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不速之客来到了爱梅特赛尔克的空间站。这是很稀奇的,毕竟这里穷乡僻壤,离人类生存的星球都隔了十万八千里,就连这个空间站的存在都莫名其妙,周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或是稀少的资源。除了迷途而来的漫游者,这里几乎不会有其他的访客。
所以这次多半也是个迷路的游客吧。真希望这些人搞星际旅行时可以多上心一点,不要来打扰他的生活……爱梅特赛尔克这样想着,还是把来者放了进来。让那人在外面自生自灭也只是徒增太空垃圾罢了。
不速之客先生的礼仪有些令人头疼,毫不客气地就一头钻了进来。爱梅特赛尔克看到他身上穿的是老旧型号的宇航服,配着现在甚至算得上少见的笨重头盔,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滑稽。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闷闷地从头盔下面穿了出来,听上去相当沙哑虚弱,爱梅特赛尔克甚至一时都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爱梅特赛尔克不情不愿地起身,凑过去问:“什么?”
这次听清了。男人晃晃悠悠地,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一样倒在了他身上。不等爱梅特赛尔克出言抗议他蹭脏自己的恶劣行径,那个人就喃喃念叨着“好饿……”昏了过去,徒留这里的东道主瞪着一双眼睛,在要不要把他丢出去之间纠结。
不速之客先生并没有失去意识太久。爱梅特赛尔克把他挪到空床位上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
他起身时似乎还有些迷糊,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被自己头上的头盔吓了一跳。男人三两下把头盔扒掉,于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就出现在了爱梅特赛尔克眼前。
不速之客清了清嗓子,光是轻咳的这两声都能听出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摄取足够的水分了:“谢谢,我……”
爱梅特赛尔克把一个液体包装袋扔到了他的脸上。
“喝。”
“你旁边的桌子上有吃的,其他的待会再说。”
在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里,不速之客以一种令人怀疑他真的有在咀嚼吗的速度,风卷残云似的开始扫荡爱梅特赛尔克的食物储备。桌子上足够两个成年男性吃饱还有余的食物被一扫而光,男人用手上最后一小块面包仔细沾走剩余的汤汁,他没有主动开口再问爱梅特赛尔克要,但那张脸上的不满足着实是藏得不太好。爱梅特赛尔克叹了口气,又给他拿了一份。
“最后一份。”爱梅特赛尔克警告道。
男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道过谢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撕包装。大约是肚子里有了点底,这次他的吃相就好了不少,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他在“喝”食物了。
“呃,我还没有问,你是这里的管理者吗?啊,我叫光。”
管理者?那不都是仿生人吗。居然把自己当成……
爱梅特赛尔克左右环顾过一遭,视线落回到眼前这个刚对他的储备补给进行了大肆扫荡的人身上,挑眉。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这里除了我也没第二个人。”
而后他在光的目光里垂下肩膀:“好吧,别那么看着我,叫我爱梅特赛尔克。”
不速之客——光,在爱梅特赛尔克的空间站停留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出于二人的意愿,只是他醒来之后检查自己的宇航服,非常难堪地表示其实在航行中途这身衣服就出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毛病,如今终于是累计到了一个难以忽视的程度,希望爱梅特赛尔克能允许他在这里短暂停留,修整好了再继续出发。爱梅特赛尔克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给他。
但他没开口赶我,光想,甚至在饭点还会准备出两人份的食物。
这算是默许了吧?光索性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
爱梅特赛尔克这里虽说地方不大,设施也看得出年月的痕迹,但五脏俱全,不说充沛的补给,一些想得到想不到的功能也一应俱全。光在看到爱梅特赛尔克那间有着整整三面墙纸质书的书房时,陷入了长久的震撼之中。用爱梅特赛尔克的话来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到我的书房,也不敲门就擅自闯进来,还像个蠢货一样在门口傻愣半天”。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过纸质书了,”光喃喃道,“更别说是这么多,这些真的不是投影之类的吗……我可以看看吗?”
爱梅特赛尔克合起手里的书,招招手。
“过来。”
光凑过去,爱梅特赛尔克把书递到他面前。
“能闻到油墨味?”
