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房间中没有光源,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泛着冷光。坐在屏幕前的男人平静地凝视着画面上的聊天窗口,双眼分明已经被刺得有些酸涩,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打算去开灯。
始终沉寂的窗口忽然活动起来,一条消息悄无声息地跳出。
“I will kill you soon. Wait me, Mr. Light.”
男人沉默着将这句话一字字咬碎吞下,嘴角却莫名其妙地勾了起来。他将手指放到键盘上,慢慢敲打。
“I know.”
键盘沉缓而规律的咔哒声中混入了突兀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也没有半点要遮掩的意思。男人听到脚步声逐渐接近,停在他背后近在咫尺的位置,一双冰冷的手随即覆上了他的脖颈。
男人却是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他猛地抬头仰视来人,也不顾自己最为脆弱的咽喉正被人掌握在手中,咧出了一个近乎狠戾的笑容。
“You bullshit.”
来人却不气不恼,反倒是轻笑了一声。随后,他猛地收紧了双手。
气管被压迫而泄露出的嘶哑声音逐渐减弱,男人下意识挣扎的肢体无力垂落。
此时距离夜里十二点,还有不到半小时。
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现在是工作日的上午,街上的人少得可怜,周边的商场也才刚刚开始营业,几乎看不到人的踪迹。光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不用想也知道是公司那边在问他无故翘班的事。他是下定了决心不去理这些事的,但一直震动的口袋确实有些恼人,而且这样电量会消耗得很快。光想了想,掏出手机潇洒地删除了聒噪不休的软件们。
“现在我可没时间跟你们浪费。”他喃喃道,伸了个懒腰扯松领带。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分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上班了,但不知为何出门前还是习惯性地给自己打好了领带。可能这跟他习惯在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也有关系?毕竟他现在每次睁开双眼,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一身衬衫西裤。
他的时间停留在了这一天。
不管睁开双眼多少次,重复多少次相同的事,做多少次不同于“昨日”的事,再度睁开双眼之时,等待着他的只有手机屏幕上再不改变的日期和床头柜上一模一样的衣服。光已经在这一天中来回打转了不知多久。
……以至于有些事情发生时,他其实也并不是很惊讶。
光看到马路对面的一个人影,那人看上去跟他身形差不多,低低地戴着顶黑色的棒球帽,但光知道在帽子下面的是跟自己发色很相近的,乱糟糟的一头短发。刚刚光是踩着最后一秒的黄灯走过了这条马路,也因此这个人才短暂地被隔在了马路另一端。待到这个不长不短的红灯结束,这个人一定会加紧脚步,再次跟到他的身后。光很清楚,自始至终,这个男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
并且光也很清楚,这个男人究竟是为何而来。光这样想着,刻意放慢了些脚步,做出漫无目的模样走向人迹罕至的小巷。
哒。
光听到自己的皮鞋落在地面发出的声响,在安静的暗巷中分外鲜明。
哒。
而后光听到除自己之外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但已经可以确信。他感受到来自身后野兽的,熟悉的目光。
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给我等会!”
脚步声真的停滞了,来人似乎是被他震住了一瞬。光借着这个间隙慢慢转身,他深知自己的反应不能太大,他比谁都熟悉眼前的兽。
但现在还不是被咬断喉咙的时候,他还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我们不是初次见面。”
光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平静一些。他摊开双手,表现出不具攻击性的姿态。
“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来人凝视他半晌,突然把头上的帽子摘了,默不作声地抱起双臂挑起一边的眉来。
“你想说什么。”
光暗自松了口气。自己赌对了,这个人跟自己一样,也是被困在这一天里的人。
“我想跟你打个商量,”光说,“告诉我你必须杀我的原因。剩下的,换个安静点的地方。怎么样,接受吗?”
当男人点下头的一瞬间,光明白,他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困局之间的斗争,终于开始了。
光把男人带到了自己家里。他们接下来要聊的话题实在与咖啡厅、餐厅之类的地方都太过格格不入,想来想去除了这间狭窄老旧的小公寓之外竟然也没有更好的地点。光在家里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出第二双拖鞋,他从来就没准备过这种东西。而男人对于他的抱歉只是回以一个奇怪的表情,穿着袜子就踏上了他家的地板。
“虽然我刚刚确实是答应你了,”男人慢慢开口,“我现在也随时可以反悔。”
“我知道,”光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耷拉着拖鞋往屋里走,“你当然可以。我们都你死我活过多少次了。”
“所以你当然也知道,现在杀了我也没用,什么都不会改变。”
光忽然走向床头,男人看到那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身衣服。看上去不像睡衣之类的,不,就算是,难道这人还要当着自己的面换衣服不成?正奇怪的时候,来人就看到光猛地掀乱了那一堆衣物,咖色与米色的布料乱糟糟纠葛不清。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抱歉,习惯了,”光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这是我打算明天穿的衣服。”
“明天?”
