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危险关系 10-13【完】

1、校园背景。 2、复习DNT第24集时,看到那句,“这一年,莱因哈特21岁,杨威利30岁。”立刻开了这个杨威利21岁,莱因哈特30岁的脑洞。

10、

杨文里侧躺在床上,视线越过面对他侧躺的莱因哈特,打量着他身后的家具,这间卧室里摆放的家具不多,但全都很有品位。

他们刚刚做完,莱因哈特伸出手,手指缠绕着一缕杨文里的黑发打圈,他白皙的脸庞泛着红晕,若有所思地问,你为什么喜欢历史,也喜欢读小说呢?

莱因哈特的声音稍显嘶哑,杨也觉得有点口渴,不过刚才激情的余韵还没有完全消退,此时两人都懒得爬起来去倒水。他收回视线,注视着面前的蓝眼睛。他喜欢这种明艳清澈的瞳色,会因为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调,尤其是此刻染着熠熠的思考光芒。不过,他没有理解莱因哈特的问题,索性反问了一句,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只是有点好奇,一种是非虚构,一种是虚构,感觉这两种之间会有点冲突,我以为人们通常只会偏好其中一种。

杨文里非常享受和莱因哈特在床上的聊天,莱因哈特会问出一些意料之外的问题,他平时几乎不会去思考的问题,这能促使他迅速思考,甚至会表达出一些之前在脑中不怎么成形的观点,这种灵光乍现为两人的激情时刻增添了别样的风味,更令他事后回味无穷。

好问题,我还从没想过,嗯,你有没有觉得,有一些人物,在诗歌和小说中出现的形象,跟历史书里的形象有着巨大的差异,甚至可能完全不会出现在历史书里。

莱因哈特下床,走到桌旁倒了两杯酒,又走回来,递给杨一杯,摇着头说,比如?

杨在床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大喝了一口酒才开口,比如女性,地球古代的文学作品,诗歌戏剧还有小说,里面的女性形象可以说千姿百态,光芒四射,然而在史书里,甚至找不到她们存在过的痕迹,就算偶有提及,也是千篇一律,黯然失色。

你打算研究这些东西吗?

不,我想不会,你刚才的问题我想到了这些,好像也没说清楚,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莱因哈特盯着杯里的酒水,似乎在思考,好一会没有回答。

杨文里不在乎莱因哈特有没有明白刚才的问题,老实说,他也不知道刚才的想法是否有文献来支持,但他喜欢他俩独处时候的莱因哈特,有其他人在场时,莱因哈特就仿佛是另一个人,尽管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但那张漂亮的脸似乎总流露出焦虑与疏离。此时,莱因哈特在他身边,靠在床头,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平静,对两人天马行空的话题感觉好奇,充满兴趣。杨文里喜欢自己带给莱因哈特的改变,至少是他能看到的改变。

杨喝完杯子里的酒,把空酒杯放到床边的柜子上,身体倒向旁边,下巴搁在莱因哈特的肩头,说,想不想再来一次?

好啊!

做爱的时候,莱因哈特体贴入微,总是轻声询问他感觉如何,杨文里感觉两人越来越熟悉对方的身体,他比最初的几次更加激动。他感受着莱因哈特身体的紧绷,感受着他对他的渴望,感受着他跟随他在自己的热血里游弋。

我快到了。莱因哈特呼吸急促。

等一下。杨几乎发不出声音。

好。

杨文里平躺着,心满意足地盯着天花板,随后他听见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他的手机。莱因哈特从床上起来,走过去拿起手机,对着杨做了个抱歉的表情,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莱因哈特打电话的时长,轻松将杨拉回到了现实,刚才那段时间积累起来的满足感瞬间粉碎,就好像是外带饮料杯上封口的薄膜,哪怕是纸质吸管也能轻松将其扎破。

莱因哈特回到卧室的时候,杨已经喝了两杯葡萄酒,还拿起莱因哈特最近阅读的书正在翻看,他抬头,盯着金发男人的脸,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你们经常这样分开吗,我是说,你和你的伴侣?

以前在费沙的时候很少,来海尼森的这两年,他倒是经常出差。莱因哈特把手机搁到桌上。

那……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莱因哈特摇摇头,身体稍微前倾,好像是想走回床边,但他的脚没有动。

我不明白,我以为你说的那种开放式关系,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告诉对方。

是的,他告诉过我。

杨文里大吃一惊,这也就是说那个叫奥斯卡的男人也有过情人,他脑中腾起一阵嗡鸣,怒气上涌,为什么莱因哈特要忍受这种事情,他诧异地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你不爱他吗?

莱因哈特愣着没有说话。

杨文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语无伦次,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他下床,开始穿衣服,他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你怎么了?要走吗?现在已经很晚了。

嗯。

杨文里走到门口,莱因哈特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说,明早再走吧。

莱因哈特,你真的想跟我待在一起吗?我感觉不到……我不知道,你什么都没说过。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杨突然感觉到了平静,想到在这段关系里,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也只有他主动,他甚至对莱因哈特说过喜欢他,但莱因哈特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表示过。他纠正自己在激情时产生的错觉,他感觉不到莱因哈特对他的渴求,他能感觉到的只有顺从和配合。那么,莱因哈特跟他伴侣之间,也是这样吗?他摇摇头,不想继续这无谓的思考。

你会离开他吗?

什么?

我们的事,你会告诉他吗?

你想要我告诉他吗?

不……杨文里的声音轻不可闻,他轻轻抽出胳膊,打开卧室房门,转头说,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

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杨文里这才发现时间真的挺晚了,他立刻后悔刚才匆忙跑了出来,不过他实在不想继续留在莱因哈特家里,迷糊混沌的大脑,搞不好还会说出怎样离谱的话。然而,他这一时冲动,看似脱离了一个困境,不过只是进入了一个新困境。这地方离他家很远,公汽得等到天亮才会有,他又不愿意浪费钱打车,附近有什么地方能打发深夜的几个小时呢。

他走过的街道寂静无声,显然附近没有那种噪音漏到很远的酒吧。这一片大多是高档住宅区,路边偶有店铺,也全都关门歇业。他朝着有更多光亮的方向走去,走过了三个街区后,终于看见一家还在营业的店铺,更令他惊喜的是这是一家书店,招牌上写着通宵营业。

杨文里顿时来了精神,他刚把店门推开一点,却发现门被人从里面挡住了,一张脸出现在门缝里,满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关门了。

杨竖起大拇冲着招牌指了指,疑惑地问,这上面不是写着通宵营业吗?

啊,是的,通宵营业,没错,通常都是,不过,今晚店里出了点状况……年轻的店员欲言又止,有些急切地想关上门。杨估计这个不知所措的家伙是兼职员工,经验不足。

嗯,您现在需要买书吗?店员注意到杨文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

我不买书,我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噢,当然,如果有喜欢的书,我会买的。嗯,你们店里出了什么状况?杨伸长脖子,朝着门缝里望去,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店员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把门拉开,说,请进,进来再说。

杨文里走进去,刚刚关上店门,又一个身穿书店围裙的店员大步走过来,个子比刚才开门的人高一点,两人年龄相仿,他拉着同事的胳膊,凑到耳边说,不过说话的声音一点都没有降低,我不是叫你把店门锁上吗,这里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怎么还放了个客人进来?

杨文里环顾了一圈,不大的休息区里拥挤地摆着桌椅,每张桌面上都堆满了空酒瓶空酒杯和小碟子,书架上挂着几张海报,看起来这地方晚上举办过活动。

你们……店里有什么麻烦,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杨文里问。

给杨开门的那个店员询问的目光看向同事,高个店员眉头紧锁,最终点了点头,于是他说,我们书店一直都是通宵营业的,只不过,今晚这里刚刚举办过一个诗歌朗读会,过了活动结束时间后,来参加活动的读者们情绪高涨,诗人更是兴致勃勃,他们一群人就留在这里聊天,我们也不好意思劝他们离开。闹到半夜,他们都走了后,我们准备收拾一下后好继续营业,结果发现,有位老先生还待在卫生间里。

个头稍高的店员接着说,我们赶紧去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谁知道,他听不懂海尼森的通用语,他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懂。店员转头朝店内看了一眼,接着说,现在他就躺在里面的沙发上,看起来情况不怎么好。

生病了吗?

很有可能。高个子店员愁眉苦脸,继续说,他还带着行李。

我记得他是朗读会开始前进来的,我想他应该是来参加活动的。

怎么可能,谁会参加一个自己听不懂的活动啊?我看他一直朝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人。

杨文里听着两位店员没什么头绪的争论,得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于是他问,可以让我去问问他吗?