点点头。
“明白了吧。只是你没见过而已……想看书的话随便你,但不准弄脏弄坏。”
猛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好像很开心。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可以帮你解答一下,心情好的时候。”
爱梅特赛尔克摆了摆手。
虽然对纸质书这东西本身很感兴趣……但我不爱看书啊。光想起自己无数次看书看到一半睡着的经历,决定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默默点点头就退出了书房。刚好爱梅特赛尔克也长着一张“没事别来打扰我,有事也别”的臭脸不是吗。
门锁咔哒一声轻轻合拢,爱梅特赛尔克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
除了维修的地方和仓库,光最常出现的地方是空间站里的温室。那里培育着一些食物,不多,但对于独自生活的爱梅特赛尔克而言还是多了些。除此之外,温室中最令人在意的地方就是……大量的花。大量的,淹没了一整面墙壁,吞没了半个温室的花。光似乎对它们很感兴趣,爱梅特赛尔克总是能撞见他在温室打理这些花花草草,浇水拔草松土一样不落,还不知从哪搞了一把大剪刀出来给它们整理形状。甚至后来,光还一点不见外地给自己搬了把舒服的大椅子到温室,自那之后爱梅特赛尔克在温室撞见他的可能性就又多了一种,就是光往自己脸上随便盖了个草帽或是手套之类的,躺在椅子上打盹。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影响,这段时间,爱梅特赛尔克往温室跑的次数也多了不少。在那之前他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过去拿一些食材,再顺便确认一下植物们的状态就离开,然而现在……光又搬了一把大椅子进来,有时上面还摆着本夹了书签的书。
于是这天,爱梅特赛尔克端着一杯红茶走进温室的时候,就看到光又只穿着一件背心顶着个草帽,在人造日光底下辛勤地挥洒汗水。爱梅特赛尔克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的椅子拖到树荫下面。
光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爱梅特赛尔克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这里都是用土培的啊,”光说,“挺少见的。我在其他地方遇到的基本都是用水培。”
爱梅特赛尔克懒洋洋地点点头:“那才是正常的。土培……是我之前那位同居人的兴趣爱好。”
“同居人?”
“我爱人。”
好像有很多事都得到了解释。比如过多的储备,温室里足够两三个人吃的蔬果谷物,多出来的用具、桌椅、床铺,光尽管享受着这一切,也隐隐感到奇怪,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个常年独居的人怎么会有这些?
若是说他曾与爱人同居,那就说得通了。
“那个人离开了吗?”光斟酌着语句。
“……算是吧。”爱梅特赛尔克沉默了半晌,只给了这样一个暧昧的回答。
一时间两人没有再交谈。
“……我很抱歉,”光说,“我不是有意提起。”
爱梅特赛尔克慢慢地凝视他。光几乎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如实体一般落在自己身上……但不会令人感到不适。那双浅色眼睛里的情感太过复杂,一旦对视就如同海潮一般要将他吞没,光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却依然能感受到爱梅特赛尔克的目光。
他为什么要用这么悲伤的目光……去注视一个才见面不久的陌生人?光很确定,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爱梅特赛尔克。
然而爱梅特赛尔克却用那样沉重而悲哀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没什么要道歉的,”半晌,爱梅特赛尔克慢慢说,“跟你无关。”
“但我还是感到很抱歉,”光说,“让我做些什么吧,或者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说。”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只要我做得到。”
这人怕不是哪天自己把自己卖了都不自知。爱梅特赛尔克翻了个白眼。
“那我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光愣住了:“处境?你是说……”
“我是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被流放了这件事。”
男人手里的工具微微一颤,铲尖上的泥土随之抖落些许。他放下手里的铲子,摘掉手套,又拍了拍自己的衣角。爱梅特赛尔克只是看着他做这一连串的行为,一言不发。
最后,光摘下头顶的草帽扣在胸口,仰头望着灿烂的人造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说。
“你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怨言。”
光露出一个苦笑:“刚开始确实有吧。但已经过去太久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暴露在日光下面的椅子,不用想,坐上去的感觉一定无异于桑拿。爱梅特赛尔克倒是给自己挑了个好地方,光钻进他那片树荫,倚着树干盘腿坐下。
“最开始……说不生气是假的。还有一点委屈吧,毕竟他们的意图太明显了。搜索一些偏远地区的稀有资源,派个机器人出去会做得更好吧。给我的资源和装备也很少,我猜他们一开始是想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算了。
“不过我命硬,运气也一直不错。磕磕绊绊的倒是也一直活到了现在。
“甚至现在我还有些庆幸,”光咧开嘴笑了笑,“我遇到了很多人,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也切身体验过了宇宙的美丽。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经验。”
“普通人的生活不好吗?像那些人一样在星球上安安稳稳地生活。”爱梅特赛尔克问。
“不能说不好,”光抓抓脑袋,“但现在的生活我也很喜欢。我小时候就很喜欢那种冒险的故事,如今有种成为故事主人公的感觉。”
“你知道自己被流放的理由吗?”