“‘明天’,”光说,“我只是希望明天醒来时能看到衣服是乱的。”
男人默不作声地沉默了半晌,突然报出一个名字:“阿尔博特。我的名字。”
“叫我光就行,”光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想活下去。你当然也一样。”
“所以,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阿尔博特。”
阿尔博特与他灼人的目光对视半晌,放下了一直环抱在胸前的双臂。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我没有拒绝你的理由。但我要事先说好,在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放弃杀你。”
“我知道,”光说,“我要知道你的理由,阿尔博特。我也会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他朝着阿尔博特伸出一只手。
而那只曾不知夺走过多少次他呼吸的手,有力地,坚定地握了上来。
阿尔博特说,他与光的情况有些相像,但并不完全一样。区别在于光是完全被困在了这一天之中,一旦零点到来就会像电子游戏被强制归档一样,蛮不讲理地回到起点。而阿尔博特,他虽然也是受困,却是受困在几天之内。
可就在此时他听到一个声音。那是很难用现有的知识或经验来解释的体验,但他“听到”一个声音。声音直接传递进他脑内,光的面容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眼前,哪怕闭上眼也无比清晰。一个柔和的女声在他耳边诉说,只要在这一天之内杀死光,他就能见到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更多。
而阿尔博特,他的确这样做了。也由此证实,他脑海中的女声并未欺骗他。
意外的是光并未对此发表什么看法,他就只是问了一句:“最多几天?”
阿尔博特沉默了一下:“一个星期。”
而在没能杀死光的时候,阿尔博特的时限同样也是在零点。区别只是在于,光是会失去意识(如果零点时他还活着的话),而阿尔博特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大多数时候都是意外事故,不过具体的,阿尔博特耸耸肩,他作为被杀的那个确实是想搞清楚也做不到。
“那,如果活了下去的话……”
“也是会死,”阿尔博特简短道,“早晚的区别罢了。这点上我还是挺羡慕你的,失去意识可比死舒服多了。”
光冷冷瞥他一眼:“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没那福气,托你的福。”
阿尔博特挠了挠头,视线偏向一边。光叹了口气,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谴责这个人的行径呢。在无数次度过的今天里,他也不是没有杀死过阿尔博特。他杀死过,逃离过,然而终归还是没能逃掉零点的归档。光完全理解阿尔博特的感受,也清楚他做出杀人决定时的心情——他们两个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在崩溃边缘挣扎的人。
光的脑子里出现了无数种选项,在曾经的日子里,他和阿尔博特都一次一次地试过了。逃走是没用的,杀死对方也是没用的。他们仿佛被困在一个无解的局里,光是苟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更别说要破局什么的。
但那也只是之前,是他们独自一人时的状态。光看了一眼大刺刺坐在自己房间里的阿尔博特,有些曾被他刻意回避开的选项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中。
“如果我自杀的话算数吗?”光问。
阿尔博特用一种平常到令人心惊的语气回答道:“我不知道。试试?”
“试试吗,”光喃喃念着,看着自己的双手,“嗯……对,试试吧。”
他当然不想死。
在这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尝试这一选项的原因也在于此。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就好像向这个狗屎窘境认输了一样,好像他已经束手无策,彻底绝望了一样。光还不打算低下这颗头颅。
可是现在……
光又一次看向阿尔博特,却发现那个人也正凝视着他。湛蓝色的眼里没有阴沉没有悲悯,光只看到一种纯粹的……他很难确认,但那似乎是信任。光慢慢挪开视线,闭上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这不一样。如今他的赴死绝非出于绝望。
如果是为了谁的希望,如果是为了能见到明天的可能性而死,那这条命拿去也无所谓——总归也是活不过这一天的。
这不一样,现在他没有认输。
“阿尔博特,得麻烦你出去跑一趟。”
阿尔博特再度回到这个小房间的时候,光已经翻箱倒柜地把家里所有的阿司匹林都翻了出来,有一些可能都过期了也说不定。他扯掉遮掩面部的口罩,把自己跑了好几家药店买到的一袋子药放到桌子上。
“为什么是吃药?”
“只是听说,”光开始一个个地拆药盒,“据说这样会比较不那么遭罪。”
他一边拆着药盒,一边上手把药片抠出来。阿尔博特看了他一会,坐到他旁边跟他一起拆。
“这应该吃多少?”