杨跟着店员来到靠里面的一张长沙发旁,他在沙发前蹲下,躺着的老人看起来六十出头,双目紧闭,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水,看起来十分难受。他试着用奥丁语喊了一声“老先生”。老人眼皮翕动,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老人声音虚弱含糊地也说了一句,可惜杨没有听清楚,他估计老先生恐怕也没有听清他的名字,不过眼下这事无关紧要。

经过艰难的沟通过后,杨了解到,老人来这家书店的确是来找人的,可惜他等的人直到活动结束也没有出现,他大概是来书店之前吃的晚饭吃坏了肚子。杨对老人说了一句“失礼了”,随后手背轻轻贴上老人的额头,感觉到有点发烧。

他站起来,对身后的两位店员简单说了情况,建议说,这位老先生有点发烧,你们最好送他去医院。

矮个店员迟疑地问杨,你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担心万一路上有什么情况,你可以跟他沟通。

杨文里想了想,反正他也就是找地方等待天亮,已经折腾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困意了,索性答应了。他跟店员一起把老先生扶到书店的车上,高个店员留在了书店里。

帮忙办理好了各种手续之后,杨文里坐在急症室外的长椅上,终于开始感觉到了疲惫。他想着在书店里等人的老先生,只身一人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突然生了病,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找到他想找的人,是否还能顺利回家,他感觉一阵莫名的慌张,不过他摇摇头,打消如此悲观的念头,人家不过只是吃坏了肚子,而他怎么就扯到了生与死呢。

兴许是时间的缘故,杨文里极少在天亮之前这段时间还醒着,又有几个医生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快速进了急诊室。他心想,一成不变的生活,人很容易陷入一种不自知的局限之中,以为每天接触的那些事情,就是世界上的一切,时间久了,人们更愿意舒适地待在原地不动,哪怕是令人心碎的爱情,以为那片会塌下来的天空,其实不过只是头顶的一小片,突然感受到的生与死,冲刷了之前的也许不值一提的烦心事。

店员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他恍然惊醒,刚才好像打了个盹,店员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说,这是老先生想要找的人,嗯,能不能麻烦你给他打个电话?

听着店员犹豫的口气,杨文里想起自己最初打工时的情形,他掏出手机,发现已经将近六点了,于是拍了拍店员的肩膀,说,我现在要去上班了,你放心打电话吧,既然老先生要找的是这里的人,他肯定能听懂你说的话。说完,杨文里离开了医院,直接去了报社。

杨文里趴在沙滩上,面前摊开一本书,午后的阳光照得纸张泛白,令他昏昏欲睡,安妮躺在遮阳伞的边缘下面,戴着墨镜晒太阳,华尔特和齐格飞在海里游泳。

这是暑假的最后一周,最初是缪拉找华尔特来他的工作室录音,因为工作室正好在海边,安妮于是建议大家一起过来度假。杨文里本来不想来的,一是报社的事情比较多,二是他不希望遇到莱因哈特,结果反倒是达斯提先提出,想趁着暑假结束前出去玩几天,叫杨也不用去报社坐班了。于是杨文里和华尔特来到了这里,庆幸的是,莱因哈特一直没有出现。

这三天来,杨每天早上吃完早餐,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远程处理报社的事情,还跟洁西卡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通过交换着不同来源的消息,得知艾尔法西尔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前几天,游行人群甚至冲击了宇宙港,导致进出的飞船受到了影响,目前是否恢复正常,还不得而知。洁西卡建议,他们的同好会,开学后的第一个活动,可以考虑声援艾尔法西尔。杨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尽管还在假期当中,不过他们同好会论坛上的注册成员,正在缓慢地增长。

没事的时候他就看书,可惜的是,缪拉工作室里的藏书不多,不像安妮家的书房里,书架上各种题材的书籍一应俱全,这里的书全是音乐方面的,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带些书过来。

下午,他跟大家一起来到海边,但他只在第一天下海游了泳,没游一会就感觉到海水十分凉,他赶紧回到滚烫的沙子上躺着。他羡慕华尔特整天都充沛的精力,整个上午持续的录音过后,他还可以游上几个小时,等晚饭过后,他们还会接着录音。

嗨,安妮!

杨文里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抬头看到莱因哈特伴侣两人走了过来,他对着沙滩叹了口气,有一些沙子跑到了书页上。

嗨,奥斯卡!安妮在毯子上坐了起来。

莱因哈特走到遮阳伞底下,对安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奥斯卡则俯身凑近安妮的脸颊亲了一下。他似乎在等着莱因哈特给他介绍遮阳伞底下的另一个人,不过,莱因哈特没有开口的意思。安妮说,我来介绍一下,奥斯卡,这位是杨文里。杨,这位是奥斯卡,莱因哈特的伴侣。

奥斯卡伸出了手,杨赶紧从毯子上爬起来,跟对方握了手。奥斯卡异色的双眼微微眯起,突然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是的,梅克林格的画展。

噢,是的,在洗手间里。

莱因哈特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伴侣,他接过姐姐递来的毯子,铺到遮阳伞底下,然后坐了下来。奥斯卡轻轻把莱因哈特往安妮身边挤了一下,也在毯子上坐了下来。他又转头看着杨,你后来还去听过讲座吗?

听过一次。

杨文里脑中的迷雾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海风吹散,他有点明白上次见面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了,当时他过于惊讶奥斯卡两只异色的眼睛,现在听到这个问题,显然奥斯卡当时出现在那个展馆的洗手间里并非意外,恐怕这人知道讲座的事情,搞不好跟组织者还有关系。

你在看什么书?奥斯卡突然伸手,从毯子上拿起书,合起来,念出了封面的书名,编曲的艺术。

莱因哈特转头对伴侣说,你不要打扰人家看书。

亲爱的,我可不像你,冷着一张脸,谁都不想搭理。莱因哈特轻轻哼了一声。奥斯卡把书递给杨,问,你喜欢看这种书?

不,我看不懂,可惜缪拉这里只有这类书。

那你喜欢看什么?

能看懂的都喜欢。

你有没有看过莱因哈特的诗集?

没有,我不太能看懂诗歌那种文学形式。

你可以读读看,相信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文学。

杨文里注意到奥斯卡挑起一边嘴角,他两腿打开,把莱因哈特搂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伴侣的胳膊。杨低头把书翻到之前的页码,轻轻抹掉纸页上的沙子,他不明白,奥斯卡为什么要当着陌生人的面贬低自己伴侣的作品呢。他盯着书页一会,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然后轻声说,也许……是你没有体会到。

奥斯卡笑了起来,下巴搁在莱因哈特肩上,贴在伴侣的耳边说,他说的对吗?宝贝儿,我也没看过,你要不要给我讲一讲。

莱因哈特用肩膀轻轻推着奥斯卡,想推开他,可惜他没动。安妮伸手拿起一瓶防晒霜递给弟弟,莱因哈特接过去准备顺手放到身边,却被奥斯卡半路拦截了,他说,我来帮你擦。

你不去游泳吗?来的时候,你在车上念了一路。

一起去吧。

我现在不想游。

奥斯卡往手掌上了挤了些乳白色的防晒霜,开始往莱因哈特的后颈上擦拭,他撩起金色的发尾,说,你的头发有点长了,找时间去剪一下。

好。

奥斯卡擦完,站起身脱掉衣服,低头对着伴侣,你真的不来?莱因哈特摇摇头。奥斯卡耸了耸肩,独自朝海边走去。

杨文里合上书,也站了起来,对安妮说,我回去换本书。说完他就走了,迈出几步,转头看着躺在沙滩上的莱因哈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看着他,他加快了步伐。

11、

从沙滩上回来后,剩下的下午时间杨文里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手边没有想读的书,他只好打开电脑,机械地整理达斯提扔给他的工作,可惜没什么效率,于是干脆反复阅读洁西卡发来的资料。

晚餐前他就饿了,错过了下午茶实在令人遗憾,这几天安妮精心准备的甜点清爽可口,非常适合在炎热的夏季补充体力恢复精神,更可惜的是她泡的红茶香醇无比。但他没有下楼,他清楚那段时间,缪拉和华尔特会留在录音室里继续录音,那么只剩下两对伴侣,他实在不想跟奥斯卡说话,更别提看到他跟莱因哈特待在一起。

晚餐时,杨文里埋头吃饭。这几日录音的进度格外顺利,缪拉估计,照此进行下去的话,甚至有望在预定的时间内录完。他其实想过,请洁西卡过来帮忙录一下伴奏,哪怕只有间奏也不错。不过缪拉思考过后,决定暂时不考虑杨的这个提议,因为小提琴的录音比较麻烦。

杨后来庆幸缪拉否定了这个建议,他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好意思去找洁西卡,她演奏的全都是古典名曲,不知道她会如何看待杨写的这种歌曲,就算不会当面鄙视,肯定也懒得演奏这种简单的音乐吧。

餐桌上,缪拉和安妮一直在讨论编曲的风格问题。安妮听过了已经录好的几首歌,她建议最好按照她最初听过的那种风格来编曲,缪拉则希望进行大幅度的改编,融入更多时下的流行元素。华尔特的想法介于他们两人之间。

你呢,杨,你喜欢什么风格的编曲?安妮问。

杨文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些歌无论怎么折腾,恐怕都无法成为流行之作,当然,更不具备成为拥有艺术价值的佳品的潜质,因此他觉得,不如交给经验丰富的业内人士来判断或许更好。

我没什么特殊偏好,反正华尔特不少曲风都可以轻松驾驭。

这样的话,我想……缪拉的话被人打断了。

你们两个,奥斯卡拿起手边的酒杯,依次指了指华尔特和杨文里,好奇地问,是一对吗?