“具体的不知道。但多半是我做了什么让他们看不顺眼的事吧,这种我还是见过的。”
“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知道这事他们看不惯,但还是去做了。”
“这么明显吗。没办法,朋友都说我性子直。”
“太过直率也是一种愚蠢。”
“但这不坏——至少我觉得不坏。”
“那我问你,你后悔过吗?”
光平静地看着爱梅特赛尔克。
“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干的。”
“……真是蠢到家了。”
爱梅特赛尔克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自顾自地离开了温室。
光修理他那堆破旧的装置着实耗了些时日。他宇航服的型号实在太过老旧,一些较新的零件都无法兼容。光本人对此倒是见惯不惊的样子,幸好缺少的也都不是非常复杂的零件,光自己收集好材料都能加工出来。当他在爱梅特赛尔克的仓库里翻出落了厚厚一层灰的钳子、锉刀之类的工具时,爱梅特赛尔克终于没忍住,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按到了一台3D打印机前。
“原始人吗你。”
“你不懂,自己做的别有一番风味……”光一边操作打印机一边嘀嘀咕咕。
爱梅特赛尔克皮笑肉不笑:“你说的风味是指更容易坏吗。那是在浪费我可怜的资源储备。”
光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专心去弄他的零件了。爱梅特赛尔克移开视线,看到刚刚被光翻出来的一堆工具,眼神不由得柔化了些许。上一次使用这些东西的人,也总嚷嚷着跟光差不多的说法。
爱梅特赛尔克将工具收拾起来,又一次放回仓库最深处。
“你的东西修得怎么样了?”
“基本结束了,”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操作台,“能用现成的零件解决的地方我都弄好了。现在就差这最后的几个……今天把零件都做出来,明天我就能修好。”
爱梅特赛尔克点点头:“动作倒是麻利。我还以为你那身衣服绝对没救了呢。”
“开玩笑,之前它坏得更严重的时候我也一样把它救回来了!”
爱梅特赛尔克敷衍地端起双手:“怎么?需要我给您鼓鼓掌吗,这位鬼斧神工的修理工先生?”
光心情复杂地瞟他一眼,这人居然还真的拍了拍手,嘲讽至极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也在你这边打扰太长时间了,大约明天晚些时候或者后天我就会离开了。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的诸多照顾……”
爱梅特赛尔克却并未对他这番发言表现出任何态度。他连看都不再去看光,视线移向窗外。光嘛,这几天里他已经适应了这位东道主阴晴不定的脾气,他也向来猜不透爱梅特赛尔克的想法,索性就不去在意,继续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要不要留在这里?”
许久,光听到一个问句轻飘飘地自背后传来。
他回过头去……发问的人却并没有在看他。爱梅特赛尔克站在窗前,视线遥远地投向宇宙。光忽然感到一丝迷茫。
他确实是真心想留我的,我能感受到。光想,可是他又像在追溯一些遥远遥远不可期的东西。
但不管怎样,回答都是一样的。
“我可没打算现在就停下我的冒险。”光笑着说。
爱梅特赛尔克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窗外,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繁星。
——光的动作很快。
第二天下午他就已经整理好了行装。
他套上了他那身笨重的宇航服,怀里抱着那个过于老旧而显得滑稽的头盔。他的补给仓也满满当当,爱梅特赛尔克默许了他对自己储备的又一次扫荡。光没想到的是,爱梅特赛尔克居然来送他了。
“我以为你不会管这边。”
爱梅特赛尔克夸张地叹了口气,欠身做出一个指引的姿态。
“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有礼节。”
明明是仿生人,光小声的嘀咕落到了爱梅特赛尔克耳朵里,但他决定当做没听见。
“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的款待。”
爱梅特赛尔克点点头。自那之后,他再没提过要光留下的事。
“哦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你为什么养了那么多花啊?”
