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光】刀匠

R18+,血腥暴力预警






而我仍梦到他踏着草地,


在露水中飘飘荡荡行走,


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









多玛一地自古以来便是多山。


人们循山而居,在山林之间捡拾落脚之处,在石涧水洞搜寻可用之物,凝聚成小小的集落,零落在山的脊背上,林的雾霭中。长久以来,皆是如此。


这是浪人第一次来到此地。踏上山间细窄的,几乎算不上是路的小径时,他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遭了人的骗。


浪人的目光略微暗了一下。


他找到这里就已经耗了不少时间。


老人坐在柳树下,一支长长的烟杆云雾缭绕。围绕他周身的柳枝无人打理,几乎要垂至地面。阿尔博特撩开一道缺口,老人在他掀起的缝隙里把眼转过来。


“老人家,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刀匠吗?”


老人奇怪地看了他一会,摇摇头。


“我可没听说过。”


阿尔博特却并未对这个答案感到失望,更没有转身离去。而老人不再看他,继续吞吐烟雾,在浓密的、柔软的枝条之间,暧昧地、隐晦地,与山、与人,纠缠不清。


“会打铁就行,”阿尔博特说,“我有东西急着修。”


“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打得出菜刀就能修。”


老人扬扬手中的烟管,将一团烟气翻搅变形,隐隐约约指出向山上的方向。


“那你就上山里碰碰运气吧。这附近就他一个会打铁的。沿着上山的这条小路走,只有他一家的房子。”


阿尔博特点点头,道了声谢就准备上山。


“运气不好的话可能扑个空,”老人忽然开口,“那家经常找不到人。”


“是吗?”


“你要是愿意的话在那儿等他回来也行,就是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了。”


“他经常这样?”


“谁知道,我不怎么跟他打照面。”


老人咳了两声,阿尔博特感觉周遭的烟雾更浓了。


“年轻人,问你件事。那打铁的是惹上什么事了吗?”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阿尔博特的手指碰到了腰后短刀的刀柄。只要他想,从拔出刀到冲过去只会是一瞬息之间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老人将烟枪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来。一管烟抽完了。


“总有人来问这儿有没有锻刀的。那种人我可不知道,这附近只有个给村子里做做铁锅菜刀的打铁的……哪值得特地来找?


“你说他没惹事,我也这么觉得。可这世道,总是奇怪得很。”


阿尔博特慢慢将手收回来。烟雾逐渐散去了。老人站起身,朝着他摆摆手。


“要上山的话就趁现在吧,等下天色暗了路就没法走了。”


烟雾散去了。风吹散垂落的柳枝,将嫩绿柔软的幕帘撕开缺口。阿尔博特终于彻底看清,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那打铁的……人很好?”


老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


“他做的东西好。至于人怎样,你自己去看吧。”



阿尔博特继续向山里走去。越是往深处去,人烟的痕迹就越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能在山间找个落脚之处已是不易,要想开辟出一片供人居住的地方更是困难。正因如此,才会有所谓村落一说也说不定。正因如此……会住在这样的深山里的人,除了他是有心规避,阿尔博特想不出别的解释。


可若他真如村民所言,只是个平常的,手艺不错的好铁匠,又何必如此?


阿尔博特知道自己没找错地方,只是仍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在心尖挥之不去。老人呼出的烟雾缠绕在他的发梢眼角,浪人抬手拨开层叠暧昧的绿。脚下的路细窄难走,落叶被泥土浸湿,浪人的草鞋踩上去发不出一丝声息。


那个刀匠已经在这里停留了许久。


久到村里人都熟知他,维护他,信任他。村中的一切铁器都有他的影子,村民生活中处处可见他的手笔。哪怕他住在这种深山老林里,深入简出,不常与人来往。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相当的时日,恐怕,也并没太花心思去隐藏这件事。


世间无数人渴求他的作品,他的刀。上至大名,下至刀口舔血的阴沟老鼠。凡是“需要刀”的人,恐怕没几个人不想要出自他手的刀。若是让那些人知道,这名刀匠锻出的刀在这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尽管只是菜刀,怕是也足以令那些人发狂。



有这么多人渴求他。渴求他的刀。


有不知多少人已经循着气味嗅到此处,连不问世事的老人都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然而,世间并未出现更多的“刀”。


……那么,那些曾经来过这里的人呢。


浪人的目光沉沉地暗了下来。会来这里的人,恐怕还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穷途末路之徒居多。那绝不是单纯拒绝就能打发得了的。



眼前的绿忽然变得稀薄,柳枝与树叶的绿色款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少的竹,和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阿尔博特就踩着夏末的最后一缕暑气,伴着落日前最后的刺眼的日光,踏进了这个不知名刀匠的院子。


他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院中的花草灌木,而是突兀地摆在正门旁边的两个大木箱。箱子看上去很旧,没有盖子,像是谁随手用边角料拼出来的。其中一个箱子里有些破了的锅,坏了的锄头和豁口的菜刀之类的,和少少的蔬果米面躺在一处,不是很多,但这年头,食物就是比真金白银要更为珍贵的报酬了。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修缮好的铁器。阿尔博特想起老人说的“不常在家”“没怎么打过照面”,看来这就是那个刀匠跟这里的人相处的方式。他迈步进门……院中是出乎他意料的生机盎然,或者说,过于富有生机了。大量的绣球花几乎要将不起眼的水池吞没,水面上浮了一层淡蓝浅紫。这个庭院整体看上去都疏于打理,池里见不到半条鱼,植物随心所欲地生长。可是通往房子的砂石路倒是像模像样,池中水也依然清澈,分明没有得到多上心的打理,这个庭院里的一切却有一种自成一派的散落感。


那并非凌乱。尽管没有章法,却处处都透着“本该如此”的生命力。草鞋踩在砂石上发出沙沙细响,浪人踩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视线越过草木,阿尔博特看到大开的房门。此刻最后的日光正在他身后慢慢褪去,房子里却没见到灯光。逆着光的他看不清屋内阴暗的全貌,阿尔博特却听到一下下铿锵的打铁声,感受到隐隐传来的热度。于是浪人心下了然——运气不错。



刀匠的住所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来人踏着白日残余的暑热,背上刺着落日时暖色的残阳。他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投下大片的阴影。刀匠在他的阴影里又落下一锤,听到来人这样开了口。


“缺干杂活的吗,我还挺有力气的。”



刀匠只瞥他一眼。


“不缺想要我命的。”



阿尔博特确实没想掩饰自己的来意。


但这才刚打了个照面——刀匠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就已经被看破了,这也让浪人不得不警戒起来。



“行了。光都被你挡没了,”打铁的人活动了一下手腕,“你不是为了修菜刀之类的事来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把刀。”


“你要那物什做什么。”


“杀人。”阿尔博特坦然道。


刀匠终于停了一次手里的活,平静地看他一眼。


“拿钱办事?”


“确实如此。”


刀匠发出一声低哑的鼻音,似笑非笑。


“若真是如此,你也不会是现在这幅浪人模样。我看,是杀了没让你杀的人,没杀让你杀的人吧。”


阿尔博特曲起手指,指尖搭在他藏起的短刀刀柄上——那更倾向于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甚至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这一行为的突兀,刀匠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还是个急性子。


“差不多停手吧,你要的我给你就是。”


阿尔博特皱起眉。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刀匠捂着嘴咳了两声,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如果想撒谎,就至少把你那双眼睛遮住。那可不是一个拿钱办事的人能有的眼睛。


“好了……我带你去拿你要的。给我把手从那块破铁上拿开。”


“啧,这可不是破铁。”


阿尔博特还是没忍住出言抗议。他甚至已经不对刀匠看穿了他的动作这件事感到惊讶了。不过也难怪,本来他也没特别掩饰自己。


阿尔博特很少遇见趁手的刀。他的钱不够买什么名家大作,可偏偏又在这方面有点脾气,一般的还看不上。这就导致现在手头,他就这一把拿得出手的,还是把短刀。


“给我看看。”


阿尔博特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他是靠刀活着的人,这又是他现在身上仅剩的一把刀了。刀匠的这个要求无异于要他卸下他的命脉。


可刀匠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灰淡的眼中看不出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消叫那双眼认认真真地看上一遭,不管是谁都会不由得信任他吧。何等可怖的男人。


然而阿尔博特将他的刀递了出去。


刀匠把短刀拿在手里掂了掂,略略扫了一眼就又交还给他。


“作为铁器而言确实不错,”刀匠道,“但离刀还差得远。”



“外面有些人叫我刀匠,我自己倒是没这么想过。我就是个打铁的,一把刀都没锻出过的人,怎么能叫刀匠呢。”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屋侧的一扇小门。阿尔博特探眼向里望去,险些倒吸一口冷气。房间不大,约摸着是个储物间的模样。里面除了最中央的一张桌子再无其他家具,只有墙壁上——紧密地打满了架子,无一例外皆是刀架。一眼望过去,整个房间里尽是刀刃的寒光,一时间竟找不出几个空架来。


但他却说自己一把刀都没锻出过?


阿尔博特噎了半天才慢慢吐出句话来:“这房间里的……是别人锻的?”


男人摇头。我锻的,他说。


“这些都算不上是刀。你若只是要砍砍东西的话倒是够用了。”


阿尔博特挑眉,径直走进房间里去。他在刀匠默许的目光中坦然地开始打量这片片寒光,随手拿过几把来在手中试着挥几下,再换几把,如此反复数次。于他而言这每一把刀都足够好……锋利且坚韧,握在手中的重量和质感也恰到好处。浪人一直是个浪人,虽拿钱办事,倒也从未归顺于哪位大名之下。为了活下去,品质太差的刀嘛,他自然是看不上的。但要说品质太好的……那些声名地位的象征他自是没见识过,也不需要。阿尔博特只需要杀人的刀,就此而言,他在刀匠这里见到的都足够了。


“我不明白。我确实觉得这些都是不错的刀。”


“没有魂,”刀匠说,“它们没有魂。没有魂在的铁永远只是铁,不会成为刀。你要是想,这房间里的随便你拿一个走。”


阿尔博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手里的刀。


“……但你也有更好的,是不是?”