不是,我们以前是。华尔特回答。

你们为什么分手?

杨文里愣住了,他没想到奥斯卡如此直截了当,这个问题连他都不知道答案,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当着这些人谈论自己的私事,好在安妮抢先开口了。

你们别理奥斯卡,如果不想说的话,不用回答这种问题。她转头看向奥斯卡,接下来的语气略带嗔责,拜托,奥斯卡,能别问叫人尴尬的问题吗?好不容易有年轻人乐意跟我们一起玩,我可不希望因为你,他们开始讨厌我们这些年长者。

安妮,没你说的这么夸张吧,你这么年轻,怎么能用年长者这种词呢,哪怕是我,也没那么老吧。

安妮扭头哼笑了一声,挑起眉毛跟齐格飞对视了一眼。

奥斯卡凑近身边的伴侣,压低声音说,宝贝儿,你有没有跟你你姐姐一样,嫌我年龄太大了,更喜欢跟这些小朋友在一起玩呢?

莱因哈特舀起一勺餐后甜点的冰淇淋送进口中,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金属勺子,没有说话。

你们现在多大?奥斯卡盯着华尔特。

二十一。

真巧啊,你们知道吗,我刚认识莱因哈特的时候,他就是二十一岁,跟你们现在一样,也在读大学。奥斯卡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边伴侣的胳膊,对吧,莱因哈特,你没忘记吧。

没有。

我呢,比他大九岁,其实真的没多老,对吧,当然,跟你们比起来还是大多了,哈哈,大概都可以当你们父亲了。

杨文里搅动着勺子,捣烂了冰淇淋里的草莓粒,混在有些融化的乳白色当中,变成了倒胃口的暗红色。他轻声说,恐怕还不行,我父亲很晚有的我。

好了好了,年龄的话题可以到此为止吗?安妮说。

亲爱的,去给大家冲点咖啡吧。奥斯卡伸手抚摸着伴侣的后背。

好。莱因哈特起身走向厨房。

杨文里开始觉得今天的晚餐没完没了了,他迫不及待想回房间,摆脱这里的一切,于是他站了起来。齐格飞对着他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好像有点晒伤了,现在想去洗个澡。

别着急走,再坐一会,莱因哈特冲咖啡的手艺很不错,你要是错过了,会遗憾的。奥斯卡说。

严重吗?安妮问,晚一点我让齐格飞给你拿点药膏过去。

只是有点脱皮,谢谢。杨轻轻拍了拍华尔特的肩膀,离开了。

杨文里洗完澡,躺在床上,等到楼下完全安静无声后,他悄悄溜出了门,走到海边。他走过下午的遮阳伞,夜晚的海滩跟白天截然不同,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子此时潮湿冰凉,他坐在海水刚刚打不到的位置,谛听着反复轻柔拍打的海浪声,手指插在沙子里轻轻搓揉,手感犹如莱因哈特刚洗完澡的光滑微凉的肌肤。

怎么会如此巧合,他跟莱因哈特之间年龄差,正好跟莱因哈特与奥斯卡的年龄差一样。他一直努力把莱因哈特赶出脑海,结果有点适得其反。

杨文里对自己的侥幸心理感觉有些恼火,他根本就不该答应来这里度假,明知道来这里可能会碰到莱因哈特,最坏的情况就像现在,莱因哈特和他的伴侣在一起。但他还是来了,他忍不住想见莱因哈特,甚至希望莱因哈特是因为他而来这里的,当然,最好是单独一个人过来。

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杨文里转头看到了齐格飞,尽管对方低着头面容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温柔的笑意。杨拉着齐格飞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齐格飞递给他一个小瓶子,然后转身就往回走,杨文里想起安妮说过,会给他送药膏,他跟了上去。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的植物绘本,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齐格飞说。

杨文里愣了一下,刚才的一阵沉默,他以为齐格飞会问他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海边来,听到这个话题,他松了口气。

绘本怎么了?

现在每一页上面只有绘画和简短的介绍,页面看起来有些单调。

听起来是有一点。

你觉得呢,增加一点什么内容,既不会喧宾夺主,又能让页面看起来丰富呢?

我想想……也许可以在植物旁边加上几句诗,不用很多,简短的几句就好,跟植物相关,嗯,我想不相关其实也没关系,估计大多数读者都会直接忽略。

你跟我想到一起了,其实,上个月我问过莱因哈特,看他有没有兴趣写一点,他当时答应了,不过……

嗯?

他最近情绪很不好,酒喝得太多了,杨,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找他聊聊天吗?莱因哈特说过,他喜欢和你聊天。还有,我和安妮都觉得,他跟你相处过后,情绪会稳定很多。

杨文里不可思议地偷偷瞟了一眼齐格飞,心跳有些加快,他说他和安妮都觉得,杨有些紧张,他俩是否清楚他和莱因哈特之间的关系。

齐格飞继续说,他遇到你之后,甚至开始对一些事情燃起了兴趣,好久以来,都没有过这种情况了。

杨没有说话,暗自舒了口气,看起来他们只知道这些表象的东西。不过,叫他难以理解的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莱因哈特的亲姐姐,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究竟把莱因哈特当成了什么,累赘吗?如果他们知道莱因哈特一直情绪不好,为什么不多陪陪他,非要把一个陌生人牵扯进来呢?

杨文里此刻恍然大悟,难怪他总能收到叫他不可思议的邀请,难怪他总能出席一些某明奇妙的场合,见到一些少有机会认识的人,到头来,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安排的吗?那么,他算什么,一种实用又廉价的工具吗,用来稳定他们所爱之人的情绪。

杨停在门口台阶上,平静地对着手已经握着门把手的齐格飞说,如果莱因哈特的情况真的挺严重的话,你们最好送他去看医生。

齐格飞张开嘴,但什么都没说,迟疑了片刻后,他拉开了房门。杨文里看到莱因哈特就站在门内,打算伸向门把手的胳膊垂了下来,冰蓝色的眼睛先看向红发朋友,又望向杨。

杨文里飞速避开了莱因哈特的视线,他不知道刚才自己在门外说的那句话,莱因哈特有没有听见。他对着齐格飞生硬地倒了一声晚安,就侧身从莱因哈特身边走了过去。他听见身后莱因哈特说,吉尔,我……

第二天清早,他只跟安妮道别后,独自回家去了。

开学后,杨文里除了上课,其余的时间几乎全泡在图书馆里,看书、写论文、还有报社的工作。虽然他没有时间去报社坐班,不过社长亚典波罗先生希望他继续承担一些新闻的编辑工作。他答应了,如此一来,他就不用费心去找其它的兼职工作,还能维持暑假时不错的收入。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可以继续使用报社的笔记本电脑。暑假攒下的钱,或许可以调整计划先买一部手机,这样他就能把莱因哈特的旧手机还回去了。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看了一眼莱因哈特留在手机里唯一的一张照片。他叹了口气,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到手边的一摞书上。还手机就意味着又要见面,不算在海边缪拉工作室那次两人毫无交流的见面,他差不多有六周没见过莱因哈特了。

他收回思绪,继续阅读洁西卡发来的资料,选择报社的兼职工作还有一个好处,通过报社的渠道获取新闻,速度更快更详细,有利于他们的同好会开展活动。洁西卡不仅经常给他发资料,有空他们还会见面交流。

正如洁西卡之前的预料,同好会的新会员申请人数比暑假期间增加了不少,新申请的审核与通过的管理工作通常都是由达斯提和约翰来做的。达斯提对此颇有怨言,尽管杨解释过,看到后台那些复杂的操作他就头疼,学弟却不依不饶,并因此理直气壮地甩给杨更多的报社工作。