“……那个啊,”爱梅特赛尔克一挑眉,“准确来说,那不算是花。它们是负责这里的氧气循环的,将二氧化碳转换为氧气……这个你还是懂的吧?”
“说得那么复杂……但它们还是花啊?你也别太敷衍它们了。”
爱梅特赛尔克摆摆手。于是光明白了,这人还是会继续我行我素。
“总之,”光把一个小圆球塞进爱梅特赛尔克手里,戴上头盔,“这个给你!我先走了,再见!”
爱梅特赛尔克为他拉开了出口的门。
“啊,再见了。”
爱梅特赛尔克目送着光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浩瀚宇宙,化为一颗略显黯淡的星,最后又彻底融于黑暗。他转身离去,来到温室。
这里的花还是一如既往,尽职尽责地履行着生产空气的职责。爱梅特赛尔克找了把镊子,拨开土壤露出一层白白的指甲——这些都是光的杰作。他在剪掉自己的指甲之后声称这些东西埋进土壤里会化为养料,无视了爱梅特赛尔克不赞同的目光而自顾自地付诸了行动。
若是人类的话,说不定还能做到他说的那样。爱梅特赛尔克一点点把月牙形状的无机物挑拣出来,但这些不行,它们都是纯粹的人造物,就算埋在土里再久,分解了,也不会成为养分的。
怎么会有仿生人傻到以为自己是人类的。
在第一次见到光的脸的时候,爱梅特赛尔克就认出了他人造人的身份。要说为何,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型号了。有着“光”这个名字的仿生人可谓相当精致,触感温度之类的不提,行为模式也与人类别无二致,甚至他们的能源也是靠进食、饮水和日光,头发和指甲也会生长。
以至于爱梅特赛尔克第一次见到“光”时,甚至有些恍惚,一瞬间失去了他引以为豪的理智,以为是“那个人”回到了他身边。
“那个人”。
名为光的仿生人有着与那个人极度相似的面容和同样透澈美丽的灰蓝色眼眸。
那个人是爱梅特赛尔克失去已久的爱人。
原本爱梅特赛尔克和那个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两名科研人员。他们一同推进着仿生人相关的项目,怀揣着过于宏大的理想。老大不小的人却总把世界挂在嘴边,可能会被一些人嗤笑幼稚,他们却明白这是彼此最能认同的浪漫。
直至某一日,那个人发现了能将人类的情报数据化储存的方法。这与他的本意似乎出现了一些偏差——他的本意是寻找让仿生人“更通人性”的方法。
然而这一研究成果实在过于可怖,某种意义上,这相当于能让人类永生。
爱梅特赛尔克和他为了这件事进行过一场激烈的辩论——说是辩论可能也不太恰当,毕竟双方都没有一个坚定不移的观点。他们知道继续研究这个成果会给自身带来多大的风险,身为研究者的执念又在蠢蠢欲动,面对着已经打开入口的未知领域,很难在此止步。
这场辩论最终以那个人的一句话作为收场。
那个人说:“可是,世界一定会因为这个成果而变得更好。”
于是爱梅特赛尔克沉默了。至今,他仍在后悔当初的沉默——若是在那时阻止了,后续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他和爱人也不会为人追杀,四处逃窜、躲避,活得如同下水道的老鼠。
甚至直到研究成果发表时,爱梅特赛尔克才发现那个人将他的名字都抹去了,世人的目光或是赞许或是贪婪,通通落在那个人一人身上。矛盾与荣光都集中于他一身,爱梅特赛尔克被那个人藏在安稳的阴影里,又一次以最讨厌的方式被那个人保护了。
然而他们都是人。
是人,就一定会生老病死。
可是理所当然,有些人不想失去他爱人的能力。
哪怕那个人万般不愿,无数次反抗、斗争、藏匿、逃亡,最终也还是没能逃过那些人织成的,名为贪欲的网。
那个人虽是仿生计划的开发者之一,本身却从未想过要将自己数据化以求永生。他只想作为一个普通的会生老病死的人类,与爱人一同衰老直至离去罢了。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却被夺走了这一选择。那些人囚禁他的知识,强留他的能力,又将他为人的肉身弃之敝屣。
爱梅特赛尔克闭了闭眼,望向窗外。
若灵魂真实存在,那他爱人的灵魂如今已是散碎在无垠宇宙之中,融于星河万里了吧。