“不知道,”光答得爽快,“都吃了吧。我们时间也不多。”
他就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将白色的药片像吃巧克力豆一样大把大把地吞了下去。阿尔博特看得一阵心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没有立场去说什么,作为夺去光性命的人。他只能沉默着看光近乎自残地吞咽药片,心里下意识地数着,大约吞了有三四十片了吧。一共也只有这么多了。
光放下空掉的矿泉水瓶,喉咙似乎有些不适而轻咳了几声。阿尔博特又给他递了一瓶水,他却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用。
“我现在可是撑得要死。”光说。
药物的生效需要时间。他们当然不可能干等着,光就随便挑了个电影出来放。两个人挤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那还是之前的房客留在这里的东西,此刻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而有些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但没人还有心思去在意这个。阿尔博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的画面上,但那些光与色晃过他眼前,声音与乐曲流过他耳畔,却不曾在他脑中留下一丝痕迹。他认命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光,光虽然是朝着画面的方向的,但他的视线涣散,心思显然也不在这上面。
似是注意到了阿尔博特的视线,也或许他一直都注意着阿尔博特这边,光轻声开口:“看电影吧。”
阿尔博特只得默不作声地按他说的做了。
他们任电影在那里自顾自地演了不知多久。光尽可能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也不要太过在意自己身体的感受,阿尔博特则是强逼着自己不要去看时间。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光的一个动作。
光偏过头,靠在了阿尔博特的肩上。
“抱歉,”他的声音听上去压抑而浑浊,“借我靠一下。我有点晕。”
这是药物生效了。但谁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阿尔博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方便光把更多的体重放到他身上。
然而光并没能坚持多久。不多时,他突然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把抓过刚刚才被他自己回绝掉的矿泉水。他的手不知为何使不上力气,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拧开瓶盖,索性把瓶子一丢就冲向了卫生间。阿尔博特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光正对着水龙头灌水,太过急促猛烈的水流冲进他的嘴里,也不知究竟吞咽下了多少,更多的水混着唾液飞溅出来,溅到他的脸上、身上、镜子上,地面上。
然后光开始呕吐。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抽搐着开始呕吐。原本他也没吃太多的东西,阿尔博特看到有些未能溶解的药片一滩滩地落在地上。光捂着自己的上腹,念叨着“头疼”“肚子疼”“好难受”一类的话,时不时又带出一阵呕吐。
最后,终于是折腾得没了力气,光被阿尔博特整个揽在怀里,靠在他的胸口发出闷闷的苦笑声。
“谁说不遭罪的……这可,太遭罪了……”
他的呼吸听上去已经太过坎坷,说这句话的时候可能是舌头或者哪里受到了影响而分外含糊,声音也是越来越低,连远远传来的电影的声音似乎都能把他盖过去。阿尔博特轻拍着光的后背,顺着脊骨的线条安抚他。
不多时,他听到怀里的声响逐渐熄灭。阿尔博特闭了闭眼,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又抱了他一会。直到地面上瓷砖的寒意逐渐染上光的身体,他终于松开手臂,将光的头抬起来面对他。
光的脸上浅浅地泛出青紫的颜色,曾经没什么颜色的嘴唇尤为严重,甚至泛出绀青色来。他的眉头因苦痛而紧锁,下唇有牙齿咬出的伤痕,嘴角流出些许的白沫来。光睁着他那双灰蓝的眼,他的眼里已经再见不到半点的光与神,只是浑浊地、涣散地,游离在充斥着这小小的一方空间中的,名为死亡的空气里,与死亡同在,与死亡密不可分。光的死状当然算不上好看,不如说应该更接近于难看。他的脸因为药物而变形,四肢因痛苦而挣扎扭曲,垂死前的挣扎给周遭带来一片脏兮兮的狼藉,甚至他的身上都因挣扎而沾到了自己的呕吐物。如此不堪。
可是阿尔博特清楚这个人是为何而死。他慢慢抬手,抚下光僵硬肿胀的眼睑。
正因如此,尽管这一切如此不堪,糟糕透顶……恍惚间,他竟感受到一丝蛮不讲理的怜爱。
阿尔博特撩开他湿润的前发,在冰冷的额头上落下亲吻。
光在一成不变的闹钟声中醒来。
他扭过头,看到床头叠得整齐的衣物。咖啡色的衬衫,浅米色的外套。
……没用啊。
光抬起一条手臂遮住双眼。现在他能想到的选项已经全部都试过了……
敲门声却在这时突兀地响起。来势汹汹,又重又急地连着敲了好几下。这是铁了心要把我叫起来?而且一般也没有人会特地来他家里找他。光抱着一肚子疑问,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去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阿尔博特。没有再戴着那些刻意遮掩面容的帽子和口罩,手上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这么性急?这才几点。”光打了个哈欠。
阿尔博特把手上的袋子递给他:“总之……你介不介意先让我进去?我还带了早饭。”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白了。我也没什么可怀疑你的了。”阿尔博特啜了口热乎乎的关东煮汤,伸手抓起一个包子。
“所以你这一大早晨是跑来干嘛的?临终关怀?”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有话想说。”
光挑挑眉,揭开咖啡的盖子:“你说?”