洁西卡坚持每周去听霍克的讲座,每次都会详实地记录下讲座上分享的资料与他们共享。杨文里想过对他们提一下,大使了解霍克的那些讲座,甚至有可能是讲座的幕后举办者,不过他又觉得这种猜测成分居多,没有更多事实支撑的信息,似乎意义不大。

艾尔法西尔的诉求一直没有松口,他们希望获得更多的自治权,还要通过新的立法,游行的规模有大有小,游行人群跟维持秩序的警察偶有冲突发生,有人受伤,有人被捕入狱。洁西卡对这些诉求十分支持,一直希望他们的同好会在海尼森也申请游行活动来进行声援。

只是,最近艾尔法西尔的情况似乎进入到了一种旷日持久的状态,不像之前那般激烈,又没有彻底平息下来。再有就是,因为这边新闻报道的管制,关注的人不多,加上同好会虽然涌入了不少新鲜血液,不过人数依然太少,所以支援活动暂时搁置,他们都同意继续观望。

杨文里非常佩服洁西卡的热情与执着,但他也有自己的担心,目前,他们的消息来源有些单一,假如消息从源头就受到了污染呢?毕竟,霍克那个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留下好的印象。

图书馆闭馆前他开始收拾东西,手机发出了新邮件的提醒音,他拿起来一看,是莱因哈特发来的,他点开邮件,“好久不见,我好想你。”他背着包离开了座位,把椅子轻轻推到桌子下面。

杨走在路上,有些恍惚,这是莱因哈特第一次对他表达自己的感情,在此之前,他从没说过类似的话。杨几乎都以为两人已经彻底结束了。他一直把手机抓在手里,但是没有回复邮件,他不确定想要怎样。

走到半路,手机又响起了新邮件的提醒,“你说过要给我发书单,但是你一直都没发。”紧接着又一封,“杨,我非常想你。”

杨文里低着头,反复读着那几句短短的邮件,他懒得再想什么了,于是输入了回复,叫莱因哈特来他家。

杨文里坐在沙发上,莱因哈特头枕着杨的膝盖躺在沙发上,正在用奥丁通用语读书。莱因哈特的声音跟他说海尼森通用语时有些差异,说奥丁通用语时声音更为低沉一点,每当他偶尔发出喉音,杨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一直在笑,我不读了。莱因哈特抬手把书压到杨的脸上。

杨把书拿过去,快速翻到做过记号的段落,然后平举到莱因哈特面前,说,再读一段吧。

为什么要我读这些东西?

你读过的段落,我就不会忘了,你看,我划了一些段落。

莱因哈特把书夺过去,摊开搁在自己胸口,说,你在这本书上划了好多段落,我们读一夜都读不完。

其实用不了那么久,对了,你是不是渴了,想不想喝酒?话刚出口杨就后悔了,他想起上次齐格飞的话,不知道这一个月来,莱因哈特还有没有那么嗜酒,不过今晚看起来他心情挺不错。但他还是决定打消喝酒的念头,于是说,我去泡点茶吧。

莱因哈特没说话,抬手摸着杨的脸,杨俯身凑近,刚吻上嘴唇,就听见敲门声。他直起身子,侧耳倾听,熟悉的节奏声,他知道门外只可能是华尔特。

杨文里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果然看到华尔特站在门口,他刚准备抬脚往里走,却被挡在门外。

华尔特保持着咧开嘴露出洁白牙齿的微笑,但是随即微微皱起了眉头,瞪大眼睛盯着他。杨很熟悉华尔特面部表情的变化,这意思就是在问,你怎么不开门让我进去?

现在时间不早了,杨估计华尔特肯定是过来借宿的,他快速地思考着如何若无其事的拒绝。

开门啊!华尔特最终开口了。

今晚我不能留你过夜。

什么,为什么,你家里有人吗?

嗯。

什么人啊,我不认识的吗,就不能让我先进去坐坐吗?

杨还是没有开门,这时候莱因哈特走到他身后,握着他的手,把门打开了一点,对着门缝外面说,嗨,华尔特。

华尔特惊讶地松开了门,他脸上挤出微笑,对着莱因哈特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杨,冲着楼上偏了偏头,走开了。

杨转头对莱因哈特说,我很快回来。说完他换上鞋子出去了。

他上到平台,华尔特坐在围墙上,点燃了一根烟。往常华尔特抽烟都是缓慢地吸一口,缓慢地吐出烟雾,但此时不一样,他深深地吸气,黑暗之中丁点火光迅速移动,他随手将烟灰掸在了平台地上。杨站在他身边,盯着地上的烟灰。

抱歉,我走之前会打扫的。

没事,我明天再清理吧。

安妮的弟弟,他怎么在这里?

杨文里转身,背靠上护墙,没有回答。

你俩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在安妮家过夜的那天晚上。

那么早吗?你这个混蛋,居然一直瞒着我。

我……

华尔特从矮墙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再次开口时语气急躁,你是不是疯了,跟一个结了婚的人搞在一起,他比你大那么多,还有,上次在缪拉那里,我们都见过他的伴侣,那个男人看起来就不好惹。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我记得你还问过我关于破坏人家家庭的事,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情?

莱因哈特的情况有些特殊。

我不管他们,管他们有多特殊,我只知道他现在有伴侣,我问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轻声说,我什么都没想。

你是在找刺激吗?

不是。

那你是真的爱上他了?

杨文里没有回答。

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我有什么好被威胁的,不,其实,这事……是我主动的。

华尔特张大嘴,但是又合上了,好一会才说话,你是想要莱因哈特离开他伴侣,然后跟你在一起吗?

我没这么想。

杨文里!

不要这样喊我。

啊?华尔特愣住了。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喊我的全名,每次我爸用这种语气喊我的全名,肯定是要骂我。

对不起。

嗯。

华尔特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杨的身边,靠墙站着,过了一会才开口,你看中他哪一点了,漂亮脸蛋?

杨没有说话。

华尔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CD,拍到杨的胸口,说,这是录音,你听听看,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我先走了。

杨文里留在平台上待了一会儿,转动着手里的CD盒子,思索着华尔特最后提到的问题。他其实说不出到底喜欢莱因哈特什么,肯定不光是他的容貌,他很喜欢跟莱因哈特在一起的感觉,他喜欢莱因哈特的顺从,他觉得就好像他叫莱因哈特做任何事情,莱因哈特都会做,当然,这也许只是错觉,但他喜欢这种感觉。

然后,他下楼去了。

12、

杨文里刚下课,正打算去食堂吃午饭,达斯提就跑过来找到他,二话不说拉着他来到食堂后面的草地上。这一大片地势起伏不平的草坪微微有些泛黄,点缀其上的几颗大树,茂密的树叶或金黄或深红,深秋的中午,不少学生饭后会来这里休息晒太阳,不过此时刚到午餐时间,草坪上的人还不多。

约翰坐在靠近草坪尽头的一条长椅上,笔记本电脑搁在膝盖上,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操作着,洁西卡站在他背后,胳膊肘撑着椅背,俯身凑近盯着电脑屏幕。达斯提走过去,坐到了约翰身边,也探头望着电脑屏幕。

杨文里站在他们面前,不明就里。开学后他们几个人经常见面,不过因为洁西卡不在这个校区,所以通常都是晚上,他和达斯提去洁西卡学校附近的酒吧找他们,中午的时候她就来这边,还是头一次。

洁西卡直起身子,一脸严肃地盯着杨,说,我们的同好会论坛,昨晚突然涌进来一千多人。

今早还在继续增加。约翰说话时盯着屏幕,没有抬头。

啊,这怎么可能,一晚上增加了这么多人!杨文里惊讶地合不拢嘴,他清楚同好会的论坛搭建以来新用户的增长速度,暑假期间好几天才有一两个,开学之后虽然增加了不少,但速度依然缓慢,毕竟他们没有大肆宣传,仅仅只是学校里同学之间的小范围传播。

新会员的来源呢?达斯提问。

数量太大了,我没法一下查清楚,我查了后台的管理日志,约翰说着抬起头,注视着杨的眼睛继续说,昨晚所有的新会员,全是同一个管理员账号操作的,杨,是你的账号。

杨文里思索着昨晚,莱因哈特在他家里,他完全没有看过同好会的论坛,再说,一直以来他从没有管理过论坛,一千多个新用户,完全手动操作的话,他不知道一整夜的时间能不能通过全部的申请。

我没有……

我知道。约翰打断了他的话,他已经低下头继续操作电脑,双手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接着说,我查看了“阿里阿德涅”这个账号所有的记录,昨晚之前,这个账号从没有过后台管理的痕迹,但昨晚的操作又全都是这个账号。杨,你有没有把账号密码交给别人?

没有。

我们的论坛是不是被黑了?洁西卡问。

学长,会不会是你的手机被人黑了?