听了他这话,一直懒洋洋倚着门框的刀匠终于直起身来,正眼瞧了他一次:“倒是敢开口。”


“看你这反应,我没猜错。”


刀匠瞧了他半晌,眼里晦暗不明。许久,他忽然放下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迈步进屋。


“好吧,就让你见识一下。”


“哦……就在这房间里?”


“毕竟是我锻的,我当然记得。”


男人只这么说着,径直走到一堵墙边伸手拿刀。阿尔博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先不说这房间里的刀方才已经被他略略看了个七七八八,阿尔博特并没觉得这里放着的刀有什么特别大的差距,然而这绝非贬义。在阿尔博特看来,这些都是很不错的了。正因如此,他的确好奇,能让这个刀匠说出“让你见识一下”这种话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一把刀?



刀匠自墙上取下一把刀。


——下一秒,白刃骤然出鞘,直指向阿尔博特的咽喉!


阿尔博特措手不及,他的理智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经抢先一步行动了起来。他猛地抽出短刀隔在颈侧,铁器相交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声音。


他看上去只是个刀匠,力气却大得出奇。阿尔博特心下暗暗吃惊于手上传来的震感。


撑不住……!


这样的想法才刚出现在脑中,他就听到一丝不祥的皱响。他不再思考,也来不及思考。野兽的血在他眼中燃起,本能使他嘶吼出声。在使力偏开刀锋的轨迹之后,阿尔博特索性不再用短刀作为阻挡——取而代之的是他左边的小臂。利刃切割开他的血肉,刀锋轻而易举地斩至他的臂骨,阿尔博特听到令人牙酸的声音。在短暂的一瞬中,他甚至“看到”刀刃斩断他的手臂,径直将他的身体断成两截的模样——他嘶吼着,发出的声音几乎都不似人类。他任由刀刃更深地斩切他的身体,痛感将他的眼睛烧得通红,燃尽死亡的幻想。阿尔博特猛地一步将距离拉近,狠狠地用另一只手送出了短刀!


于是刀锋不情不愿地退去了些许,刀匠闪身避开要害,腰侧却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刀。可他只是皱了皱眉,调整过架势之后就又攻了过来。


妈的。阿尔博特暗自骂了句脏话。


他看得出来,刀匠是确确实实想要他的命。



“你到底这样杀了多少人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


阿尔博特伸手随便抓过一把刀,继续用短刀的话不会有半点胜算。同时刀匠的白刃也已经逼到了他眼前,容不得他再多挣扎,浪人用刀背格开攻势,勉强拉开一小段距离。现在他的疑问都得到答案了,他知道刀匠可以在此停留的原因了。他又想起院中肆意生长的花草……细密根茎之下,究竟隐藏了多少尸体。浪人握紧刀柄,嘶吼出声。


“回答我!!”



刀匠将刀收至身侧,平静地看向他。


此刻站在阿尔博特面前的人,与方才他见到的人,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白刃与烈火,山茶与钢铁。可他的眼里却带着沉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到几乎要将人吞没的苦痛。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眼里,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刀匠开口,声音低哑。


“你也杀过不少人。”


他慢慢把手里的刀收至腰间,躬下身,做出居合术的姿态。他的双眼死死扼着阿尔博特。


“你来问我要一把杀人的刀。


“那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的?”



阿尔博特偏头啐出一口血沫。


“是,你说得没错。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没想到这句话竟然点燃了刀匠——他终于在凌乱的碎发之间看到了那双燃烧着的眼睛。灰蓝色的,映着刀锋一样的。


“你是说你只杀‘恶人’?说什么鬼话!


“你凭什么裁定他人的善恶?!”



阿尔博特一步不让,把手从伤口上挪开,慢慢握住刀柄,摆好架势。


“确实我没有那种资格,”他说,“没有人有那种资格,神也不行。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实话说——”


阿尔博特深吸了一口气,血顺着他小臂的线条缓缓流下。再过一会他大概就握不住刀了。


“所谓善恶之类的我不明白,也懒得管。我只要不会后悔就足够了。”



他看到刀匠的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又被他刻意隐藏在了额前乱发下。


“我明白了——我的名字是光。”


光。此时他报上名来,为的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阿尔博特也躬下身,拇指抵上刀镡。


“阿尔博特。”



不论如何这都是最后一刀了。


这一刀之后,必定会有一方倒下。他们如此确信。



阿尔博特手臂上的伤无论怎么看都算不上乐观。现在他的左手几乎使不上力,只是勉强保持着刀的走向不会偏移太多。不过他也知道眼前这个自称光的刀匠也好不到哪儿去,自己在他腰侧留下的结结实实的一刀可也没那么好消受。胜算依然是五五开。



白刃出鞘的声音。刺耳的破风声。浪人用仅剩的右手握紧贴近咽喉的刀刃,左手往刀匠消瘦的肩膀上嵌进了恶狠狠的一刀。阿尔博特看到光隐忍着疼痛的眉头,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发问。


“即使今天死在这里你也不会后悔?”


阿尔博特怒极反笑,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随着他肌肉的发力,更多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溶入浸湿刀匠衣物而滴落至地的一小滩血液,在地上弥漫开赤红。


“我,不会,死在这里。


“不如说,你还是小心自己吧。脚都站不稳了。”


“你才是。手早就使不上力气了吧?还流了这么多血,眼睛都该花了。”



他说得没错。两人心里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个难缠的对手,毋庸置疑。阿尔博特感受到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不争气,白刃已经贴上他的颈侧,无声无息地切开皮肉。这样下去他的整只手多半都要废,但总比死了好。就算双手都不能用了,也还有脚。四肢都伤得抬不起来了,就用牙去咬,用头去撞。在最后一滴血都流干之前,谁也别想杀了他。



刀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把刀收了回去。刀刃的抽离也带着剧痛,刀匠就趁着阿尔博特这一瞬间的失神,猛地发出一声低吼,把阿尔博特的刀从自己身体里拔了出去。他喘息着,哑着嗓子质问来人。


“你方才,分明是带着杀人越货的心思来的。”


“……确实如此。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过。”阿尔博特垂下双手,筋骨与血肉一同微微抽搐着颤抖。


他没有说的是,因为他在路上已经基本判断刀匠是个滥杀无辜的人,才会毫无心理负担地生出灭口的心思来。


可是刀匠……光却主动收了刀。



“就算是现在,只要我想,也完全可以趁你不备时给你一刀。”


光摇头。


“你要刀的理由,不是你最开始说的那么单纯……阿尔博特,你是为了什么。”



阿尔博特已是强弩之末。他流了太多的血了。光刚刚说的一点没错,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发花,耳中响起怒涛般的嗡鸣。他已经不太听得清光在说什么了。


可是这不对劲……阿尔博特想,他不是第一次受这种程度的伤,比这更严重的伤势也不是没有过。嗡鸣和眼花都可以解释为是失血过多,可现在这挥之不去的头痛……几乎要将他的意识都搅碎的头痛,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仿佛不是来自于肉身,而是自灵魂而来的震荡。


他开口,然而甚至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我不想……我不会,我不能……再让那样的人,在我眼前……不要,不要死……”


他的意识终究被卷进翻腾不休的疼痛之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出现在他脑中的不是自己会如何,而是几张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面孔。


“拉蜜图……”



昏迷过去的浪人,没能看到刀匠震惊的神情,眼中的不可置信——和他手中微微散发着光芒的,仿佛有星点萤光环绕其周身的打刀。那光算不上耀眼,温润流转,并逐渐沉没于刀身之中。刀匠的嘴唇颤抖着,目光久久停留在刀上,又看向阿尔博特。


“这是……灵魂……”


刀匠喃喃说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手中刀尖轻轻抵上阿尔博特的心口。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一滴赤红沾染刃尖,又瞬间消失无踪。光看向昏迷不醒的浪人……他不稳的呼吸,恍惚间,与刀匠手中打刀光泽流转的频率,逐渐趋同于一致而遥相呼应。刀匠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样子,我必须给你拿一把刀出来才行了。”



阿尔博特醒来时,周身各处而来的疼痛直接就为他的后背镀了一层冷汗。除了那几个最骇人的伤口,身上零零总总的还有不少淤青,此时连动一根手指都会带得筋肉一阵抽痛。他暂时放弃了坐起身的想法,费力地挪动脑袋。


他并没有昏过去太久。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也只是刚入夜不久。不过阿尔博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甚至身上的伤口都被细致地处理过,结结实实地裹上了绷带。浪人目光微沉,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


他偏过头,一颗乱糟糟的脑袋闯入视野。这让阿尔博特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警觉性已经降低到这种地步了吗?很明显刀匠一直躺在他旁边,两个大男人挤在这么一床被褥里,他竟没有半点察觉?


乱糟糟的脑袋动了动。刀匠把身子转过来面对浪人,月光映出他眼底深深的泪沟和青黑的颜色。光半睁着眼,伸手确认了一下阿尔博特身上绷带的状态,打了个哈欠。


“我这儿就这一床被褥。没把你扔在外面就不错了,老实点。”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我。你就不怕我做点什么吗?”


光又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


“你打不过我。


“而且,我现在欠你一把刀,自然没有要你命的理由了。”


阿尔博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字眼:“一把刀?”


