了来人是他时似乎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便点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而迎了上来。

“辛苦你了。来，我带你去休息吧！”

光之战士迷迷糊糊地抓住精灵朝他伸来的手，突然意识到对方并没有戴着手甲，一时间有些顾虑自己手上冷硬的黑铠而想要缩回去，就被精灵一把握住，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地与他相握。精灵领着他在盛开的花中穿梭，经过河流与溪谷，在“小心脚下”的低声提醒中穿过一个狭窄而昏暗的山洞，不记得他们究竟拐了多少次弯，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光明。平坦、宽广而美丽，令他想起伊尔美格的梦园和遥远的太阳神草原。精灵说这边不会有魔物和蛮神，住民虽然不多，不过大家都是很不错的人。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跟光之战士担保，他在这里一点都不会感到拘谨的。

事实证明精灵说得没错。在光之战士的印象中，精灵从不说谎。

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就算问了别人对方也只会露出一瞬的迷茫随后暧昧地将话题一带而过。但这里依然是个舒适的地方——住民不是很多，跟他所待过的几个主城自然是没办法相提并论，大约只是个村落的规模。光之战士慢慢地走过石砖铺就的街道，时不时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或是微笑着点头、或是热情地挥手，甚至有人过来与他攀谈数句之后才离去。他见到无数熟悉的面孔。在曾经的旅途中与他有所交集的许多许多人都出现在了这里，甚至身上的衣物都没怎么变，但没了脸上身上的伤口血污，整个人也更不像当初的狼狈模样。甚至这里的有些面庞在他的印象里都已经模糊，他更多记得的是那些人或是坚毅或是不甘的目光，被撕裂开来的铠甲和沾满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样的武器。光之战士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些人，可他们就是这样出现在了这里，平和而舒适，抬起干干净净的手来与他碰拳。

身边的精灵骑士说：“我说得没错吧。”

精灵将他带回了家里，光之战士其实并不是很习惯去别人家打扰的类型，如果有旅馆之类的地方他更倾向于去那边休息，毕竟对他这种冒险者而言，所谓家的概念本就淡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躺下去睡觉的地方，其余的东西有自然是更好，没有也无伤大雅。但这次他并未对自己要住进精灵家里这点表现出任何的态度，或者说他们都不认为这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才对。

光之战士看着眼前忙里忙外的身影。精灵自从把他安置在舒适的靠椅上之后就没闲下来过，一会在壁炉前确认炉火的状态，一会又去厨房煮热牦牛奶，中间还时不时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毯子或者吃点什么，听到灶台那边水壶的响动之后又急急地赶过去，拧开玻璃罐倒出深色粘稠的糖浆。而光之战士就安静地坐在炉火边上，感受着火焰的温热和逐渐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的，奶茶香甜的气息。

精灵端着热腾腾的奶茶和松饼朝他走来时他又一次确信，眼前这人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能与家这个概念联系起来的存在。

他们坐在火炉前，一时间没人主动开口说些什么。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使气氛不至于太过死寂，精灵并不会一直关注他这边的动态，从旁边拿起本看了一半左右的书，将视线和注意力一同从疲惫的冒险者身上转移到书页上。这样的相处，这样的气氛，的确是与光之战士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最后是什么打破了这个气氛呢——是某人的肚子发出的一声悲鸣。

没办法，对于他这样的冒险者而言，一块松饼的量的确不太够看——光之战士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上一顿正餐是在什么时候。他连忙去找自己的杯子，才发现贝里的奶茶早就见了底。精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合上了书，此时已经从厨房拿了装着奶茶的水壶和又一块松饼回来，低声对他说先稍微垫垫肚子，马上就可以吃晚餐了。

“晚餐？”光之战士记得自己并未看到他处理奶茶以外的食材。

“说来惭愧，我很少自己做饭——我的手艺比起那位来可是逊色不少。”

“啊，不过奶茶我还是有信心的。”

待到这杯奶茶又进了肚子，装着松饼的盘子干干净净，他们去了另一人的家里。长发的精灵女性为他们开了门就又急匆匆地回到了灶台前，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蓝色的背影。可能是为了方便，她那头寒冰颜色的长发被简单地在脑后束起，光之战士想，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束起头发的模样，他只见过她披散着长发的样子。

晚上他们一起吃了热乎乎的炖菜。公然带着人过来蹭饭的精灵一边吃一边赞美炖菜的美味，而光之战士则是一声不吭地大吃特吃。因为吃得太急，中途几次还差点噎到，被笑着打趣说又不是不够吃，还有那么大一锅呢。

离开前精灵女性问他们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光之战士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好久好久，最后说，希望能吃到你的拿手菜。然后精灵女性就稍微挑起一点嘴角，要他好好期待。