不会吧……杨文里突然没了声音,虽然他对论坛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但眼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的账号,学弟的话让他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很有可能这根本不是手机被黑的问题,他现在使用的这台手机不是他自己的,是莱因哈特借给他的,他拿到手后就直接使用了。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伸进口袋里抓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

杨,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吗?洁西卡关切地看着他。

我……他盯着洁西卡,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说出他对手机的疑虑,但这个怀疑牵扯到了别的问题,他不相信,准确地说,是他不愿意相信这事是莱因哈特所为,他宁可相信幕后的黑手另有他人,他迫切想去弄清楚究竟是谁。

他低头看着约翰说,我的手机大概率有问题,约翰,关闭我的账号的管理权限。

我已经设置了,也打算禁止新用户的注册……

很好。

遗憾的是,我们的论坛从早上开始就已经失控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正在想办法设置,但是,一直都有新用户涌进来,而且不再需要我们几个管理员的权限来审批,现在有了更高级的权限……

洁西卡插嘴道,约翰,技术问题先放一放,杨,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昨晚新进来的会员已经在论坛里发布了消息,计划下周举行大规模的游行集会活动,声援艾尔法西尔,新会员全都在响应,游行的计划正在快速扩散到其它的社交网络上。

有那么多社交网络可以使用,为什么这些人偏要涌到几个大学生创立的同好会里来呢?杨文里按捺着心中越来越多的疑惑,回到最关键的问题,这事绝对跟他的手机有关系,他的手机应该从他拿到手就被人监控了,能够远端控制,也许还不止,甚至是他拿到手之前。

关闭论坛,约翰。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需要时间。

我……嗯,我现在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回头联系你们。杨说完便转身走开。

等等,学长,你要去做什么?达斯提在他身后喊。

杨文里还没想好,他一只手紧抓着口袋里的手机,空着手抬起来挥了挥,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

杨文里路过食堂,没有进去,他早已没有胃口吃饭了,他放慢脚步,开始整理纷乱的思绪。他想立刻给莱因哈特打电话,希望听到莱因哈特说他对此事不知情,可是杨害怕,万一莱因哈特知情呢?假如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莱因哈特对他别有所图呢?

他赶走了这个念头,他为自己如此轻易地怀疑莱因哈特感到羞愧。他想也许可以打电话问问安妮,不过如此一来,也许他就不得不透露他和莱因哈特之间的关系,这实在难以启齿。他站在岔路口,不知道现在是回家去还是留在学校里,准备下午的课。

抓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吓了一跳,发现是收到了一条短信,莱因哈特发来的,“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你。”

他立刻朝校门口走去,然而心中疑窦重重,莱因哈特倒不是没有开车来学校接过他,只是,一直以来他俩都是通过邮件联系,最开始莱因哈特发过两条短信,杨都没有回复,还有,这条短信的语气有点奇怪。杨来不及思考更多,就在学校门口路边看到了莱因哈特的车。

他走上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刚准备上车,发现驾驶座上的人并不是莱因哈特,而是奥斯卡。

上车!

杨文里犹豫了,他此刻只想关上车门跑回学校里,可是既然奥斯卡能用莱因哈特的手机号给他发短信,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就算不是所有的事,至少也有一些事情,他就算能躲开一时,迟早还是会被找到,倒不如趁此机会,解决掉内心的疑惑。

上车!

杨文里紧咬牙关,坐进了副驾驶,他刚刚关上车门,就听见车门锁上了,汽车快速启动。

系上安全带!

他讨厌这个男人命令的语气,不过还是照做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去哪里,只是找你聊聊,其实,我早就想找你聊了,可惜我一直都太忙。

车速很快,杨文里感觉有点反胃,他无暇留意汽车驶往何方,等车停在一个僻静之处时,他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离学校不远,但周围少有人来。莱因哈特开车带他来过这里,此时停车的位置几乎跟上次丝毫不差。

那天,莱因哈特把车停在这里,两人在后座上做爱,那是他第一次在室外做这种事,他既紧张又激动,虽然他清楚路过的行人透过车窗玻璃看不到车内的情况,但他依然担心汽车随着他们的动作晃动。此时,他坐在同一辆汽车里,几乎在同样的时间,停在同一个位置,身旁这个异色双瞳的男人却令他直冒冷汗,恶心想吐。

我经常不在家,你的公寓也很方便,为什么你们还要在外面做,是你想找刺激吗?奥斯卡调整了一下座椅的位置,松开安全带,从手边的杯托里拿起一个纸杯,对着吸管喝着杯里的饮料,纸杯里的冰块哐啷作响,他把纸杯递到杨的面前问,来点吗?

杨文里的恶心感还没有平息,他现在不想喝任何东西,尤其是这个人喝过的,他摇摇头。奥斯卡收回纸杯,又喝了一大口。

你不准再跟莱因哈特见面了。

杨文里咽了口口水,是他告诉你的吗,我们的事?

很遗憾并不是,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你很失望吧。你是不是以为他会为了你离开我?

奥斯卡坐在座椅上侧过身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杨文里强迫自己转头,注视着那双异色的眼睛,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恶心感并不是因为晕车,而是因为此刻跟他共处一个狭小封闭空间里的男人。

奥斯卡自顾自地接着说,老实说,一开始我并不反感他跟你见面,我发现他认识你之后,情绪变得稳定多了,甚至找到了一些小爱好,我非常乐意纵容他,我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莱因哈特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只要有外人在场,他就装作不认识你,我怎么忍心去戳破他的那点小心思。

杨文里的胃开始平静下来,原来从一开始,奥斯卡就知道他和莱因哈特之间的事,他想到画展时他们在洗手间的相遇,后来在缪拉的工作室里,奥斯卡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故意说一些激怒他的话。杨暗自哼笑一声,这感觉就像是小学生在考试时候自以为高明的作弊,其实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尽收眼底。

你居然监控你伴侣的手机。

你应该知道我的职业吧,你知道,收集情报是我的本职工作。奥斯卡的语气格外真诚。

也包括监控你的伴侣吗?

顺手而已,手机是我给他买的,谁知道他把手机给你了,省了我太多事情。

杨文里听到这里稍微有点安心,如此说来,莱因哈特对这些事并不知情。他说,我不会答应你的,我有我的自由,我想,莱因哈特也有自由。

你觉得,我刚才的话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那你打算如何阻止我呢?

奥斯卡连连摇头,一脸不耐烦,叹了口气说,看来我高估你了,你没我想象得那么聪明,我有时候挺烦跟你这样毫无社会经验的人打交道,什么事都需要解释清楚。你该不会以为我毫无准备就来找你吧,说到如何阻止,比如说,你俩上床的视频。

杨文里差点笑了出来,但他觉得这种场合,还是严肃一点好,你居然在你家里装了监控,请随意吧,我无所谓,我想了一下,假如视频上传到色情网站,恐怕会不少人会羡慕我,恐怕会有更多人愿意为莱因哈特付费,有收入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分我一些。

奥斯卡轻笑了一声,你的脸皮比我想象得更厚,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我只是吓唬一下你,我没有你俩的录像,就算有,我也不愿意把莱因哈特的视频发出来。

杨文里其实分不清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应该也无关紧要了。

奥斯卡又一次拿起纸杯咬住吸管,杯中的饮料听起来见底了,他从冰块的缝隙之间吸取液体的吮吸声,在密闭的车内空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挺好奇,你喜欢莱因哈特什么呢?

他没有等杨回答,接着说了下去,我认识莱因哈特的时候,他就跟你现在一样大,我说过的,你还记得吧,但他跟你完全不一样,他从小就非常迷茫,毫无主见,不知道生活应该怎么过,不知道他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所以呢,从我们认识开始,就是我帮他决定一切,他早已习惯了这样,他是不会离开我的,因为他离开我之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生活。

杨文里想起了安妮曾经说过的话,“我弟弟这个人啊,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主见,最讨厌做选择。”

你知不知他父亲酗酒,最后喝得连命都丢了。莱因哈特特别讨厌他父亲,讨厌他毫无担当,软弱无能,结果呢,他却越来越像他父亲了。莱因哈特对任何事情都缺乏长久的兴趣,也许你已经看出了这其中的原因,他缺乏耐心,需要有人引导,他认识我之后,我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用乖乖去做就好了。你和他才刚刚开始,等时间长一点,你就会发现,莱因哈特在床上顺从得令人厌烦。

杨文里喜欢莱因哈特的顺从,而且,莱因哈特给他的感觉根本不像奥斯卡的描述,诚然,莱因哈特对于一些事情的确显得有些迷茫,可是,迷茫不过很多人都会经历的状态,有的人也许经历的时间短,有的人也许会持续一生。他觉得,莱因哈特不过是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呢?