阿尔博特放下手里的纸杯,认真地看着他。
“就这么死了不觉得太可惜了吗。还有很多事没有发现,没有体验过吧。”
这不是废话吗。光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阿尔博特的眼神告诉他这个人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但我也想活下去。”
“你当然想,”光看着自己杯里深色的液体,那上面模模糊糊地倒映出一张疲倦的脸,“我们都想。”
“我是为了自己。所以今天我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杀你。”阿尔博特说。
光闭了闭眼,吞下一大口纯黑的咖啡,苦涩的味道一路冲进大脑。他想起阿尔博特前一天说的一切,想起他曾经在阿尔博特手下逃走后所见到的一切。
“如果我说我可以接受呢?”
阿尔博特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胡话。”
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阿尔博特自他灰蓝的瞳中理解,面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可以杀了我。我不逃了。”
“条件是,让我多活一会。尽可能拖得晚一点,十一点多,零点之前,差不多就那会吧。”
“为什么?”
“你之前说的有一件事是不对的。我猜你大概也没有太认真地去看时间吧。
“你的时限跟我不一样,不是零点,而是比零点稍早一点的时候。
“阿尔博特,你不知道在时限到来后自己会如何,但我清楚。
光停顿了一下,深呼吸,慢慢吐出对他们二人而言都算得上残忍的语句。
“如果你没能杀了我,在时限到来的时候你就会死。而我不管怎么逃怎么躲,都会见证你的死。”
有时是视频,有时是照片,有时光只是惊魂未定地走在路上,身旁就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和路人的尖叫声。就算手机关机,回避掉一切电子产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注意到、见证到,意识到阿尔博特的死亡。
“……这就是我的理由。”
阿尔博特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拿起筷子,把自己关东煮杯里的蟹仔包夹到了光的杯里。
“抱歉,”阿尔博特的嗓音低沉,“我拒绝不了。”
光张了张嘴,他知道这时自己应该说一些看似大度的话,但他说不出口。对生的渴望凝成磐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喉头,叫他除了无力的嘶吼外再吐不出其他。
“……等下吃完早饭,”光听到阿尔博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比昨天要柔软很多,“我们出去走走吧。”
“吃点好吃的,看场电影,尝尝店里的限定餐点,也可以去打打电玩,钓个鱼,或者只是出去散散步,看看风景也不错。整整一天的时间,还是有不少事可以做的吧。”
“我们也可以久违地,不用去考虑关于对方的事,只是单纯地享受这一天的时间了。”
“怎么说得跟约会一样。”
阿尔博特一挑眉:“你想这么理解?”
“还是算了。”光连连摆手。
阿尔博特三两口消灭了他剩下的早饭,开始催着光快点吃。
“关东煮都凉了。”他抱怨着。
“你的不是早就吃完了?”
阿尔博特指指光杯里的蟹仔包:“都凉透了。简直是浪费。”
光无言,只得更努力地往嘴里塞。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口汤汁咽下,阿尔博特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拽着他去换鞋出门。
在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这样相处的。有时阿尔博特会像这样一大早就来敲光的家门,也有时他会给光发条消息或者打个电话约在哪里见面,还有的时候神神秘秘地不肯现身,光却会收到他发来的风景照片或者路边小动物的照片。他们一起看遍了电影院上映的所有电影,逛遍了周遭每一条街道,甚至连哪家店在这天会有些什么限定都一清二楚。阿尔博特知道得会比光稍微多那么一些,在光对着几天后的某个限定表现出遗憾的时候,他就默不作声记下,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光究竟好不好吃。他们也一起出去钓鱼,阿尔博特很擅长钓鱼,据他说之前他就经常会去钓场。相比之下光似乎就没他那么讨鱼欢心,不过胜在耐性好,也不会太落于下风。甚至某次阿尔博特租了一辆小车,他们就一起去了邻近的小镇。分明只是重复度过的同一日,他们却奋力挣扎出了个人生的模样。
不过到了晚上,他们总会相会在光的小房间里。他们会像最亲密的爱侣一样共度晚餐,一起看电视,挑喜欢的电影,挤在狭窄的沙发上争抢同一袋零食。而到了十一点多,如同他们所约好的那样,阿尔博特会亲手停止光的呼吸。
自从这个循环开始,光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这样度过一天——甚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好”的一天。
光不知该如何描述阿尔博特。
阿尔博特是跟他一样受困的人,是夺去他性命的人,是不惜夺去他性命也要活下去的人。
阿尔博特也同样是打破这一日死水的人,是为他再次带来人生的人。
若是阿尔博特消失了,多半也还是会有其他人来杀他吧。但正因为有阿尔博特,尽管他们依然受困于一日之内,却还是能拼拾起生活的碎片,用细小而平凡的,此前从未注意过的慰藉来使摇摇欲坠的内心得到缓和。
光无法描述对阿尔博特所怀揣的心情。他也猜不出阿尔博特的想法。
但对于如今的生活,他竟感受到一丝虚无缥缈的光。
做爱这件事最开始也是阿尔博特提出来的。当时光的回答也很简单。
“不了吧,我可不想刚跟人睡完就被杀了,更何况还是床伴动的手。”
说这话的时候,男人只是摸着自己的脖子苦笑。
“行行好,阿尔博特。”
阿尔博特确实因为他的话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提出了解决办法:“那就现在做。”
光看了一眼窗外大亮的天光,他们才刚吃过午饭。
“你要在这大白天的做那档子事?”