他回到精灵骑士为他准备的床铺上，呼吸着房间里还未彻底散去的奶茶甜香、木材燃烧的轻微焦味和被褥枕头上干净的棉花味道，放下一切戒备和重担，在铺天盖地的疲惫中不管不顾地一头闷倒，沉沉睡去。

第二天光之战士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赖过床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睡眠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最低限度的需求，只要能支撑着不会突然倒下就足够了。他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放纵自己又迷迷糊糊地坐了好久，这才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虽然墙上的挂钟告诉他现在已经快到午饭的时间了，可他的房间里依然是昏暗的，厚实的窗帘将一切可能妨碍他睡眠的刺眼光芒都阻挡在外。

光之战士打理好自己，不大的家里已经找不到精灵的踪影。他在餐桌上看到一张字条和一份简单的早餐，精灵在留言中告诉他今天的天气很好，适合出门走走。

“晚饭记得回来吃。”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开始上扬。他难得细嚼慢咽地吃掉餐点，还不忘将杯盘收进厨房的水槽。做完这一切的冒险者推开窗户，感受到拂过脸颊的舒适的风。

是个好天气。

光之战士出门时只穿了一身便装，将沉重的铠甲和巨剑都留在了房子里。

这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至少在如今的艾欧泽亚，能让他像这样抛下一切头衔和负担，漫无目的地闲逛的地方的确寥寥无几。这倒不是他自吹自擂，光之战士之名何等响亮，头衔之下的光芒和重担一股脑地涌向他，抹去他这个冒险者的姓名，授予他名誉、荣耀，也将一介凡人的他彻底吞没不留痕迹。

可是在这里不同。不问姓名，不问经历，这个地方依然会接纳作为普通冒险者的他。

不过，自己这个老好人的毛病……大概是永远都改不掉了。他这样想着，朝着旁边果园里急得满头大汗的猫魅族伸出了援手。

他上午所剩无几的时间基本都消耗在了与苹果和桃子的斗争里，将最后一箱水果放下在库房时他少有地感到手臂有些发酸，毕竟他自从拍着胸脯跟人表示过“交给我”之后就忙成了一个陀螺，从树上转到木箱再转到库房，连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有过。果园的主人向他表示了感谢，递上冰凉的饮料和毛巾，并热情地要他一定留下吃午饭。

“看你的样子，是相当老练的冒险者了？”

光之战士点点头，这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也藏不住。

果园的主人笑笑，指指外面长势喜人的一片色彩斑斓。

“长得很不错吧？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

“确实很好。”

吃过午饭后他就准备离开，被热情的主人又硬是塞了些水果到怀里。光之战士走出了好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些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短暂搭档过的一位弓箭手，曾经在篝火边笑着跟他说，等他靠冒险赚到足够的钱，就去找一块合适的地方，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果园。那时候说着这些话的猫魅族眼睛亮闪闪的，连耳朵和尾巴都因为期待而晃个不停。

他们只搭档过不长的一段时间，在某次猫魅为了掩护队伍里受伤的治疗而独自引开怪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光之战士咬了口刚刚收到的苹果，清甜的汁水充斥在口齿间。

“……好吃。”

他继续着自己漫无目的闲逛，在一棵树上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黑白发色的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身浮夸的衣袍，懒洋洋地躺在枝叶的阴影里，注意到他过于直白的视线而抬起一边的眼皮来，金色的瞳孔一闪而过，随即很不耐烦似的挥手好像要他赶紧走。倒是一如既往。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光之战士有些疑惑，不过考虑到当事人是这个人的话，好像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他这样说服了自己。

树上的男人已经彻底闭上了双眼，不打算再理他的样子。光之战士也不恼他的态度，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自树干的阴影中闪出个高大的身影来，黑色的长袍和兜帽之下露出些许银发，并未被面具遮住的嘴角上扬着，笑吟吟地朝他打招呼。

好吧，既然树上的那个人都在，那他在有什么奇怪的吗？

“别在意，你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男人开口，依然是那种奇妙而温和的神奇音调。

“至少他还没开口，已经算态度不错了。”光之战士耸耸肩。

被议论的当事人似乎发出了些许不屑的声音，但也没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用一个翻身和背影朝他们表明了态度。树下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高大的古代人做出噤声的动作，而光之战士则会意地悄声离去了。

晚上他又一次敲响精灵女性的家门，一天未见的骑士为他打开房门，接过他手上拎着的剩下的水果将他迎进屋里。使用了大量香料炖煮的肉排在餐桌上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从厨房里出来的精灵女性手上抱着个满满当当的面包篮。他们都不是会在餐桌上闲聊的类型，但也时不时的会交谈上几句，柔软的交谈声和轻松的话题交插在刀叉的碰撞响声里，将空隙塞得满满当当。