奥斯卡耸了耸肩,我的工作需要我保持合适的形象,美满的家庭。莱因哈特是不错的伴侣人选,漂亮听话,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我需要他帮我出席一些场合,你知道,你们海尼森的政客和富商非常喜欢他。

杨文里双手紧握捏成拳头,他记得在安妮家过夜的那次,莱因哈特烦躁了一下午,不愿意去参加宴会,后来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了。

你真的爱上他了吗?奥斯卡惊讶地问。

说起来,你们不是开放式的关系吗?杨文里松开了双手,他知道奥斯卡肯定发现了如何激怒他,他驱散了怒火,现在他需要保持理智。

噢,他对你说了这个,没错,这是我提出来的,我刚才说过了他太顺从了,我喜欢在床上更有挑战的,所以提出了开放关系,但我从来不希望他背叛我。

只想要自己受益,你还真是卑鄙啊。

任何人都会想要在各种关系当中获利更多,难道你不想吗?

不想。我承认的确很多人都如此,只要有机会,很多人都会轻轻松松地剥削其他人,但我并不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杨文里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让你感觉到危险了吗?

少自以为是了,我已经看够莱因哈特的改变了,这是他第一次背叛我,我希望到此为止。不过,我挺欣赏你,要不你毕业后跟着我干吧,或者现在直接开始,我也欢迎。

跟着你干什么,干莱因哈特吗?

奥斯卡大笑起来,好了好了,逞口舌之快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我们说点正经事吧,我挺喜欢你弄的那个东西,我现在需要你,跟你的那几个同学一起,壮大你们的小读书会,让下周的事情顺利发生。

杨文里脑中的迷雾迅速消散,他现在知道了他们为何要借用他的同好会,这群人当然不会主动出面,从来都是躲在背后推波助澜。然而他没有证据,奥斯卡肯定不会承认。利用同好会,由一群充满理想的学生来发动的游行活动,人群只要聚集起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假如能出现伤亡,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觉得你的邀请缺乏诚意,毕竟,在你的计划当中,我死了比我活着,用处大多了。

奥斯卡挑起一边嘴角笑了,那双异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几分惊讶,他说,我开始有点了解,莱因哈特为什么喜欢你了。

很遗憾,你看错我了,我不是那种冲锋陷阵的人。

我不需要你去冲锋陷锐,有的事情,让别人去做就好了。你喜欢历史,何必一直躲在书本里面,不如回到现实当中,做点会被写进历史的事情吧。还有,要是你答应了,你以后还可以见到莱因哈特,当然,你俩不能单独见面,我们三人一起就可以了。

三人一起?

是啊,我不介意。

他跟莱因哈特相处的所有回忆,一下子被这个人的暗中监视污染了,现在他居然还想污染他们的未来,杨文里突然想到,也许,根本就没有未来了。他疲惫地说,我对这种行为没有兴趣。

汽车停在杨文里的公寓楼下,奥斯卡转头盯着沉默不语的杨,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真的不想再见到莱因哈特了吗?我想他恐怕会把你当成提上裤子就翻脸的人吧。

杨不在乎莱因哈特会怎样误会,只是替他不值,跟这样的伴侣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叹了口气,松开安全带,下车前掏出手机递给奥斯卡。

这样的结果,真令人遗憾。他听见奥斯卡打开了车窗,在他身后说。他快步走进公寓楼,一屁股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他痛恨自己临走时想不出什么聪明的话语来反击,也遗憾自己对眼下的状况一筹莫展,只觉得精疲力尽。

他回到家,找出旧手机,往浴缸里放了水,泡了好一会,才觉得大脑又恢复了运转。他想要给莱因哈特打电话,但他担心直接打到奥斯卡那里,发邮件恐怕也会被拦截,看来一时半会是无法联系了。然后,他拨通了学弟的电话。

学长,你是不是不舒服,声音听起来好奇怪。

达斯提,你还记得那个叫舒奈德的作家吗,就是我们采访过的那个,你帮我查一下,他最近有没有签售会?

好,等我查一下,学长,你怎么想起他了,上次的采访你临时跑掉了,你找他有事吗?我们同好会的论坛怎么办?约翰一直在弄,不过还没弄好。

论坛的事情,我再想想。

查到了,今晚就有一个见面会,我把地址发给你。啊,等一下,等一下,这个是需要预约才能参加的见面会。

没关系,把地址发给我吧。

杨文里带着从安妮家借来的那本《维斯塔朗特之春》,找到了达斯提发给他的地址。

这里是个小书店,杨文里站在店外,透过落地窗看进去,活动正在进行。讲座结束后,读者全都涌到作家桌前,舒奈德耐心地给每位读者签名,还会简单聊上几句,等到桌前的队伍只剩下两个人时,杨文里走进了书店,这时候已经没人找他查看预约了,他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杨文里到了桌前,把自己带来的书打开,翻到扉页,在桌上推了过去,作家刚准备落笔签名时,握笔的手骤然悬在纸页上,脸上那种招牌式的微笑凝固了,略显惊慌地抬头,等他看清了面前的人,惊讶的表情又换成了微笑。

嗨,好久不见,杨文里!

嗨。舒奈德脸上快速的表情变化,杨已经确定,这本书就是他写的。

你从哪儿弄到这本书的?

意外收获。

舒奈德快速把书收进了他的包里,站起来跟书店的工作人员简单聊了几句后,就带了杨文里离开了书店,来到附近一家酒吧,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舒奈德买了两杯啤酒端过来。

那天早上你走后,我以为你很快就会联系我,可惜一直没等到。谁能想到,今晚你突然出现,还拿着那个,舒奈德指了指搁在桌下的包,我想,你应该不是来找我过夜的吧?

维斯塔朗特是你的家乡,对吧?

舒奈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想了解些什么?

最近艾尔法西尔的局势,你听说了一些新闻吧。

当然。

可以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舒奈德大喝了一口啤酒,才开口,正如你的猜测,我出生在维斯塔朗特,后来去了奥丁读大学,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年龄,从一个小地方到了从小就梦寐的首都,我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在学校里开始关心一些事情,你可以理解,对吧。

杨文里点点头。

我非常看不惯我家乡的那些统治者,贪婪腐败,司法不公,暴政,诸如此类的。后来,家乡爆发了革命,我积极参与其中……

舒奈德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酒杯杯壁,把挂在上面的水珠赶到木头桌面上。杨文里没有催他,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

我以为,我们以为,革命爆发后,海尼森这边会出手帮助我们,当时,我们全都是这样相信的,结果呢,海尼森除了口头的谴责之外,就没有任何实际动作了,到头来,一切都是我们的错觉。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杨文里其实只知道大概,这边关于维斯塔朗特的书籍很少。

那次事件过后,维斯塔朗特脱离了帝国,独立了,实际情况却是,落到了势力更强大的贵族手里,我没法留在那里,也不能去奥丁,只能来这里。最叫我痛苦的是,家乡人民的生活比以前更加不如了,那里成了著名的农场,舒奈德苦笑了一声,婴儿农场。

你当时为什么会相信呢?

我说我是为了理想,你会相信我吗?

我会。杨文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听说安德烈·霍克吗?

这名字有点耳熟,我肯定听过,但是具体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杨思索了片刻,对作家说了同好会的一些事情,详细的细节没有说。

我们只见过一面,也没聊过多少,你不了解我。

那可不一定,别忘了,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有时候看人,直觉比深入了解更重要。

好吧。嗯,总之,下周,海尼森可能会发生大规模的机会游行活动,声援艾尔法西尔,我很担心……

多么熟悉的套路啊,去参与集会游行的人们,至少有一部分,都对自己的行动毫无怀疑,其实呢,所有的这些,全都是信息诱导。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作家喝干了杯里的酒,抬起手背轻轻擦了一下嘴唇。好了,你用不着这么担心,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当年在我家乡,我以为革命根本爆发不起来,可是就那样突然爆发了,现在呢,你也许以为这里的局势会一触即发,可能到了最后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就好像你倾尽毕生所学,写一本书,结果反响平平,而当你随随便便耍点投机取巧的小花招,却能吸引读者无数。

是吗?杨文里疑惑地看着作家。

我当然只是在安慰你,我现在已经很少关注这种事情了,不过写点畅销书赚点钱。舒奈德俯身从包里掏出那本书,递给杨文里。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想在这种历史的阴霾当中度过这个夜晚,去我家吧……再喝几杯。

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不过,别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作家耸了耸肩膀,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点想去奥丁读书。

你学的什么专业?