阿尔博特没有说话,但他凝视着光的蓝色双眼已经说明了一切。光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看他湛蓝的虹膜、乱糟糟的棕色短发,抿起的嘴唇和有力的双手。鬼使神差地,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至少把窗帘拉上。”
阿尔博特则以一个近乎急切的吻和放在他后背上的双手作为回答。
最终窗帘还是没有被好好拉上。
阿尔博特就只是在把他推到床上的时候随手扯了一把就又去脱他的衣服,现如今午后的阳光正烈,就直挺挺地打在正纠缠着的两具大汗淋漓的身体上。
阿尔博特对光的索求里带着种奇妙的迫切。光能够感受到,却不明白这份迫切的来源。他的动作总是急躁的,甚至有时都算得上粗鲁,光感受着自身体各处而来的钝痛,是受伤了吗,但那对现在的他而言似乎也无所谓。光低低地笑了一声,张嘴在阿尔博特的颈侧咬了一口,抬起膝盖在他的下体近乎挑衅地蹭了蹭。
“都硬成这样了,动作快点。”
阿尔博特从喉间发出一声粗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自找的。”
不等光回话,他就将手指伸进光的嘴里搅弄,光也迅速理解了他的用意,开始配合地舔吮。阿尔伯特的耐心似乎已经被光刚刚的行为消耗得所剩无几,感觉到手指已经湿润之后就急急地抽了出去,光甚至看到自他的指尖扯出的一条暧昧的银线。阿尔博特低下头,亲吻他的脖颈、喉结、耳后、锁骨,啃咬他的乳首,直至那处变得红肿,又换做用温热的呼吸拂过,用舌尖反复地打转。光的性经验本就少得可怜,在这一番攻势之下早就丢盔卸甲,神志都散了大半。阿尔博特注意到这点,湿润的手指顺势摸到光的下体,不给任何的准备,径直探进了一个指节去。光发出一声闷哼,脊背的肌肉绷得僵硬。
然而阿尔博特却在此时又狠狠咬上他的胸前。光猛地扬起脖颈,连带着整个上身都跟着弓起,反倒是方便了阿尔博特对他的蹂躏。他的大脑还沉浸在这次的刺激中没能恢复,阿尔博特却已经无情地将整根手指都塞了进去。
有够痛的。光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受伤了。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被咬破,阿尔博特的牙齿好尖……像食肉性的猛兽。然而如果他真的是猛兽,自己现在早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吧。就在此时阿尔博特的手指开始在他体内翻搅,另一根手指也抵在穴口处开始蠢蠢欲动。光被快感和疼痛交替着冲刷,他抬起手臂,也抬起自己的双腿。他环抱住阿尔博特,也将腿缠上了阿尔博特的腰间,像是要将一切都奉献而出,又像是贪婪地要吞没阿尔博特的一切。
“别磨蹭了,”他在阿尔博特的耳边喘息着说,“要操就快点。”
他听到阿尔博特啧了一声。随后手指猛地抽离,阿尔博特分开他的双腿按住,性器直闯而入。光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还是没能拦住自己的闷哼声,而阿尔博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又低下头去舔弄光的乳首。
“你放松点,我动不了。”他含含糊糊地说。
“真疼啊……”
“你自找的。”
阿尔博特又在他身上留下了新的咬痕。随后他直起身子,一双有力的手扶在了光的腰上。光闭上双眼,他知道这代表着一波猛攻的到来。阿尔博特又一次亲吻了他的乳首,下身开始猛烈地冲撞。他的动作很急,不得章法,润滑不足带来的生涩对他而言似乎更多的是挑衅而非阻力,只是叫他的兴致更高了而已。光被他顶得昏昏沉沉,脑子里再容不下其他的事物,一时间生与死、这个该死的困局和对明日的期望,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阿尔博特的动作被挤出他的体外,他连上身都开始一次次地撞上床头。
“阿尔博特……阿尔博特……”他一声声地喊对方的名字,尽管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意义所在。阿尔博特舔了舔嘴唇,开始更深地顶弄他。
可能是光吃痛的闷声越来越明显了,阿尔博特终于注意到光的状态。他扶起光的上身去看他的背部,还好只是泛红,没有到青紫的地步。于是阿尔博特把他整个翻过来,性器在光体内搅了一圈带出一串失控的呻吟,阿尔博特亲吻光的后颈,从背后继续操他。