“一把刀。”


不再是铁器这个说法。



如果他想,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阿尔博特深知这一点,又一次闭上了双眼。正昏昏欲睡之时,他感受到一份温度的凑近。他没有睁眼。


“已经初秋了,”光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夜里太冷,行行好,分点被子。”


阿尔博特看向他。然而光已经又背过了身去,只是将毫不设防的脊背贴上阿尔博特的手臂,阿尔博特的身侧。他看不到光脸上的神情,在光平静的语调里听不出半分端倪。


夏末的夜还是有些凉的——或许是因为这个,浪人没有挪开胳膊。



晨光熹微时,阿尔博特睁开双眼。他的伤势摆在那里,尽管有被好好处理过,他还是有点发热,不知道伤口有没有发炎。


身边的被褥上已经没了人影,也没有半分残留的温度。要不是布料的褶皱依然乱糟糟地留在原处,阿尔博特都要以为那些只是他昨晚发烧迷糊时的幻觉罢了。前一天的衣服当然没法穿了,他套上旁边摆着的旧浴衣,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所为。


居然差不多合身……


阿尔博特拉开纸门,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刀匠已经生起了炉火,还顺便在旁边的一个小灶上煮了些东西。他正端着个碗在喝些什么,袖子已经绑好,自屋外漏进的日光就洒在他的身上,照亮他裸露小臂上交错的陈旧伤痕。有刀剑的砍伤也有灼烫的淡色印痕,甚至还有个火枪留下的弹孔。阿尔博特只是看到他的双臂,却看到了眼前这人的无数次死里逃生。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光转过头来,依然保持着那个放松的姿态,手臂搭在支起的膝盖上。


“灶上有吃的和药,既然能动的话就自己盛吧。”


“药?”


“伤口感染可是要人命的。你还发着烧呢。”


光看他没有动作,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我也在喝,一样的东西。你要是信不过,就喝我这碗。就是放得久了,可能有点冷了。”


阿尔博特沉默数秒,摇了摇头:“我自己去倒。”


他在光的目光中拎起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壶口碗沿腾起雾气。他先是用嘴唇试探了一下,热的,有点烫,不至于不能入口。阿尔博特三两口喝下药液,紧皱着眉,任由灼热感流过喉咙,一路翻滚至空荡荡的胃袋。他看了一眼,光抬起碗饮尽了最后一口。


“你喝酒吗?”


“以前经常喝。现在倒是少了。”


果然。阿尔博特想着,他端起碗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吃药。与街上那些大名家的武士,倒是有几分相像。



他们草草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阿尔博特现在已经不会再去考虑光要取他性命之类的事了。若是光想,他已经是个死人;若是他想,光现在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前一日他们对彼此的杀意本就不讲道理,于是到了今日如露水一般消散在晨光和碗筷碰撞声中,似乎也算不得荒诞。


“这些食物都是村里人给你的?”


“基本都是,我也出去打些野物回来。平日里再多做些打铁的活,当是礼尚往来了,”光顿了一下,“……这里是我出身的地方。”


“他们很照顾你。”


“是这样吧。”



饭后,刀匠把一把刀递给了阿尔博特。阿尔博特认得这把刀,是昨天光拿在手上跟他大打了一架,险些夺去他性命的那把。可才一握到手里,阿尔博特便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的判断——可谓截然不同。他明白这是多好的一把刀……哪怕尚未出鞘。若是在它面前,阿尔博特至今为止见识过的所有刀恐怕都要黯然失色了。


“这是……昨天那把?”


“昨天它只是铁器,”光说,“但它现在拥有了‘魂’,是一把刀了。”


阿尔博特深吸一口气。


手中这把沉默不语的刀已然胜过千言万语。他理解了光至今为止所说的一切……理解了在这短短一日间他所见证的一切。


“你说你欠我一把刀。”


光以不带一丝起伏的平和的灰蓝回应他。


“是的。


“因为是你的灵魂哺育了这把刀。”



你想的话,直接带走这把也可以。刀匠说,我没能赋予它灵魂,本质上它现在就是你灵魂的一个碎片,你哺育了它,造就了它。阿尔博特凝视着手中刀刃许久,他并未拔刀,却是连刀带鞘一同抵上刀匠的心口。光一动不动,眼神都不在刀上停留。他只是注视着阿尔博特,像在等待着什么。可能是回应,也可能是更多的,什么更难得到的。刀鞘顺着他的筋络血脉向上移进,留下不可见的灼伤,舔舐过他的每一处命脉,而光仍不做任何动作。浪人轻轻贴住他的喉头,冰凉的刀鞘略微抵上他的下颚。



“或者?”阿尔博特问。


“或者,你留在这里。”



——而后我会给你一把绝无仅有的好刀。


除了它,这世上不会再有配得上你的刀。



“比这把更好?”


“对你而言,绝无仅有。”


于是阿尔博特说,或许你缺个干杂活的人。



浪人留在了刀匠这里。光告诉他,这不一定会耗费多久,运气好只需几月,运气不好可能要数年,甚至数十年。


“我不会强求你一直留在这里,”光说,“你随时都可以拿上那把刀走人。我给不了你什么确切的承诺。”


阿尔博特一挑眉毛:“除了一把刀?”


“除了一把刀。”



最终这天刀匠并没有锻刀。他说,烧热炉子也只是出于习惯罢了。阿尔博特一来已决定留下来,二来也没有什么挂念的归处,更是不急于这一两天。光跟他说得很明白了。两人的伤还是很重,要不是他们俩身子结实,换作旁人就算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去。幸好这里不缺药品食物,阿尔博特决定不去多想他为什么准备得如此周全。伤口要勤换着药才更有利于愈合,阿尔博特消耗起始作俑者的药来更是坦然,半点都没有要跟光客气的意思。他早已习惯于自己处理伤口,然而光却抓住了他的手。


这里可有两个大活人呢,他说,还是让别人来会更方便点吧,等下我这边的还要拜托你。


阿尔博特沉默数秒,把药放进了光张开的掌心里。光并未离开他的视线,只半跪在他身前,手上的老茧擦过他的皮肤。是刺痛,是麻痒,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阿尔博特能忍受疼痛也能忍受瘙痒,可他却对光的手掌感到无所适从。


光处理伤口的动作很麻利。不多时他就又用干净的布料打了个结,轻轻拍了下阿尔博特示意已经结束了。浪人长出了口气,听到光打趣他这么大个人还怕痒。


若是单纯的痒,自然是不怕的。然而阿尔博特并未将这话说出口。他只是自光手中接过药膏,面对着光裸露出的身体不由得又是一滞。或许赤诚组训练用的木人都不会如这具身躯一般伤痕累累……令人不由得会想“他居然还活着”。伤疤落在他身上如画师笔触落于薄纸,不敢想象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怎样一次次爬起来,舔舐着让皮肉愈合,而后再度撕裂。一次次地,数不清地,仿佛迎接一个命运。而光像迎接他曾面对过的每一道伤痕一般,平静地垂下双眼,等待着一双手的落下。阿尔博特挖了块药膏出来,在冰凉膏体接触到皮肤的一瞬间,他看到光的睫毛微微颤抖。阿尔博特停顿了一下,膏体再凑过来时,便是被手掌搓得温热的了。


当天夜里浪人又开始发烧。常有的事,倒是不奇怪。他皱着眉头半睡半醒,身体分明是烫的,却止不住地感到冷。身边不远处就是一个稳定的热源,这世上哪有比一个大活人更稳定、更具有诱惑力的热源?他几乎已经无心去想别的,只觉得两人之间的那条缝隙太过碍眼,是不是有冷风从那里钻进来了?太冷了。夏末的夜会这样冷吗?刀匠背对着他,身子均匀地一起一伏。太冷了。阿尔博特甚至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要开始打颤,好烫,好冷。再怎么将脚贴上自己的小腿也无法回温。脚趾都僵硬得如同死人。


这当然不是浪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夜晚,但孑然一身时反倒不似现在这般难挨。一无所有时他还可以坦然地将自己蜷紧,咬着牙与命运做一次豪赌,就赌黎明时自己是死是活。挨不过去也没办法,不过至今为止,他一直都没赌输过。一无所有的赌徒总是无所畏惧的,可为什么要让他意识到光和温度的存在?太冷了,太冷了。


阿尔博特咬紧牙关,闭上眼,如同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那般蜷起,为了不向温度伸出手去而背过了身子。


却不曾想光与热主动靠近了他。


令人恼火的风和缝隙都消失了,温热的热源贴上了他的脊背。刀匠拉扯被褥把两人裹得更紧,手臂却搭在外面,隔着被子将浪人环住。


“你烧得厉害,”光低声说,“晚上吃过药了,这里也没有冰那种奢侈的东西给你降温……忍一忍。冷吗?”


阿尔博特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光没能听清。但他脊背的颤栗确是有所缓和了。


“挺过去,”光轻轻拍着阿尔博特的手臂,“挺过去。”


阿尔博特便在高热的烧灼混沌和稳定的暖热中昏昏睡去。


翌日浪人睁开双眼,熹微的晨光自窗边细碎地零落在他的被褥上。刀匠还没醒,呼吸轻促,眉头微蹙。想来这后半夜他都不曾放下心好好休息,阿尔博特毫不怀疑,哪怕自己只是翻个身,那双灰蓝的眼睛就会睁开。光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阿尔博特身上浸出的冷汗甚至让他的身上都沾了些潮气。浪人的视线从刀匠深邃的泪沟移至他眼底散不开的淡淡青色,到他浅色的干裂的唇,再到他伸在外面的手臂。有这手臂揽住被子,阿尔博特再未感到寒冷。然而不用想也知道,一层薄薄的里衣怎挡得住夏末的寒夜?怕是早就冻僵了。阿尔博特忽然觉得有些想笑。说不准他对眼前这人的一切揣测都是白费心思,这人可能只是个纯粹的蠢货。他的杀意是纯粹的,他的好也是纯粹的。为一个才相识数日有余却已以命相搏过的人整夜抱紧被褥,还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这世上要哪里去找第二个这样的蠢货?


——也许那第二个就是我。


在把光的手臂塞回被子,并反手将人抱住按下他的含糊咕哝时,阿尔博特这样想。


“阿尔博特……?”