在那之后,爱梅特赛尔克始终在这世界边缘。他曾试图收集爱人的灵魂,却又无法给这行为赋予一个意义。他在这里见到了无数个“光”,每个身上都有他爱人的影子,是他爱人的模样,却又截然不同。他的爱人——阿谢姆,他的一切被数据化后又打得支离破碎,他作为人的回忆在打碎的过程中化为齑粉消散不见。他一部分的能力被放在泛用型仿生人身上,那些仿生人最常见的名字便是“光”。
爱梅特赛尔克低下头,像是泄了气似的垮下肩膀,慢慢地拖沓着步子转身离开落地窗和其中的夜空。
他已经见过好多好多个“光”,也知道他们是作为探测型,在茫茫宇宙中搜索他这个通缉犯的——这不奇怪,他可是阿谢姆的爱人,就算在研究成果方面他被保护得再好,那些人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不得不说,那些人在卑鄙的方面从未令他失望。爱梅特赛尔克不由得冷笑起来,竟能想到让阿谢姆的一部分来找他。
然而,尽管爱梅特赛尔克从未干涉过,也无数次做好了离开这里的准备,光却从来没将他的事说出去过——一次都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也令爱梅特赛尔克痛苦不堪……若非如此,他不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爱人的影子,爱人的碎片。过去的影子纠缠着他,他却对这丝昔日的残阳生出眷恋,舍不得挥散去。
爱梅特赛尔克手上有一把钥匙。是当初阿谢姆留给他的“应急后门”。阿谢姆没有跟他解释太多,只说这东西应该是用不上的,毕竟破坏性实在太强。然而同为开发者的爱梅特赛尔克自然知道它的含义。
他知道阿谢姆的数据如今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世界的各个角落……那些人将他的爱人使用得淋漓尽致。爱梅特赛尔克做不到将数据化的他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但用这把钥匙,他可以将“阿谢姆”的一切都从这世上“删除”,从根源毁坏这份数据。
他知道阿谢姆当初不愿跟他说太多的理由。那个人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但绝不傻。阿谢姆也许早早就预见到了或许会有这么一天的发生,因而出于自身的意愿做出了“后门”。但他又实在无可救药,犹豫着这个选择会给世界带来的影响——那势必是翻天覆地。如空气一般自然而无处不在的存在,若是突然被抽走,当然会带来恐慌和动荡。只为留住自我最后的尊严,只因为不愿数据化的想法,就要让多少无辜人被牵连其中……阿谢姆想到了一切,正因如此他才踌躇不定。于是,他将这个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选择权,交到了爱梅特赛尔克手上。
虽然很想痛斥阿谢姆这一做法的残忍和不负责任,但如今也是做不到的。爱梅特赛尔克只能握着钥匙,紧锁眉头,发出不知第多少声的叹息。
若是哪天,名为光的来客带走了他的信息,将他作为通缉犯而上报给那些人的话,爱梅特赛尔克会毫不犹豫地启动这把钥匙。到那时,他就没有任何顾虑或者心理负担了。
但在那之前,在阿谢姆的幽灵还尚存一息的时候,就让他再找找除此之外的其他选择。
爱梅特赛尔克打开了光留给他的小圆球。
内容物——是一朵花。湛蓝的,如他眼眸一般的一朵玫瑰。爱梅特赛尔克伸手碰触花瓣,发现这并不是他温室里养的那些花朵,而是3D打印的产物。他把盒子倒过来,一张纸条轻飘飘地坠落至地。
“用你种的花送你感觉不太好,所以我试着做了一朵。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嫌弃的话就留下吧。”
不还是用我的材料做的吗。
爱梅特赛尔克叹了口气,又一次望向繁星。
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嘴角,恍惚有着错觉一般的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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