光之战士任由自己在这里过了许久，沉浸了不知多少日这样的生活。

他可以发上一整天的呆，也可以随意出门去与谁聊聊，帮一点力所能及的忙。如果想稍微活动一下筋骨，精灵骑士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对手，在近身格斗的方面有着独特的心得；也可以去找另一位棕色短发的青年，对方有着跟自己相似的容貌和不可小觑的实力，每每与他交过手都会感到酣畅淋漓。如果想要安静一点的话，他现在的住所里就有大量的书籍，遇到什么疑惑的地方就去拜访隔壁住着的拉拉菲尔学者，大多数时候对方都能解决他的困惑，小小的单片眼镜下双眼闪烁着不息的光。偶尔的偶尔，他们也会遇到讨论不出结果的问题，拉拉菲尔学者就会带着他一起去拜访他的老师，那位睿智而温和的老者从不会拒绝他们的提问，耐心地引导而非过多干涉他们的思路。有时不知不觉在书本中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回过神来时太阳都已经西沉，而餐食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经悄悄准备好了。

光之战士当然喜欢这样的日子。谁会不喜欢呢？按理说他早该感到满足。

可是他没有。他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存在着一丝小小的，微小却无法忽略不计的不满足。

“呃，其实，我想要一些别的东西……”

光之战士挠了挠头，他几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多少会觉得有些别扭。不过他眼前的这位蓝发精灵足够可靠而令人信赖，这也是他选择说出口的理由之一吧。不如说，他这话一出，精灵反倒要比他更慌张一些。

他问，你想要什么？

奶茶，火炉，松饼，肉排，糖果，美味的食物应有尽有；整洁的住所，舒适的床铺，温暖的炉火，充足的洗澡水，只要他想——

“不，”光之战士急急地打断，“我不想要这些。”

“我是说……其实，我想要一个拥抱。”

美丽的蓝发精灵笑起来：“当然可以！”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精灵松开双臂的时候，光之战士看到周围不知何时多出了不少人，而他们脸上都带着他最喜欢的笑容，到他身边来给予他拥抱。

他看到无数熟悉的面庞。穆恩布瑞达、伊塞勒、帕帕力莫、敏菲利亚，无数曾与他搭档过或长或短时间的冒险者们，甚至路易索瓦大师。他们都朝他张开了双臂，毫不吝啬自己的怀抱。

当然，他也知道有些人也并没有像这样直率地来拥抱他，但那又如何呢，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光之战士的肩膀被或轻或重地拍了不知多少下，拥抱过他的人都并未与他再多说些什么，沉默而坚定，用动作和表情向他表明一切。

而他就在这静默的温柔和无数期盼已久的怀抱里，久违地感到了眼眶发酸。

身边的人慢慢离去，只剩光之战士和精灵骑士还在原地。骑士朝着他伸出手，不曾说明目的地，但他依然接受了这份邀请。道路两旁的房屋逐渐变少，光之战士意识到这是他来时的道路。

眼前山的轮廓越发清晰，他知道再走不远就是那个奇妙的山洞。精灵也在此时停下了脚步，用漂亮的浅色眼睛注视着他。

“这里这么好，我都不想走了。”

蓝发精灵安静地摇摇头：“你不会的。”

“我是说，我当然不是讨厌你，这里的所有人都爱你爱得不行——你当然明白的。”

“但不是现在。还太早了。”

“你是不会在现在这种时候就沉耽于这种地方而止步不前的，对吧？”

光之战士低下头露出苦笑。

“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狡猾。”

精灵就只是笑，不回话。

奥尔什方慢慢退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的后背上，用力推了一把。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成为你疲惫时休憩的归处。他说，你太累了，我当然希望你能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休息上一段时日，哪怕只是偶尔——我想，大多数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光之战士被后背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回过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扯，只来得及听到精灵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现在你还不能止步在这里，英雄！

他双眼一闭，意识被吸入不知通往何处的漩涡。

“——，醒……快……”

他是被阿尔菲诺的声音扯回现实的。

光之战士睁开眼，看到阿尔菲诺脸上掩不住的疲惫和关切，眼角似乎又隐隐约约地要渗出泪来。精灵少年颤着嗓子说着些类似“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之类的话，不管过了多久他在面对这些时总还是一副无措的孩童模样。

他想起来了，之前是为了讨伐伊甸中的蛮神而受了不轻的伤……

看来现在，自己还没有沉溺于仙境的理由。

光之战士这样想着，操着沙哑得不像样的嗓子叫阿尔菲诺帮他倒些水来。他看着少年急急忙忙离去的背影，忽然就觉得，等自己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或许他也该给这些人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