“冷,这样暖和。别乱动。”


才露出一丝缝隙的,雾气氤氲的灰蓝湖泊不见了。光并未对这个拥抱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他僵硬冰凉的手臂在被褥和有力的热源中逐渐回温。浪人的烧还没退,虽已不似夜里那般凶锐,还是昏昏沉沉地烧得他脑袋发晕。浪人决定再睡一会,并不打算听取旁边人形抱枕的意见。


他再睁开双眼时,身边的被褥又没了余温。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就消失的?阿尔博特险些又要以为昨夜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昏沉的迷梦。阿尔博特皱着眉甩掉潮湿的被褥,他冒了太多汗,尽管烧还没退,但已经不碍事了。浪人伸手拉开纸门。


刀匠一如昨日,懒散地坐在窗边。炉上滚着药和粥,光抬手指指炉边的水壶。这次阿尔博特没有犹豫,径直给自己倒了药就喝了。


他忽然注意到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便开口发问:“怎么?”


光说:“异乡人,你的戒心也太单纯。就算昨天的药没事,不代表今天就没事。”


阿尔博特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没理他。浪人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些水喝,放下杯子时才反应过来:“我似乎没跟你说过我的出身。”


“阿尔博特。”


“嗯?”


“多玛可没有叫这种古怪名字的人,”光顿了一下,又慢慢说道,“……也甚少见到你这样漂亮的蓝色眼睛。我不打算追问你的来处和身世,不必紧张。”


“这是锻刀需要的吗?”


“不,刀认识你就够了。至于我,你不一定需要满足我的好奇心。”


有朝一日,我会向这个人全盘托出——阿尔博特莫名有了这种预感。尽管此时,他没有哪怕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他已经对光交付过几次毫无缘由的信任,这本身就足够可怕,然而不知为何阿尔博特并未感到恐惧。而光也并未令他的信任落空。若说这一切都是光为卸去他戒心的演技,那这个男人又过于恐怖了。可陷进这样的思考是没有意义的,就像划拳时想得越多越会陷入死循环。像他这样的人,信任自己的直觉不算是一个坏习惯。


锻刀炉的火依然被生了起来。阿尔博特问他,所以今天是要锻刀了?刀匠瞥他一眼,急什么?说着便抬手指指旁边的刀架。这把你先拿去用。浪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就是他再熟不过的那把?刀匠唯一承认的一把刀。阿尔博特挑眉,手上倒是毫不客气地把刀拿了过来,出手这么大方?光慢条斯理放下手里的陶碗,我只是说你可以先用着。


哪里会有人对这样的一把刀用这种“将就着用”的语气……阿尔博特反手就把刀挂好在了腰间,猝然拔刀出鞘,居合之势在离光不到一指的位置生生止住。光一动不动,只平静地看着他。阿尔博特收了刀,摸摸后脑,道了声“抱歉”。


光的嘴角缓缓融化了些许:“倒也不必道歉。”


“不,是该道歉的。我既然已经决定信任你,就不该这样试探你。不过,你为什么没有反应?别跟我说你躲不开。”


“我信你不会。”


他的目光过于直白,诉说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蛮不讲理却又不可撼动的信任。阿尔博特许久未在朝自己而来的目光里看到这样的存在……比起怀念,更多铭刻在他灵魂中的记忆被这目光触动而将他刺痛。曾经会用这样的目光注视他的人,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在了。浪人握紧了手中的刀。


“你就不怕我拿到刀就跑了?”


“那是你的事。我只答应过,如果你留下便给你一把好刀。”刀匠将“如果”二字咬得重之又重。


“这算威胁吗?”


刀匠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我需要你。”


“我一个落魄浪人,你会有什么需要我的?”


“你若是一般的落魄浪人,怕是早就死了。”


“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


光看着浪人手里的刀。


“你明白这把刀的意义吗?异乡人,我比谁都不愿意承认,但你一来就做到了我数年都触不可及的事。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留下你?”


“为了一把刀?”


“为了一把刀,”光说,“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知道,如果要锻出刀,我一定需要你的存在。阿尔博特,这就是我希望你留下的理由。”


阿尔博特皱起眉。


“我不明白,你为何这么执着于给我一把刀?因为你们东洋人的守诺?”


“或许我只是执着于刀,异乡人。我是个打铁的,这并不奇怪。”


阿尔博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光能从他的双眼里看出,这个人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去了。对于阿尔博特,他的眼睛要比他的言语更为直率。


“我需要你,阿尔博特。”光又重复了一遍。


而这便是淬火前落下的最后一锤。



说是要留下,其实阿尔博特也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坦白说,毕竟锻刀的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倒真像他自己一开始随口说的那样,只能打打杂罢了。这样的日子一两天他还能勉强接受,但日子长了就受不了了。光挥挥手,我这儿也不缺你一双手搬煤砍柴,你要出去就去,别在这儿长锈。阿尔博特摊开手,给光看他空空如也的手掌。那你至少借我点防身的东西。他的短刀在初次见面的那天就废了,光也完全没有半点要帮他修的意思——好吧,换做现在的阿尔博特,可能也不太希望它被修好了。


“随你,”刀匠头也不抬,“那把刀,或者这房间里随便哪个,挑你喜欢的用。”


浪人摩挲着刀鞘,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你没有铭之类的?这把刀也没有名字?”


“没有,”光说,“没必要。”


阿尔博特想起这个人无数次强调的,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刀匠,也不觉得自己锻出过刀。他只是个打铁的,锻出铁器,赖以为生。他似乎执着于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挥下每一锤时的神情悲悯肃穆,如同捶打他沉浊的灵魂,溅起的火星都是罪与爱的碎屑。


“现在有必要了,”阿尔博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咬,“现在你有一把刀,至少该给它一个名字。你们东洋人不是对命名这事很讲究的吗?”


刀匠愣住了。这反而另阿尔博特更为不解了,他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吗?


光摇头:“……第一次有人这么跟我说。或许你说得对,是该起个名的。”


命名。


分明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方便区分而进行的行为,如今却被赋予了更多更沉重的意义。名既是咒,亦是边界。自茫茫无垠之中框出的一个存在,赋予名的一瞬间便有了意义。在为名所束缚的同时,也拥有了立足于天地之间的锚点。玉钢,木炭,火与水。捶打,折叠,柔软而后柔韧。自钢铁的骨之中,自反复的淬火中。连带着一切的温度,声响,记忆,以及灵魂——便是他与我之别,是与非之分。


“你来为它命名吧,阿尔博特。”


“我来?”


光的目光沉静,慢慢地点了下头。


“三条、国俊、兼定或者一文字之类的,都随便你。选你喜欢的就是。”


“就算我是异乡人,也不代表我不认得这些名字——你还真敢说啊!”


光微微挑了下嘴角:“怎么,那些名家也不会特地来找我这小铁匠的麻烦吧。”


阿尔博特笑出了声。


“那倒确实是没必要客气了。兼定怎么样?我一直想要一把兼定。”


“好。”光一口答应。


阿尔博特一挑眉:“我都不知道该不该问这是否草率。”


光朝阿尔博特伸出手,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拔出了那把刀。换作从前,换做其他人,这根本是痴人说梦……在凑近阿尔博特的时候就会被扼住喉咙了。然而,就如同他面对光已经做出的无数次破例一样,浪人又一次任由刀匠将自己的命脉拿捏在了手中。


“兼定很适合你。”光说。


“……算了,你没意见就好。”



于是浪人又戴上斗笠。他出门的时间很随意,有时候上午出去第二天就回来了,有时候则会十天半个月,甚至数月都不见人影。刀匠不去管他,只在浪人再踏进这个小屋时自炉火前抬起眼来,放下手里的火钳与锤,拿起伤药为他处理新鲜的伤口。刀匠从不担心浪人哪天会不会带着兼定一去不回,或者说,他不干涉。而浪人在外行走时也终于感受到些许久违到近乎陌生的感受。阿尔博特终于意识到,距离他上次拥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归处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太久。


但是浪人很少带兼定出门。


“我不想太适应它,或者说,依赖?不是说它不好,是因为它太好了,”浪人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被太好的刀惯坏的。”


光沉吟半晌,说道:“我能理解。但你不能完全不用,它有你一部分的灵魂在,现在的你是不完整的。时不时还是要将兼定放在身边才好。”


阿尔博特耸肩:“听你的。”



浪人每每回来的时候,时不时就会遇见当初为他指路的那位老人。第一次在山脚下再会的时候,老人看着他的脸,露出惊讶的表情:“年轻人,是又有东西要修了吗?”