可是不多时,阿尔博特发现光在走神。尽管他的身体还是在迎合着的,口中也还是在断断续续地吐出呻吟,但他的目光不在。阿尔博特注意到了,有些不满地动了动,叼着光的下唇细细地磨,直把人顶出一连串的喘息来。
可是光的视线依然不在。阿尔博特顺着那双有些涣散的灰蓝色眼睛看过去,是光为第二天准备的那身衣服。他,或者说他们,至今为止看了无数次的那身衣服。咖啡色的衬衫,浅米色的外套。
光依然想见到明天。这话说起来甚至有些奇怪,对于这世上的太多人来说恐怕都是过于理所当然反倒可笑,但如今阿尔博特可以理解他。只有阿尔博特可以理解他。阿尔博特是如今纠缠着他的苦痛的一部分,也是深陷苦痛中的他所能够到的唯一的稻草。
“如果我是你,”阿尔博特慢慢开口,“我‘明天’就不会穿这身去上班。”
他在光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捋了一把被汗浸湿的前发,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倒是下身又开始了一波进攻,直把光顶得昏头转向,又一次夺去他喘息的间隙,叫他无法去思考更多。
他们互相纠缠了不知多久。与其说是某一方不想结束,不如说是他们彼此都在疯狂地渴求对方,不愿放手。甚至当阿尔博特低喘着释放在光体内时,光还对他抽身离去的动作感到了一丝不舍。
阿尔博特看着两人身上的一片狼藉,视线在光的下身停留得分外久。随后他移开视线,从光准备好的衣服里随手扯出那件咖啡色的衬衫来,给他简单地擦了擦。
光一时说不出话来,刚刚激烈的性爱也让他没有抗议的力气,只能任由阿尔博特揪着那件可怜的衬衫,把它揉得皱巴巴的,白浊沾在深色的布料上分外突兀。
“……我明天还想穿的。”
阿尔博特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翻身从自己的外套里摸出半包廉价的烟来,往自己嘴上叼了一根,又递了一根到光嘴边。
“来一根?”
“我不会抽烟。”
阿尔博特的姿势不变:“那明天你就会了。”
光有点无奈,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将烟含在双唇之间。阿尔博特从烟盒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自己嘴上的,凑上来让两个人的烟头相抵。
一时无言。阿尔博特慢慢吐出一口烟雾,看光生涩地任烟雾从他的口中、鼻腔溢出。可能是由于刚刚的一番云雨,他竟莫名生出些缱绻且坏心眼的心思来——阿尔博特将最后的一点烟雾朝着光的眼前吐去,近乎挑衅。而对此,光的反应就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听人说第一次抽烟都会呛到的。难不成我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
阿尔博特就用他刚被尼古丁浸染后的沙哑嗓子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没过肺。”
“这样啊,”光又试着吸上一口,“……还挺难的。”
他还没能在床上多缓和一下疲软的身体,阿尔博特就又把他那双折腾人的手伸了过来,扶着他的后背把软趴趴的光挂到自己身上,让两个人都坐到床沿。光不由得开始抗议:“我的腰都快断了,就不能让我再躺一会?”
阿尔博特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我以为躺在床上不能抽烟是常识。就算想殉情我也不建议你用火灾这种手段。”
“去你的,”光笑着骂了他一句,“我哪知道。都说了我不抽烟。”
阿尔博特很快就抽完了他那支烟,又摸了一根出来叼在嘴上点燃,像是刻意想要让两人之间的烟雾再浓郁一点,这样他就不会因为光柔软而疲惫的眼角而动摇,也不会产生想要亲吻那双眼睛的冲动。
“我早就该问清楚了,”阿尔博特慢慢开口,“你到现在都没跟我说清楚自愿赴死的理由。”
光愣了一下:“当然是因为你能……”
“少拿这种漂亮话糊弄我,”阿尔博特摆摆手,“人哪有那么高尚的,更何况你又不是什么圣人英雄之类的。”
光因为他的语气而感到有些烦躁。这算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的莫名其妙的轻蔑?
“搞清楚,阿尔博特。就算我杀了你,我除了你的死亡之外也什么都得不到。我要面对的不会有任何变化。”
“但你不一样。虽然只会多上那么几天,但你只要杀了我,就能活下去。”
阿尔博特定定地看了光一会,忽地发出一声嗤笑。
“还是说,你只是不想面对我的死?”