历史。

我在奥丁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位历史教授,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可以把你的论文发给他,看看他愿不愿意收你。当然,他非常严厉,千万别以为我给你介绍了,他就会降低标准。

谢谢你。

说起来挺巧的,他暑假期间才来过海尼森出差,那个老家伙不让我去接他,说是想给我一个惊喜,结果给了我一个惊吓,大半夜食物中毒被人送到了医院。

杨文里心里一惊,不会就是上次他半夜在书店里帮忙送去的那个奥丁老人吧,不过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拿上舒奈德的书,离开了酒吧。

杨文里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脑海里塞满了各种事情,疲惫不堪却怎么都睡不着,半梦半醒之间,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13、

杨文里躺在床上,想要入睡,然而白天的各种事情挤在脑子里,一刻都不让他安宁。大脑昏沉,他想不明白,是怎样的命运之手在半天之内将他的平静生活撕碎。

今天早晨,是昨天早晨,此时零点已过,闹钟响过后,他像往常一样又躺了几分钟,等他睁开眼睛,看到莱因哈特睡在身边,他们恢复联系的那阵子,只要有机会,莱因哈特就会留在他的公寓里,用这里少得可怜的厨具做饭,他们一起吃饭,洗澡,看书,做爱,睡觉。

莱因哈特也被闹钟叫醒了,他坐起来靠着床头,杨文里爬起来,没有下床,翻身跨坐在莱因哈特身上。

我下午回来,你还会在这里吗?

今天我要回家。

啊……杨文里双手捧着莱因哈特的脸,说,真希望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他凑上去亲吻莱因哈特,直到床边柜子上的手机又一次发出急促的滴滴声,他大喊着,哎呀,我真的要迟到了。

你就不能提前一点起床吗?

不能,多睡一分钟都是幸福,不过呢,也许等我到了你这个年龄,就可以顺利早起了吧,现在完全不行。

我对此深表怀疑。

半梦半醒之间,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他眼睛不想睁开,然而闹钟不像往常那样饶过他,响过之后会安静几分钟,铃声一直响个不停,他抓起手机接听了电话,瞬间睡意全无。

他父亲的商船在返回海尼森的途中核聚变炉突发了意外事故,飞船上有好几个人受伤,幸运的是他们立即得到了附近飞船的救援,现在他父亲伤势稳定,但是亟需手术。联系他的人说了这些后,就匆忙挂断了电话,他无从得知更多的信息。

杨文里起床穿衣时,开始怀疑父亲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他知道,通知坏消息的人往往不会对那些不在身边的亲属据实已告,也许只是为了让亲属还有力气赶到亡者身边,也许仅仅不想亲口说出噩耗。他想再次联系来电的人问问更多的情况,无奈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他只好给华尔特他们打了电话,请他们立刻去学校食堂碰面,他随便抓了一些东西收进包里,就出门了。

他赶到时,达斯提、洁西卡和约翰已经到了,他对他们说了父亲的情况,还简要讲述了跟舒奈德见面时获取的一些信息。此刻,他不仅担心父亲,还担心同好会已经失控的论坛。他现在无从得知何时才能赶回来,尽管他对于一周后的游行集会活动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去阻止这事的发生,但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只要他能留在这里,也许就会有办法解决此事。

杨,你放心吧,我们会处理好。洁西卡语气坚定,充满力量。

洁西卡,你不能说得如此肯定,我们什么都不确定……约翰皱起眉头,不安地看着洁西卡。

当然不确定,我想过了,光凭我们几个学生的力量肯定无法阻止,我们需要找人帮忙……

没错,没错,我会去找找我爸的关系。达斯提说。

杨,你就安心陪你父亲做手术吧,别着急赶回来。对了,你一个人去吗?洁西卡担忧地问。

杨文里看到不远处华尔特正大步朝他们走来,他快速说,华尔特会陪我去,我先走了,那些事就拜托你们了。

两个多月前的暑假,他也曾站在家乡这间医院的阳台上,那时他是陪华尔特回来看望住院的祖父。此刻,杨文里眺望底下这个宁静的小镇,时间在此地犹如凝固了一般,街道和房屋一如他从前的记忆,然而,如今在他眼中,却又显得如此陌生。

这究竟是他的疏忽还是排斥?他说不清楚。他打包起儿时与青春的回忆,将它们扔在原地,两手空空地远离家乡,走向下一个目的地,等他不得不回到原地的时候,所有封存的记忆,却飘散在家乡熟悉的气味当中,叫他无处可逃。

我想下午就回学校去。

他没有回头看向身后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也没有看身边的华尔特,华尔特搬了一把椅子来到阳台上,双脚搁在阳台栏杆上,椅背往后倾斜靠着墙壁。

你不等你爸醒过来?

不等了,医生说了,他身体状况稳定,今晚就能醒了,最迟明早。

可是,何必急这一时半会?你爸做的手术也不算小了,飞船上突然发生意外,估计他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等他醒的时候看着你守在他身边,他也安心。

就让他以为我恨他吧。杨文里含糊地说,声音几不可闻。

出发接父亲回到家乡,等待做完手术的这一周来,杨文里心中始终忐忑不安,如今父亲好容易即将醒来,他终于放下心来的时候,却坐不住了,他不想留在这里。他一直避免思考暑假见面的不欢而散,他其实这些年来,都在回避跟父亲之间的问题。

他很清楚他们父子之间,因为缺乏沟通早已变得疏远,他记住的只有父亲对他的诸多要求,父亲对他的认识也只是不肯听话的叛逆孩子,然而,却没有人愿意迈出一步,问问对方究竟为何如此。假如现在要来直面这些问题,必然免不了回溯到好些年前。他心怀希望,清楚他与父亲之间一定有机会和解,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翻找身上的口袋,一无所获,他轻手轻脚走进病房里,把包提到阳台上,蹲在地上翻找。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吊坠,华尔特?

什么吊坠?噢,你从家里偷出来的那个,就上次在火车上看过。

对,就是那个,我找不到了。

华尔特笑了起来,怎么,你现在打算把你偷出来的东西还给你爸吗?

是啊。

你确定出发的时候带了吗?那天早上慌慌张张的,也许你根本就没带来。

我没印象了,我好像一直带在身上,不过也可能放在公寓里,算了,回去再找吧。

他晚上一回到公寓就给洁西卡打了电话,得知在他离开海尼森的第二天,费沙突然宣布关闭海尼森驻费沙的大使馆,次日,海尼森立刻做出了回应,关闭了费沙驻海尼森的大使馆,要求工作人员于限期之内离境。正是因为这个事情,约翰收回了论坛的管理权,并顺利关闭了论坛,此前在各大社交媒体上迅速蔓延开去的号召信息,也迅速冷却消失,游行集会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杨文里打开电脑,浏览了这一周的新闻,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他在新闻上看到奥斯卡的图片时,发现莱因哈特他们,就在今天白天离开了海尼森,启程返回费沙。

他想起一周前用回了旧手机,旧手机无法及时收取邮件,在飞船上的时间,也接不到电话,他慌忙打开邮箱,里面果然躺着莱因哈特发来的好几封邮件。

“我需要马上见你。”

“收到邮件请立刻联系我。”

“杨,我有急事找你,你的电话打不通,快点联系我。”

“快联系我,求你了!”

“杨,你在哪里?没有收到邮件吗?快联系我!”

“我没时间了,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给我打一个电话吧!”

“我回费沙了,再见!”

杨文里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随后起身去厨房烧水,泡了一杯茶,他端着茶杯回到电脑前,反复把那几封邮件标记成未读状态,又再次一封一封点开,喝完茶,他合上了电脑盖子。

入冬前,阴雨绵绵,气温骤降。杨文里在奥丁大学的网站上找到了舒奈德给他介绍的那位梅尔卡兹教授,看到介绍页面上的照片时,他吓了一跳,居然真的就是他半夜帮忙送去医院的那位老人,不禁感慨着奇妙的缘分。

他又一次恢复了泡在图书馆里的生活,还借了一堆书回家,开始准备论文。他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他不想想起莱因哈特,但又忍不住想在网上搜索费沙和罗严塔尔之类的关键词,最后他决定不再自寻烦恼,对于报社的兼职工作,他也请达斯提替他筛选,学弟对此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某些新闻成了他的敏感词,但为了保住这个劳动力,依然照做了。

他的论文完成后,没有立即发给梅尔卡兹教授,他继续阅读资料,希望做出一些修改,其实他很清楚,此举不过是他举棋不定,犹豫是否真的要远离家乡,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读书。

不管他打算远离还是留下,时间依然有条不紊地走着,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和华尔特一起,跟同学们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跨年。

华尔特后来去过安妮的酒吧,那里依然关门歇业。安妮和齐格飞也在同一天跟莱因哈特他们一起离开了,尽管他们离开时相当仓促,不过华尔特回来后查账户,竟然收到未结的费用。

你驻唱过又关门的酒吧名单又加长了。杨文里说。

这家不算,我去的时候看到门口贴着告示,那里已经换了新老板,内部调整一段时间就会重新营业。华尔特耸了耸肩膀,迟疑了片刻才又开口,你联系过安妮的弟弟吗?