阿尔博特想了一下,回答道:“是有东西没做完。可能要在这边烦扰一阵子了。”


老人的眼底闪了闪,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能让那打铁的都花上些功夫……年轻人,你可要拿到好东西了。”


阿尔博特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他回去跟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光的反应倒是稀松平常:“你应该是第一个在这儿停留了这么久的,他会觉得奇怪也正常。”


“没有其他人?说起来,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似乎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但你这里的访客比我想的要少很多。”


光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所有人都能找到我这儿?若是稀松平常的人,光是村里人这关就过不去。就算是真的找到了我,露第二面的也是少之又少了。”


阿尔博特这才明白过来。光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村人以他们的方式庇护着光,而光也以他的双手回报。老人烟斗一指的方向可能是刀匠的小屋,也有可能是一去不回的深山密林。多玛最不缺的就是吃人的山。


阿尔博特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看样子我运气不错。”


“的确如此,异乡人。”



山脚下“刚好”在的村民不是只有老人一位。来来去去的次数多了,阿尔博特也终于意识到了这点。或是带着孩童的妇女,或是背着农具的男人,宠爱着光的并非只有老人一人。或许每天在山脚下的人都不一样,但略微留心之后便会发现,也鲜少会有“刚好”谁都不在的时候。


村民当然清楚光的能力是足以自保的,然而他们还是沉默着守护了通往山间的路。阿尔博特忽然又觉得迷茫,他对这个自称铁匠的人几乎一无所知,却又看到了他太多的侧面。或许一直到他拿到光所许诺的刀,一直到他们分道扬镳再无瓜葛,阿尔博特也不会了解这个男人。可那又如何呢,谁说一定要知根知底才能付诸真心与信任呢。


再说,他已经交出去了。


更何况浪人绝非无知无觉的傻子,他怎会不知光对他也一样投与了不问缘由不知来处的信任与亲昵。他对阿尔博特毫不设防到连阿尔博特都要替他捏把汗……可光却毫不在意。他只是始终不去探究,不去发问,却会留下另一人份的食物和药。浪人捏着斗笠的边缘,猛然惊觉,自己竟一直将回到那座小屋视作理所当然。


然而终有一日他将离开那处,并再不归还。阿尔博特知道,光也知道。


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阿尔博特会回去,光知道阿尔博特会回去。



再然后便是长长的旅途。浪人踏过夏末的余热,踩着萧瑟的秋风与枯草,红叶覆上他的斗笠,浪人小心翼翼拾起一枚塞进怀里。他没有那种能买伴手礼的钱,就只能揣些枫叶橡果,偶尔运气好,也能用刀鞘扒出些毛栗子来。往往这种时候,就算是刀匠也会露出一点发自内心的笑来,声音都比平常要清澈些,宣布他们有栗子饭吃了。浪人能带回的伴手礼只有落叶,细雪,和细碎的旅途。他的旅途一般都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故事,但刀匠总是拈起落叶,拂去细雪,对他说:讲讲看,你又遇到了什么?


这不算是什么约定俗成,更说不上是什么仪式感。如一呼一吸,四季轮转般,自然而然。更多时候阿尔博特想,他们太过相似,以至于默契这个词都显得生分了。



些许的变故发生在春日。


某次阿尔博特回到山脚时,难得没有看到任何村民在。他略略扫了一眼山路上草丛和落叶,暗叹了一声光的运气可真够差。偏偏就这么一次,还是有人上山了。阿尔博特将手指轻轻搭上刀柄,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山里。


约摸着走到一半的时候,浪人抽动鼻尖,闻到了一丝他再熟悉不过的,令人生厌的气息。他是舔着血活了太久的人——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直觉大过思考,理性与野性分庭抗礼。阿尔博特太熟悉躁动的味道,尽管离庭院还有一段距离,他已经看到不自然的草丛、掩饰得太过粗糙的脚印,嗅到有人来访的气息和铁的腥气。陌生的,血的错觉萦绕在他的鼻间,当然,不可能会有血腥气会飘出这么远……除非是屠杀。但是阿尔博特太熟悉这一切。他知道这代表着访客已经见到了光,也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所以,当他推开院门,看到地面上缓缓浸染开的赤红时,并没有感到惊讶。


雨水打湿他的额发,细雨笼罩这一方土地。湿润的气息抓挠他淋湿的身躯,不再是错觉的血的气味咬着他的鼻腔。



他看到一个赤红的梦。


他看到落在梦脚边的尸体。


伫立的梦低下头……无穷无尽的,高高在上的爱自他眼中流淌而出。阿尔博特不知怎的感到眼眶一阵干涩,嘴角僵硬地紧绷。


那个梦轻轻掰开男人僵硬的手指,把刀从逝者的手中拿出。


“一个可怜人罢了,”红衣的刀客说,“被人当作了刀,醒悟时却为时已晚……至少,从今以后,他再不会痛苦了。”


阿尔博特皱起眉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在胸腔中缓缓燃起。


“你想说你结束了他的痛苦?”


问出这个问题时,阿尔博特确定了一件事。如果光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一定会狠狠地给他一拳。没有理由,不讲道理,但他一定会这么做。



光将刀侧于身旁,死者赤红的血液不曾在刃上停留分毫,只缓缓地、缓缓地顺着刀身的弧度,滴答、滴答,坠落至地,粘稠地渗入土壤。光慢慢收刀入鞘,咔哒一声响。阿尔博特在他抬眼的一瞬看到浮光掠影的疲惫,沉甸甸的,好似一座沉默的山。可当真正看过去的时候,光的眼里却只有平静和坚韧,如同玉钢支撑着刀,他的坚韧就是他的骨。方才看到的那一点疲惫,倒像是阿尔博特的错觉了。



光说:“不。从此以后,他的痛苦由我来承担。”



杀人的苦痛和违心的苦痛由他代为承受。


已逝之人将脱离于这一切再无牵挂。



这是阿尔博特第一次亲眼看到光杀人,也是他第一次彻底看到身为刀客的光。披上一身红衣的光看上去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却又截然不同——浪人的神经开始发麻,一些酥麻的感受爬上他的头皮。他的瞳孔收缩,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阿尔博特意识到,他竞对眼前这个赤红的梦境感到兴奋……并恐惧。而光,他分明已经把刀收回了鞘里,整个人都缄默而沉寂,浪人却只觉得如同被白刃抵住咽喉,他说不出话,也止不住地颤栗。



光忽然开了口:“……阿尔博特,别怕我。”


光已经见过太多次。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有多可怖,也知道有多少人都对穿着这身红衣的自己避之不及。这身艳丽的羽织是他的过往,亦是他挥之不去的烙印。光从来都不只是个打铁的。时至今日,他略略一想,尽管每一次都有好好洗净晾干——然而这身衣服上,没有一处红色未曾被鲜血浸染。很多是他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就算被人称为恶鬼也毫不奇怪。


可他独独不希望在阿尔博特眼里看到那样的情绪。


一阵脚步声响起,正正停在光身前。阿尔博特不退反进,不躲不闪,直迎着刀锋而上,任由喉咙被刺穿,鲜血直流,遍体鳞伤,却不合时宜地按不下嘴角的上扬。


“我为什么要怕你?”


显而易见,若光是恶鬼,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会因路遇恶鬼而咧嘴发笑的疯子吧。光闭上眼,感觉到阿尔博特的手臂拦在他的后颈,将他拉向对方。


“……会沾上血。”


“我的衣服也不干净,”阿尔博特说,“刚好,等下安葬了他再换。”



他们将死者的遗体搬进了山里。光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席,裹起逝者的身躯,遮掩灰白的面庞。阿尔博特默不作声,只安静地抬起一侧。光走向山的更深处,甚至没有足以称作路的存在。然而光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想来这个方向、这条路线,已深深融入他的骨血,与他密不可分。


阿尔博特未曾想到,在这山野的深处,几乎不曾有人涉足之地,竟然会有如此大的一片墓地。略略望去的数量令人心惊,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里面的墓碑或多或少,都有受风霜摧残的痕迹。至少这里不全是死在光手上的人。


“村子里的人最后都会回到这里,”光说,“我只是借用。”


阿尔博特看他挖出深坑,看他将遗体安置其中,看他用双手一捧一捧地以土作被,覆在已逝之人的身上。于是阿尔博特也与他一同捧土。


阿尔博特问:“有多少是你的手笔?”


光垂下眼。


“我记不得了。”



他们回到住所,光背对着阿尔博特,解去一身沾了血的羽织。腰带已经被放在一边,红衣褪至臂弯,露出黑色的里衣。在看清他里衣上花纹的一瞬间,阿尔博特的呼吸猛地停滞,瞳孔骤然收紧。


“喂。”


光刚一回头,便被阿尔博特死死抓住了领口。


衣料上的家纹在阿尔博特手中皱成一团——那是他死也不会忘记的纹样。他原本不认得这图案,多年以后才在远东的人口中零零落落地明白了这纹样的含义。


“这个图案,是什么。”


阿尔博特死死咬紧牙关,一字一字地从齿缝里挤出字来。


“你,听没听过‘拉蜜图’这个名字。”



他不会忘记,他不可能忘记。当初他们被追杀时,穷途末路时,那些死咬着他们不放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图案。他记得他同伴们的血和痛呼,要他快走的嘶吼,和最后拉蜜图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刀时,血溅上这个图案的一幕。


他们原本不是远东的人。机缘巧合,听闻这边活多,来做个佣兵罢了。这远东之国所谓的“大名”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们并不清楚,只想着拿钱办事,多么简单的道理。谁知仅仅如此便足以惹祸上身。不管在哪,不管在什么时候、世道如何,抢了生意的异乡人总会成为谁的眼中钉。



光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我确在昏迷的你的口中听过。”


“那我问你。任妲·芮,奈贝尔特,布兰登。这几个名字——你知不知道?!”


光眼中灰蓝色的烟雾与他的嘴唇一同微微颤抖……如同阿尔博特死死捏着他衣领的双手一般。良久,他才慢慢吐出句话来。


“他们……并非死在我手上。包括你曾说的‘拉蜜图’。”


“但你知道得不少。”


“你这不是都看出来了吗,”光苦笑,“你既已认出这花纹,我又何苦多言。”


“你是那个大名麾下的武士。”


光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套。不难看出,这布料已经有了些缝补的痕迹,甚至整只右手的布料都被拿去缝补左臂了。并非他有多放不下这件衣服、纹路与荣耀——他若真的放不下,现在就不会是个刀匠。光只是执拗地想借这身衣服将一些放不下的过往烙死在自己身上。


“曾经是。但现在如你所见,我只是个打铁的。”


“那家的大名可不会轻易放人走。”


“他自己都没命了,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阿尔博特皱起眉:“什么?”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这事吗。当初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我不知道。”阿尔博特当时正疲于奔命,可能正躲藏在某些不见天日也没有人烟的角落里,等待自己被淡忘的一天也说不定。


光想起冲天的火光。天守阁内一片赤色,琉璃酒盏与当时大名所钟爱的屏风都被血染成清一色的红,火焰是摇曳的橙,血色是粘稠的赤。平日里雄伟巍峨的城看不出半分往日风光,只有冲天的灼人的火光。利刃的声音被掩盖在木头燃烧的声响之下,刀伤被断裂的横梁掩埋于灰烬之中。待到火焰平息之时,不论高低贵贱活物死物,便都是大同小异的焦炭,倒是众生平等。刀客自火中蹒跚而出,手中拎着出鞘的刀。火光摇曳下,刀刃上的缺口却要更为刺眼。


“……起了大火。一座城的人,都死了。活活烧死的。”光只这样告诉浪人,却不自觉地摸到手臂上的烧伤。


一座城的人,都死了。


他留着这身衣服,这个纹样,只为背负一些死。


他想要背负,必须背负,他不得不背负。那么多的人,那么多条命,那么多的血。被火烧的,被柱砸的,被烟呛的,被刀砍的,那都是命,是堆在他背上,沾在他手上的命。他必须记住。


阿尔博特几乎要将光的衣领生生捏碎。


浪人一直是个浪人,却并非一直如此狼狈的。


“我只知道我要找这个纹样的人报仇。可你却告诉我他们都死了。你要我怎么接受?”