光只慢慢瞥他一眼,抬起手,才发现手里剩下的半支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毕竟他平常并没有抽烟的习惯,此时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充当烟灰缸的东西。光有些心疼地看了眼落在地毯上的烟灰,将烟头按在自己掌心里熄灭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阿尔博特的话。
“……我不能否认。”
“尽管在这之前我都不认识你,你对我而言只是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但我的确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见证你的死。”
光不得不承认,阿尔博特的轻蔑不无道理。或许他的那点心思早就被看了个彻底,阿尔博特确实是个太过敏锐而聪明的人。方才的提问不是进攻开始的号角,是大局已定时抵在他颈侧的利刃。
光不再去看阿尔博特,将头转向窗外。
尽管今天是个大晴天,然而这座城市里的天空总不会如何蓝,永远都蒙着一层压抑的灰色。像极了在这里挣扎着生存的每一个人……像极了他自己。而阿尔博特则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就连眼睛的颜色,阿尔博特也是要比他要蓝上、澄澈上更多的。
“而你也的确有一双足够迷人的眼睛。”
光想起许久之前的某一次。
那次他费尽心思从阿尔博特手下逃走,在外躲躲藏藏了一整天,直到终于身后不再有一个穷追不舍的身影,他才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家里。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
然而他打开家门,就看到一个透明的瓶子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鞋柜上。光已经不想去考虑是谁做的、怎么做到的这种问题了,但在看清瓶中内容物的一瞬间,他理解了追踪者消失的原因。
瓶子里装的是一对眼球。被泡在清澈的液体里,光猜想那可能是福尔马林一类的东西。湛蓝色的虹膜——光认得这个澄澈的蓝色。是无数次杀死他的那个男人所拥有的颜色。
是他刚刚才逃开的那个男人眼睛的颜色。
那天,光将瓶子摆到床头柜上,自己则是侧躺在床上,注视着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直至零点夺去他的意识。
他竟不合时宜地开始感慨这双眼的美丽……他记得那个男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却又矛盾地沉稳,深海的火焰——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很没条理,他却偏偏只能想到这个。
这种浑浊……失去了一切的浑浊。光凝视着眼球,这就是那个人的死亡。
——真浪费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光的想法停留在了这里。
“你究竟想说什么?”
阿尔博特问他。
“我不知道。”
光这样回答他。
“我想活下去。
“我想见到明天。
“我不想承受他人的死,不管是你的还是谁的。
“……可我没有选择。”
光又发出一声叹息。
“行行好,阿尔博特。至少让我知道我的命还有意义。”
阿尔博特狠狠吸了口烟,将手放上光的脖颈。
“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杀你。如果你觉得这也能算作意义的话。”
光只是疲倦地抬起手,覆住他有力的手背。那多半是错觉,但阿尔博特一时竟分不清从他掌心而来的温度是烟头的余温还是他的体温。
“你可以有明天,阿尔博特。你说了算。”
他听到阿尔博特骂了一声,压制着他脖颈的力量在一瞬间全部离去。光低低地笑了一声,把熄灭多时的烟头扔到阿尔博特身上,自己则是向后一仰,重重摔回床铺的同时还因为身上的一些痕迹而发出吃痛的声音。阿尔博特愤愤不平地扑上来,又开始像野兽一样露出利齿来啃咬他。
“该死的,我可不想对刚睡完的人动手。”
“你这咬我的力道可不是这么说的……嘶,哎哟,真打算把我咬死?”
“我饿了。”阿尔博特把头埋在他脖颈闷闷地嘀咕。
“那你咬我有什么用,”光踹了他一脚,“去叫外卖。我想吃菠萝披萨。”
阿尔博特又在他脖子和锁骨上留下几个牙印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去订外卖。光偏过头,阿尔博特没把衣服穿上,就赤裸地背对着他。夕阳从半掩的窗帘投进来,越过光所处的床铺,照在他肌肉线条流畅的脊背上映出一片暖色。他的背上还有被光抓出的痕迹,后腰也被光不老实的双脚踢得泛红。光听着阿尔博特点单的声音,眯起眼,沉浸在夕阳为他撒下的一片阴影中,感觉那些声音都在离他远去。
一只暖热的手贴上了他的侧脸。光没有睁眼,阿尔博特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点好了。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跟谈恋爱似的。
阿尔博特并没否认,也没有收回手:“我们这可是过命的交情,不比谈恋爱更要命吗?”
怎么总喜欢搞这种双关,冷笑话爱好者吗。光彻底闭上双眼,他确实是被折腾狠了,现在困得不行。他咕哝了一句“让我睡会”,就索性放下心来沉进睡意里去了。
……居然真的就直接睡着了。
阿尔博特收回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眼前这个人好。他作势在光的脖子和心口上比划了两下,虽然是有约在先,他现在也完全可以反悔动手,这人怎么就能睡得这么香的?