光垂下眼,慢慢抬起手,覆上阿尔博特的双手,却不是要卸去他。光以不容置疑的力量握着阿尔博特的手,把他的双手牵引到自己脖颈上。


“你可以杀了我。如今还穿着这个纹样的人应该就我一个了。”


“是你杀了他们吗?”


“不是我。”


“杀了他们的人如今怎样了?”


“都在火里了。”


阿尔博特目眦尽裂,手上也开始收紧。光看到他颤抖的瞳仁、眼中的血丝和眼底深重的纹路。想来自失去同伴起,这份沉重的感情就始终压在他的心头,从不曾褪色半分。然后,光开始感到窒息。他毫不怀疑这双手臂足以拧断他的脖颈……可阿尔博特,他那双死死瞪着光的眼里却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那你说……就算我现在杀了你,又有什么用?!”


压在光脖颈上的双手猛地撤走了。光的呼吸重新变得顺畅,因空气的大量涌入而咳起来。


“这是……你要刀的理由吗?为了替他们报仇?”


阿尔博特没有回答他。浪人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坚忍而沉默的墓碑。蓦地,他朝着墙面猛然挥出一拳。光听到令人牙酸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伤到手了。


“他们已经死了,”阿尔博特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这种枉死。像他们那样的人,不该这样死去。”


光将他的痛苦与隐忍尽数看在眼里……他从未在眼前这人身上感到如此强烈的共鸣。像他二人这般的傻子怕是本就不多见,特别是在这世道,夺人性命迫于无奈都是再平常不过,人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捆过冬的干柴。为了活下去,谁都在试图把自己从他人的死中撇个干净,他和阿尔博特却是两个傻子,非要将他人的死看得重之又重,连同近乎可笑的信念一同,一股脑地背到自己身上。他忽然想去亲吻眼前这人的眼角和手掌。


“阿尔博特……”


被他呼唤的人猛地抬起头来。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光。我知道你瞒着我不少,比如那场火,比如这件衣服。你没有理由全部告诉我,或者你不想告诉我,那都无所谓。你说你没有杀他们,我就信你。你问我的理由,我就告诉你。可我本不该这么做。你对我不够坦诚,我没有足够的理由真心对你。


“可是我依然相信了你。甚至就算是现在,我悲痛且困惑,可我却忍不住想吻你。”


光靠了过来。他将阿尔博特的拳头用手指一点点掰开,掌心的老茧蹭到阿尔博特手背上新鲜的伤口。他揽着浪人的后颈要他贴近自己,在亲吻上去的时候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是阿尔博特方才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吻我吧。”


下一秒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脊背抵上冰凉的墙面。他略微偏过头,阿尔博特的血还残留在墙上。或许他该先去包扎一下,浪人的手还要握刀的……然而比起手上的伤,浪人很明显认为眼前的事要更为急迫。阿尔博特掰过他的头便吻了上来。光又一次尝到阿尔博特口中的血腥味,并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被他咬破。一点无伤大雅的痛觉。


光只在阿尔博特将手伸进他的衣襟时阻止了一句。


“别在这儿。我的腰可遭不住。”


他用脚拨开了卧室的纸门。前夜的被褥还没被收起,乱糟糟地摊在榻榻米上。浪人拉扯着他,一边扯去他的腰带一边将他摁进被褥里。


红衣在他身下燃烧,阿尔博特将他点燃。光黑色的里衣早在方才的拉扯中零散开了,如今只是轻轻一拨便再没了用途。光有些犹豫,他知道如今对这件衣服再多说什么都只会点燃眼前这个咬着自己的猛兽,可阿尔博特只是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三两下把里衣从他身上剥下来,远远地扔到一边去了。


谢谢,光低声说。


阿尔博特啧了一声便又过来吻他。他的动作急切且毫不拖泥带水,光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摸出的那瓶丁子油。至少阿尔博特还有这个意识在,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光想,就算他现在直接沾了油来插我,也可以。不能要求阿尔博特在一口气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保持足够的理智和爱,更何况自始至终阿尔博特似乎没有对他产生温情的理由。可这样的话,那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又算什么呢。光叹息着伸出手臂去抱阿尔博特。他想受伤的狼是不会拒绝另一匹狼的舔舐的。他愿意去舔舐阿尔博特。


然而阿尔博特,他只是把丁子油放到触手可及的方便位置,就又俯下身来亲吻光。他的亲吻细碎而急切,舌尖濡湿光干裂的唇,唇舌落在光身上的每一道疤痕上。他吻过那些新生的淡色痕迹,吻过肌肉的轮廓,吻过各种武器在光身上留下的记忆。痛楚和伤疤堆砌起了这个人的太多。阿尔博特不去思考为何光连大腿里侧这般私密的地方都会有伤痕,他也永远不会去问,就像他不去问光为何成为了刀匠。终归问题的答案都可以归于一件事,活下去,为了在这个狗屁世道活下去。为了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他打开光的双腿,没有从那双有力的腿上感受到任何反抗的力道。阿尔博特抬头去看他,迎面撞上一团灰蓝色的雾气。


于是他笑。


“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燃烧着的,颤抖着的,生动而鲜活,奔流不息。阿尔博特见到的光总是沉寂的,凝固的,锐利的,偶尔甚至还会令人觉得他已然停滞在不属于如今的某个时间而逐渐枯槁,像是一棵沉寂多年的古树,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却难以分辨树的生死。


而今时今刻阿尔博特看到这棵树露出的叶尖。光的双腿顺从地贴合他的腰,脚跟不轻不重地磕在他的腰窝上。他听到光开口,是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有些粘稠的低哑声音。



温柔点。


“粗暴点。”



慢一点。


“快点。”



让我舒服。


“让我痛。”



爱我。


“操我。”



操我。


“操我。”



阿尔博特深深地凝视他。


他回应了光的双臂,不管是对于武人还是对于匠人而言,他的手腕都有些细了。阿尔博特将光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落在嘴角的啃咬。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给你想要的。”


光听到摆弄瓶子的声音。阿尔博特湿润的手指伸向他的下身。似乎仅凭手指上沾的一点油还是有些勉强,阿尔博特拍了两下光的屁股,拿过瓶子,低声对他说了句“会有点凉,忍一下”之后便将丁子油倒在了他的身上。丁香花的气味弥散开来,染得人的脑袋都开始迷蒙。阿尔博特一口气伸进了两根手指,在听到一个细微的抽气声后感受到内壁猛地将他绞紧,生涩,还带着些紧张。但那更像是一种对于入侵者的下意识的行为,很快便柔化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包裹。阿尔博特手上的动作不停,又用空着的手去揉搓他的胸部,粗糙的茧擦过脆弱的乳首。光终于无法自制地零落出了一些破碎的声音,阿尔博特看了他一眼,手指扩张的动作变得不再小心翼翼,甚至带了点粗暴。光听到有粘稠的水声自他搅动的位置传来,阿尔博特又低下头用唇舌去爱抚他另一侧的乳首。他想伸手去安慰自己的性器,谁知阿尔博特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残忍地用膝盖格开了他的动作。于是光用颤抖的声音喊他,阿尔博特,阿尔博特。他一声声地喊着,好像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的语言,也被夺去了思考能力,好像他只需要这个名字,也只想要这个名字。阿尔博特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一定算不上温柔,自胸前和下身都有痛感在肆虐。可这也正是他想要的——以身饲狼?倒也不至于。但若是他身上的这匹狼需要,光会愿意给他自己的血肉。如果是阿尔博特,他会期待一些疼痛,一些撕咬、窒息,或者什么别的,他不怕痛。他希冀着一些能将他打出一个缺口的痛,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任由一些事物自他之中倾泻而出。他可以破碎,他愿意破碎。因为他一定不会彻底破碎,他总会再站起来,再一次地“完整”,如同被金缮修补的瓷。


并且阿尔博特也不会将他彻底打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将他彻底打碎。阿尔博特给了他疼痛,也给了抚慰。浪人游走在最暧昧的一条线上,却总不会落下致命的一步。最后,最后,落在光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的,还是一个柔软温热的吻。以至于阿尔博特终于将自己插进去的时候,光已经有些恍惚了。他只是下意识地抽搐了几下,因巨物的侵入而有些不适,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去迎合阿尔博特的动作。阿尔博特,光亲吻他下颚的胡茬,吻他的唇角、眼角,他颤动的眼睑,他因方才的亲吻而湿润的唇。阿尔博特,阿尔博特。用力点,离我再近一点。阿尔博特瞪了他一眼,光却只因他额角冒出的细密的汗而有些坏心眼地感到开心,于是又吻去他的汗。阿尔博特空出一只手握住光的性器,深喘一声之后便开始猛烈地操他。光何曾想过他会来这一手?高潮被生生止住的感觉可不好受,更何况阿尔博特很明显没打算轻易放过他。浪人用另一只手将他的一条腿抬得更高,架到肩膀上,而后用更加激烈的动作把光的腿根都撞得泛红,陈年的伤疤也泛出鲜活的颜色来。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白,整个人快要被快感和痛苦轮番折磨致死。或许在他死之前,阿尔博特会给他最后一个吻吗?


“阿尔博特,”光呢喃道,“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阿尔博特在他喉咙上咬了一口,留下个不深不浅的牙印,“再等等。”


而后阿尔博特的攻势便彻底失了章法。光喘息着,呻吟着,各式各样的声音被性器打碎在他身体里,又被阿尔博特狠狠撞出体外。光甚至听到几声呜咽,阿尔博特没有理由发出这种声音,那会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吗?光不知道,他已经意识不到这么多了。终于阿尔博特松开了束缚着他的手,光的性器抽动两下,可怜巴巴地流出几股浊液来。


光并不记得这场性事具体持续了多久。他知道的只有自己失去了意识这件事,和阿尔博特那双如风暴汹涌的蓝色眼睛。那片湛蓝中实在是翻搅了太多的痛苦与悲伤了,太多了。光不清楚在阿尔博特眼中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因为尽管阿尔博特是如此悲痛,他还是会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光的眼睑,好似一种慰藉和安抚。在他眼中的自己也是这般伤痕累累吗?光不清楚,却感到安慰。于是他放纵自己的意识离开躯体,将一切都交到阿尔博特手中。


待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暮西沉。阿尔博特环抱着他,正在熟睡。身上各种各样的痛席卷而来,有咬的,有淤青,有自下身而来的,但光向来是不怕痛的。他能感觉到,阿尔博特甚至给两个人都洗过澡换了件浴衣,也看到脏衣服和被换下的床品正乱糟糟堆在一旁——除了光当时所穿的那身黑色里衣和红色羽织。不同于其他衣物,阿尔博特是将它们简单叠了叠放到一旁的。


在叠起那件烙满家纹的黑色里衣时,他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光无从得知,他只是突然非常想拥抱阿尔博特,也这样做了。男人咕哝一声,慢慢睁开双眼:“……醒了?”


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谢谢你,阿尔博特。”


阿尔博特露出了一个非常纠结的表情。


“这种时候说谢谢……?不得不说让人心情挺复杂的。”


光只伸手揉了揉他的手指,然后坐起了身。


“差点忘了。”


“什么?”


“今晚有祭典,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去吗?”


“我每年都去。”


阿尔博特揉揉后颈,掀开被子猛地坐起来:“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光打开柜子,把一件羽织丢到阿尔伯特身上:“走了。”



实际上要将这些称为祭典还是有些过于高抬了。与其说是祭典,不如说只是神社惯例的一次法事,毕竟摊位什么的都是一概没有——连基本温饱都还没有解决呢。为神明献上的贡品也略显寒酸,然而人们还是虔诚地合起双掌,燃起篝火,古旧的神乐铃发出有些涩哑的声音,阿尔博特听到光小声念叨了一句“没做过铃铛”。阿尔博特环顾四周,光在篝火的暖意里惬意地眯起双眼。这个村子里的人不多,但几乎全都聚齐在了这一方神社。身着狩衣的人射出驱魔的箭矢——却不曾吸引到多少目光。更多的人的视线,或是有意或是无意,还是在贡品上打转。仪式结束后,人们会心怀感激地享用它们。有很多人就仅仅只是为了这一餐饭而来到这里,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理所当然的,也会有这样的人出现。阿尔博特的目光落到一个男人身上,尽管男人自身看上去也算不上健康强壮,但与他身边的小女孩比起来,就如同大树与细藤。女孩小心翼翼地揪着男人的衣角,那副模样让人不由得担心,如果失了这点支撑,她会不会连站都站不稳?女孩小声喊了句,爸爸。单薄衣袖下露出一截细小的手臂,上面还有层层叠叠的淤青和伤痕。男人只啧了一声,迅速打量了一遍周遭,低声对女孩说了什么。阿尔博特挑起眉,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鼻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光也正斜睨着男人的方向。不多时仪式结束,神职人员开始为周遭的村民分发食物。女孩双手接过食物,眼里亮闪闪地写满渴望与期待。可她吞了吞口水,还是将食物全都交到了男人手中。阿尔博特皱起眉头,光却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挡在他的身前。


女孩的父亲注意到周遭的目光,似乎也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嘴上骂骂咧咧地把她拉扯到了一边。


“喂,光。”阿尔博特低声道。


“我知道。”


他开口出声的时候阿尔博特才发现,光的眼神已然冷透了,如深涧之下终年不化的寒冰。他依然挡在阿尔博特身前。


男人把小女孩拉到神社外沿的草木里,见人们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分发的食物上,没有人在注意他这边,立刻甩开了小女孩的手,一连串的辱骂从他嘴里流出,还夹杂着拳打脚踢。


“谁让你在那儿给我的?!他妈的,成心要我丢脸是吧!


“饿是吧,肚子叫唤是吧,昨天不是给过你吃的了吗?!


“妈的,真就是个赔钱货,要你有什么用,净在这儿给我添堵。要不是……


男人突然停下了施暴的动作,蹲下身,揉了揉女孩的头发——他应该是想尽量做出柔和的模样的,却不知他此时的样子有多扭曲。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


“乖,是爸爸对不住你……但爸爸要吃饱才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是吗?会有很多很多男人来疼爱你的,到时候你就能吃饱了,我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阿尔博特听不下去了。那孩子才那么小!


却不想有人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阿尔博特听到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刀鞘被握在手中的,轻微的“咔哒”一声。


“喂,光?!”


光已经猛地冲了出去。阿尔博特知道他身上总是揣着刀的,刚才他听到的必然是光握住短刀的声音。阿尔博特来不及反应更多,他也跟着冲过去,却不是要阻止光,而是将女孩拉到一边,捂住了她的双眼。


“啊?!你们谁啊,干什么?!那是我……”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光的拳头就已经狠狠地招呼到了他脸上。这一拳没有半分犹豫和顾虑,一下便打断了男人的鼻梁,叫他的脸都染上了血。光不为所动,在男人叫骂之前又给了他一拳。


“你他妈的……”


光一个反手抽出短刀抵在男人的咽喉上。那双灰蓝的眼睛反倒比他手上的刀刃还更为可怖。男人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一句脏话噎在喉头却不敢作声。


女孩抓了抓阿尔博特的手。阿尔博特低声安抚了一句别怕,用身子挡住光的方向,把自己的食物给了女孩。


“去篝火那边吃吧,那边暖和。”


“可是爸爸……”


阿尔博特揉了揉她的头顶:“去吧。”


女孩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怯生生地点点头,走向神社的方向。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受不了饿的。眼看着女孩的身影远去,阿尔博特转过身,冷冷地看着被刀抵住的男人。男人已经被打断了鼻梁,嘴里的牙估计也断了几根,现在整个人都是血糊糊的一片,光是看着就令人作呕。阿尔博特踹了他一脚,问光,怎么办?女孩看不到这边的。


光却只是用刀柄狠狠地刺向了男人的腹部。男人的口中喷出些浊物,流到他自己的衣服上发出恶臭。剧烈的疼痛使他抽搐着,发出不似人类的扭曲声音,光在他肮脏的咒骂中皱起眉头,又在他颈侧补了一下,男人才终于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阿尔博特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看着光眉头紧锁,眼中写满痛苦。看着光好像拼命压抑着什么一样慢慢地把刀收回怀里,又慢慢跪到地面上。光突然猛地一拳砸向地面,他消瘦的脊背和垂下的头都在阿尔博特的目光中微微颤抖。他痛苦不堪。而阿尔博特又何尝不理解他的痛苦呢,他正与光品尝着一样的东西。所以阿尔博特没有犹豫,一把将光从地上拽起来,用力抱住了他。


光的头被他按在自己肩膀上,在一瞬的僵硬过后,阿尔博特感受到这具身躯的颤抖更甚。光将头埋得更深,有什么冰凉的、滚烫的东西,浸透阿尔博特肩头的布料,烙在他的血肉上。光在哭。他的声音嘶哑灼痛,他的泪水比锻刀的铁水还更加炽热。阿尔博特只把他抱得更紧。


“我救不了她……阿尔博特,我救不了她……!”


光不可能杀了那个所谓的“父亲”,阿尔博特也一样。尽管那个男人的确禽兽不如,然而,那孩子才那么小。也有常年吃不饱饭的原因在,可那确确实实只是个五岁左右的小孩。这样小的孩子,难道要她一个人活下去吗?是的,的确她所谓的父亲想拿她去做皮肉生意,但这样年纪的孩子是卖不出去的。至少在她到可以出售的年纪之前,那个男人多少还会养着她一条命在。然而,若是杀了那个男人,她孤零零一个小孩,因为饥饿而瘦弱无力,她要如何独自活下去……?这世道,人人光是喂饱自己的一张嘴便已是难事,食物比金银珠宝更为来之不易,几乎不可能有谁会去收养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她会死,她会度过痛苦的一生。光能看到这一切,但光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他救不了她。


半晌,阿尔博特终于开了口,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要低沉了不少。


“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我也一样。”


他缓缓松开拳头……掌心厚重的老茧上赫然印着几道新鲜的弯月。如果没有这层长年累月的刀茧,他的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挖得鲜血淋漓。


就算看到,也救不了。


阿尔博特痛恨这种无力,却又对这种无力感到无能为力。


他知道现在正痛哭着的男人也是一样的。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小女孩最终还是跟着她的父亲离开了,谁都无法得知她日后的命运。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家中,光从怀里拿出他拿到的那份食物,点燃炉火,与阿尔博特分食。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你说你不在乎所谓善恶。”


光坐在炉火前静静说道。火光投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带出阴影将阿尔博特整个包裹在内。


“现在我明白了,阿尔博特。你不是不在乎善恶。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更坚持于……你所坚信的,你所认同的善。”


阿尔博特沉默半晌,有点不自在地偏开头:“……你说得我像什么英雄一样。”


光难得笑了起来:“至少对你保护的人而言,必然是这样。”


“还说我呢,”阿尔博特不甘示弱,“你不也一样。总是做出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骗得过谁?”