阿尔博特垂下眼,又一次做出他再熟悉不过的手势,即将拧断光脖颈的手势。他的手掌覆上那片脆弱的咽喉,还顺便遮住了一些暧昧的痕迹。阿尔博特曾经无数次做出过这个动作,甚至在几个小时之后可能还是会这么做。他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熟悉光的脉搏、光的心跳、光的呼吸,光挣扎时血液过快的律动。没有人比阿尔博特更熟悉光的性命。
……唉。
男人抓抓头,还是收回了手。
如今光也一样摸清了他的脾性。光深知阿尔博特不会背弃诺言,也愿意将这份信任交与他。尽管赌注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样,是他最珍贵也最无谓的一条性命罢了。
阿尔博特拿着手机走向浴室,在外卖来之前还有点时间,足够他冲个澡再把自己收拾成能见人的模样。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像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床边,扯过薄被把床上的一片狼藉和光的身体一同包裹在内。
“这等下可有得收拾……”
阿尔博特走进浴室。至于光,他可以等外卖到了再把这个人叫起来。
于是光就在披萨的香甜气息里醒来了。阿尔博特一只手端着披萨盒,另一只手正放在他身上轻轻摇晃他。光看了眼自己,身上盖着薄被,并且意外的并不觉得黏腻之类的。不管怎么想,应该都是阿尔博特在他睡着时帮他清理过了。他慢吞吞地坐起来,阿尔博特看上去已经被披萨的香气馋得不行,在光从衣柜里翻干净T恤往身上套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谁都没有明说,但他们默契地又一起挤到了那张古旧的小沙发上,在时有时无的吱嘎声里分食一块特大号的披萨。
“我睡了多久?”光嘴里还嚼着东西就含含糊糊地发问。
阿尔博特愣了一下:“不算很久。现在……差不多十点了吧。”
“这样啊。”
光没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说,伸手去扯下一块披萨。
“刚刚谢了,想不到你还是那种事后会帮人清理的类型。”
阿尔博特因为他的话噎了一下,拍着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咽下一口:“你这真的是在夸人?”
“不是在说你体贴吗。”
阿尔博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刚刚你在睡觉,床那边我就没管。只是简单帮你擦了一下身子而已。”
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床铺,发出“哇哦……”的声音,像是不忍心再多看似的收回了视线。
“算了,放着吧。收拾起来太麻烦了。”
阿尔博特瞥他一眼:“明天只会更难收拾。”
光耸耸肩:“如果它明天还是这副惨状,为表庆贺,我就直接把这套床品都打包丢掉。”
“阔绰啊?”
“我甚至想找个地方把它们烧了来表达一下我的喜悦之情。”
“我劝你收手,”阿尔博特干巴巴地说,“你这人莫不是有纵火的癖好?”
“去你的。”这次轮到光翻白眼了。
阿尔博特点的披萨分量只多不少,在光的认知里似乎是足够三四个人吃饱的尺寸。不过在两个刚进行了一下午高强度体力劳作而饥肠辘辘的成年男性面前,也就是两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有些发撑的量罢了。光舔舔嘴唇,感觉烤菠萝的甜香味还挥之不去。
吃光的披萨盒被随手丢在一边,沾满油和酱汁的一次性手套也被团在盒子里,没人想去收拾。他们两个都享受着吃饱后懒洋洋的余韵,阿尔博特的胡茬上甚至还挂着点残渣,不过光是没打算提醒他了。光摸过自己的手机,却并没点亮屏幕,而是突然站起身来按灭了灯。失去唯一的光源,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阿尔博特刚要抗议就听到一声闷响,光一把扔开手机,过来握住了他的双手。阿尔博特的双眼还没能彻底适应黑暗,即便窗外隐隐投进都市里终年不绝的霓虹光来,也不足以让他看清光的脸。
他的双手被牵引着,放到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脖颈上。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觉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动手了。”
阿尔博特眨了眨眼。
他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光也没看。在他犹豫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双眼也略微适应了些黑暗。他终于看清光脸上的神情——
光正闭着双眼。
“……等你醒来再见。”
于是阿尔博特以一种近乎柔和的语气这样说着,手上的肌肉开始发力。
光却像没有意识到他这份柔和的来源一样,只是尽力放松了自己。
“放心吧,我没打算逃。
“再醒来的时候,我们还是会见面的。
“至于现在,麻利点。”
却不曾想,与脖颈上熟悉的疼痛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个亲吻。光睁开眼,视野被阿尔博特的蓝色占据,他恍惚间意识到这似乎是他们最纯情的一个吻。阿尔博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嘴唇贴在光的唇上轻轻摩擦过才离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给予着最纯粹的吻,又赐予了最直白的死。光感觉到自己的脊骨已经不堪重负,阿尔博特的力量使他讲不出话。可他却挣扎着扯出一个笑容,从压制下抬起头来,回报了一个吻。
明天见。
光的嘴唇蠕动,无声地吐出最后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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