然而光其人就如同他所锻出的刀一样。


不弯不折,锐而不锋。


还说我呢。


若你要称我为善,那你可曾意识到,你自己对善的执拗,绝不逊色于我。



“这次会待多久?”


光很少会问这样的问题。阿尔博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


“明天就走。再过两天就该梅雨了,要在那之前出发。”


光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



当时的阿尔博特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一向不干涉,不发问的光忽然说了这些。第二天,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戴起斗笠,在刀匠的目光之中准备出发。


“你带的是兼定吗?”


“嗯?是啊,好久没带了。”


“这次先换一把吧。”


阿尔博特一边摘刀一边问:“是要保养什么的吗?”


光摇摇头:“等你这次回来就知道了。


“去吧,阿尔博特。”



浪人离开后,刀匠看了眼他留下的兼定,却不曾拔出,而是从房间里取出了另外一把刀——或者说,如今仍是铁器,但光确信它会成为一把绝无仅有的好刀。这是光在与阿尔博特相处的这些细碎的时日里,在数不清的重逢与离别中锻造而出的。刀匠拔刀出鞘,指腹慢慢抚过冰冷的刀身。



而后光将刀刃指向自己。


他灰霾的眼中只有刀和刀的影子,刀的倒影中只有他枯槁的脸和黯淡的眼。


他与他的刀再不分彼此……仿佛饮下他将行爱人的灵魂。



不知过去了多久,梅雨季即将结束,又结束了一次远行的浪人回到他们的住所。


然而,在他推开院门的刹那,他马上察觉到了些不对。


——太冷了。


阿尔博特大步穿过一向无人打理的庭院,猛地推开房门:“——光!”


他并没有得到如往日一般的回应。甚至连刀匠那总是烧着的锻刀炉都是暗的,阿尔博特伸手过去探了探,里面早就冷透了。换做往日,光断不会让炉子冷下来。除此之外,房间里的变化其实并不大。一些工具还是被随手摆在地上,水壶在炉上,厨房台面上的案板甚至还没收起来,一把菜刀歪歪斜斜躺在一边,上面还印着干透的水渍。怎么看都像是这房子的主人只是有急事临时出去了一下,很快便会回来。


一种莫名的预感指引着阿尔博特起身,他慢慢地打开了光用来存放刀的那个小房间。


一把他从未见过的刀静静躺在房间中央的桌面上,压着一张纸条。阿尔博特不曾见过光的字迹,但在看到这张纸条的一瞬间,他便几乎确定了字主的身份。光只给他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


“这把菊一文字是你的了。去吧。”


阿尔博特环顾四周,他没找到那把由他哺育的兼定的踪迹。于是他拿起菊一文字。


不同于兼定所带来的,几乎算得上冲击的共鸣将他席卷。他仿佛拿到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位挚友,一个知己,一名这世上最可靠、最理解他,最默契的同伴……甚至是爱人。


“——我来给你可能性。”


光的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他明白这就是光给出的答案。



刀匠从未锻出过他所追求的刀……终其一生,那个人始终都未能赋予铁器以魂。而刀匠交予浪人的,又毋庸置疑是把好刀。


刀匠没能赋予铁器魂。


刀匠只是注入了他自己的灵魂,就如同当初的阿尔博特一样。阿尔博特的那次只是个意外,这次光却必定是有意为之。


光没有食言。


作为一名刀匠,光的确交出了一把对阿尔博特而言最好的刀。


作为光,刀匠的确完成了自己的许诺,给予了阿尔博特一个“可能性”。



浪人也多少曾想过把有他自己灵魂的那把刀拿走。那毕竟原本就是属于他阿尔博特的灵魂,他要拿回来自是没有任何问题,更何况自己跟自己怎么会有冲突,不是都说最好的状态就是“自己的手足”吗?


但每每他这么向刀匠说时,刀匠总是摇头:“若是那样就完整了。”


阿尔博特问他:“完整不好吗?”


光暂且放下手中的活,双手在围裙上随意地抹了两下。他拎起炉子旁边的火钳,在遍地的炉灰余烬中画了个完完整整的圆。


“这是个完整的圆。”


“但也正因完整,它才是不完美的。”


阿尔博特还在试图咀嚼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刀匠突然用脚抹去了一部分的圆,又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缺口?”


火钳又一次敲在地面上,一声脆响。一条轨迹顺着圆的缺口,缓缓划向外部。


“我想,是‘可能性’。”


光并没有在看阿尔博特。他低着头,视线虚虚地落在手中的火钳上。


“这是我师父当初留给我的话。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论是为了刀,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了很多年,但约摸着确实是不太灵光,只能想到可能性这一个答案。倒也想干脆去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本人,然而他已经不在人世。抛下这么一个难题就撒手人寰,真是……”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整个人都为火钳的轨迹而牵引,然而他所诉说的每一个字又都是说给阿尔博特听的。



“师父曾经说,正因不完整,才会拥有完整之外的一切。


“那刀也是一样的吧。若你拿到了有你一部分灵魂的那把刀,可能最开始你会觉得很顺心吧。毕竟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一切都会按你的意思来。可那终归是不够的。人是不会对自己感到满足的。


“只有除你自己以外的,才能给你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这就是我能想出的答案了。”


阿尔博特久久凝视着地上残缺的圆。火钳焦黑的前端搭在圆的缺口之外,指向无穷无尽。


他明白了刀匠想说的一切。



“正因不完整,才是‘完美’的。”


若是想得到超越一切的答案,便只能孤注一掷,舍弃完整。人与刀,皆是如此。



光定定地看着他。


“我来给你可能性。”



“说什么大话。”


光不做声,但他的眼睛像在说:你知道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而如今,在见到他留下的这把菊一文字之后,阿尔博特终于彻底理解光所说的一切。



拿到刀之后,阿尔博特并没有马上离开这里。他还是如同曾经在此度过的无数个日夜一样,砍柴烧水煮饭铺床,除了光不在之外,一切如故。


第一个早晨,浪人看着另一半没有一丝痕迹和温度的被褥,不知怎的感到一阵心烦意乱,猛地伸手翻乱了它。


第二个早晨,浪人在又一次习惯性地拿了两个陶碗出来时愣了一瞬,还是没有把另一个放回去。


第三个早晨,浪人在冷透的锻刀炉前盘腿坐下,菊一文字摆在身前一步处,合拢双眼,静静地坐了许久。


这里是有些冷了。


第四个早晨,浪人将菊一文字挂好在腰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浪人离开的路上,未曾遇到过任何一名村民。



自此,世间再无刀匠的音讯。



刀匠拿出来的都是世间难有的好刀,不弯不偏,锐而不折。他也极少将刀交付他人,坊间流传他的无数轶事,无数人为求一刀而费尽周折。然刀匠从不留铭,除了刀匠自己,无人可断言究竟哪些刀出自他的手笔。一时间,无铭刀遭人哄抢,为刀匠之名而一掷千金的人前仆后继。


却只有一个浪人知道,刀匠所认同的“刀”,这世间仅有两把。


而其中的一把,此时正挂于他的腰间。




“——年轻人。”


一名老妪出声叫住了阿尔博特。




“别怪老婆子多管闲事,你最近……是否常常做梦?”


浪人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刀柄。


“是。”



阿尔博特偶尔会梦到光。


刀匠踏着梦中的浮桥而来,远远地就朝他招着手打招呼。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烫痕的手拂过他的腰间,径直解下他的刀、他的命脉,他行走世间仅有的一物,而浪人一如既往地,对他生不出半点阻止的心思来。



——老妪又问阿尔博特。


“你可知梦究竟是什么?”


“……梦,不就是梦吗?”


老妪摇摇头。


“不要与梦中的人对话,年轻人。”



“……糙归糙,看得出你挺上心的。”


刀匠抽刀出鞘,仔细查看过之后便收回去,刃归鞘中咔哒一声脆响,刀匠双手把刀推回给他。


“你确实配得上这刀。”


浪人有些不是滋味:“这是自夸?”


光爽快地笑起来。阿尔博特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度过了数个春樱冬雪,从未见过光这般的笑容。光总是寡言的,克制而沉默,极少数流露出的笑意,也只不过是他僵硬嘴角的一丝柔化罢了。


“不是自夸。


“除了我,这世上你再找不出谁能锻出配得上你的刀。”



——阿尔博特问老妪:“为什么?”


老妪看了他腰间的刀一眼。


“梦是连接此岸与彼岸的通路。


“梦中之人所诉说的,并非此岸的言语。


“若是还不想去彼岸,就不要与其对话。”



晨光熹微时,梦也逐渐朦胧。光已然踏上归程的浮桥,阿尔博特在梦与醒的间隙望向光,问他:“下次见?”


光从来都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转过身迈开步子,慢慢地朝他摆摆手。


阿尔博特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就有种笃信。



——浪人忽然露出了坦然的神态。


“不必担心,老人家。


“我是不会被带走的。”



光是不会带他走的。阿尔博特知道。


阿尔博特知道他们还会一次次地相见,在他的刀中,在他的梦中,在他夺去的性命中,在浮桥的两端,在此岸与彼岸。


他们总会再次相见。



浪人又一次自梦境中转醒。


菊一文字就安静地躺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他将刀安置好在腰间,缓缓握住刀柄,闭上双眼。


光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并非实际存在的触感或气息,但阿尔博特可以感受到,阿尔博特能够断言。光正与他在一起。



阿尔博特慢慢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


但他知道,光就在这里。


“好……我们走吧。”


他们并肩齐行,如同一人——而远超一人。


以前如此,往后也将一直如此。









*叶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