没有。最近他和华尔特经常见面,但从没有谈起过莱因哈特。

为什么?

杨文里端着酒杯,没有喝酒也没有说话,眼睛盯着杯子里的酒水,他想过跟莱因哈特之间的关系,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今他们距离遥远,再联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知为何,他相信奥斯卡说过的一句话,莱因哈特是不会离开他的伴侣的。

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了。杨文里轻声说。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又嘈杂又闷热,时不时,吧台那边就有人冲着他们挥手致意,大多都是跟华尔特打招呼。临近午夜,酒吧里所有人一起,齐声高喊着倒计时,然后高举酒杯,跟周围的人们拥抱,祝福新年快乐。杨文里很高兴在这样时刻,身处这样热闹的地方,他举起酒杯,说,华尔特,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今年你有什么打算,等到暑假你会去你爷爷的律所实习吧。

华尔特点点头,你呢,还是不想回家吗?

杨文里摇摇头。他一直都知道,其实华尔特似乎并不在乎待在什么地方,留在家乡或是来到大城市读书,他总能迅速融入周围的环境,杨却不一样,至少现在,他还没有找到令他有归属感的地方。

两人面前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空酒杯,不过他们都毫无醉意,酒吧里嘈杂声渐渐平息,喜悦的气氛依然洋溢,正是打开心结的好时机。

华尔特,你为什么跟我分手?

华尔特深吸一口气,肌肉饱满的胸部高高耸起,缓慢落下,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真希望早点跟你好好聊聊。

是啊。

嗯,我不想伤害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不该这样,我,当时觉得,怎么说呢……

好了,华尔特,不要再字斟句酌了。杨文里虽说语气轻松,却也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我觉得,以前觉得,我们亲热的时候……你有点太霸道了,好像……想要操控我。

杨文里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他设想过无数次华尔特跟他分手的原因,不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

我应该早点跟你谈的,真的,华尔特遗憾地摇摇头,接着说,我以为,我们分开一阵子,也许情况会有好转,结果呢,拖得越久我就越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杨文里张着嘴,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华尔特伸手抓着杨搁在桌上的胳膊,喂,你没事吧,也许我们不该谈这些。

不!杨清了清嗓子,我……对不起,华尔特,我不知道我是这样的,我伤害了你吗?

没有,你没有伤害我。

你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应该告诉我。

我,以前不知道怎么说,我担心……我担心你接受不了。

杨无奈地笑了一声,也许吧,华尔特,你的确了解我,几年前我大概真的接受不了。

杨文里躺在床上,隐隐听到外面庆祝新年的焰火声,还有街上喝醉人群的欢声笑语,辗转反侧。他觉得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一直以来他痛恨父亲的苛责要求,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的头上,他以为自己从青春期开始的反抗,可以避免父亲对他的影响。

结果呢,华尔特的话叫他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的是,他对此毫无知觉,两人亲密的事情,他却令对方感觉不舒服。他突然怨恨起华尔特,居然使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不过当时两人都太年轻了,真要说破的话,恐怕会闹到老死不相往来吧。

杨文里又开始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怨恨华尔特,他非常清楚这种不平等的感觉,华尔特一直耐心地陪在他身边,希望两人的关系得到改善,而他却一无所知,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受害者。人为何如此容易迷路呢?稍不留神,就会走上最不想走的道路。他想起了莱因哈特,身上冒出一身冷汗,他希望自己没有伤害到莱因哈特。

新年的第一天清晨,杨文里早早就起床了,他把完成的论文放到附件里面,发给了梅尔卡兹教授。

海尼森宇宙港,出发大厅一隅。华尔特拎着达斯提的衣领,把他从杨文里的身上拽开,达斯提转头怨恨地看了华尔特一眼,然后掏出手帕擤鼻涕。

你哭什么,好像杨不打算回来了似的。洁西卡对着达斯提翻了个白眼。

是啊,达斯提,我只是去一年而已。杨文里说。

哎,什么?达斯提突然止住了抽泣声,把手帕塞进口袋,学长,你去奥丁读书只去一年吗?

是啊,我收到录取的时候,不就告诉过你了。

啊,我没注意,我还以为你要在那边读完博士呢。

杨文里跟学弟,洁西卡和约翰道别后,开始朝安检口走去,华尔特陪着他,帮他拉着随身的行李。

两人默默地走着,杨文里看到前方的指示牌上标识着不远处有洗手间,他想起暑假时的一次午休,回报社的路上遇到了两个高中同学,此时他想起的不是那两个人,而是他们当时对他说过的话。

曾经,在高中狭小的厕所隔间里,短暂的课间休息,华尔特手指插进他头发,指腹紧紧按着他的头皮,他在口中体会华尔特的激情勃发,青春的气息萦绕在鼻翼似乎永远不会散去,那是他们恣意挥霍的时间与精力,真的只过去了三年吗?他偏头看着路过的洗手间,此时他想进去吗,把华尔特拉到最里面一个隔间,再一次感受他鲜血的涌动,记住他的味道。

你来送我,没有东西给我吗?杨文里抬起胳膊肘,轻轻推了一下身边的人。

没有,我不想把这事弄得太有仪式感,我觉得越是不在意,这一年时间就会过得越快,你就能越早回来。

杨文里笑了,打消了刚才的念头,现在他俩这样的关系挺好。他说,我带了你的CD。

华尔特空着的手按住杨的肩膀,让他停下,随后取下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挂到杨的脖子上,说,我这个的效果肯定比你的耳机好。

杨文里独自进了安检口,他转头跟华尔特挥手道别,登上飞船前,他路过一家便利店,看到门口的小书架上摆放着莱因哈特几个月前出版的那本写真集,他买了一本,带上了飞船。

途中,杨文里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船舱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不是报社借用的那台,这是一台全新的。他出发前,父亲寄给他一大箱东西,包括这台配置超好的最新款电脑,还有功能齐全外观漂亮的手机。这些昂贵的电子产品,奢侈地令他产生了罪恶感。

还有一台电子书阅读器,里面的内容令他咋舌,父亲肯定为电子书里大量的古籍花了不菲的价钱,杨文里始料不及的是,里面还有很多文物古董的图鉴,他连连摇头,想到上一次回家时看到父亲书房里添置的新玩意,怀疑父亲该不会认为他要去学习的是鉴赏文物古董吧。他心疼父亲花的冤枉钱,后悔出发前没有回家一趟,等他回海尼森,一定会跟父亲好好谈谈。

他躺到小床上,翻看着莱因哈特的写真集,回想他们相处的短暂时光,他想给莱因哈特写一封信,虽说他不确定莱因哈特的邮箱是否还被伴侣监控着,不确定莱因哈特是否能收到邮件看到邮件,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就是想写。

他们两人在安妮酒吧的走廊上不期而遇,又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告别后,就再也没有见面了,写一封信,会给这段关系画上一个句号吗?这样的句号究竟是能填平杨文里内心的缺失,还是会圈出一片遗憾呢?

他写得很慢,写好了很长一段又删掉了,删掉后又重新再写,他写信的时候时间飞速流过,他感觉不到。他始终无法厘清自己想要写些什么,有时候觉得,他和莱因哈特最初就不该开始,有时候他又感觉,他俩非常适合对方,他跟莱因哈特在一起的时候,轻松自在,充满自信。

他删掉了那些读起来像是大道理的句子,也删掉了对于他消失那一周的解释,他调整字词,改掉太长的从句,不希望出现写论文时的用语,他希望这封信读起来就像是跟莱因哈特聊天一样。

记忆这东西相当奇怪,他发现跟莱因哈特的聊天,大多内容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跟奥斯卡的谈话,却记忆犹新。他想起跟莱因哈特分开前的那个清晨,他说过的话,现在想来,他觉得自己不该那样说,于是他写道:

“……我,那个在酒吧里迷路的人,在跟你相处不长的时间里,我也许找到了方向,愿你也更勇敢地前行。莱因哈特,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属于你自己。”

等他写完,他花掉了一天半的餐费,使用飞船上的网络,把这封邮件发了出去,信的结尾,他没有写“期待你的回信”,飞船上昂贵的网络不能指望,也许莱因哈特根本就收不到这封邮件,他不想抱有任何希望,毕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没有计划去费沙。

奥丁的这家商场富丽堂皇,奢华宽敞,暖意融融,杨文里坐在中庭的长沙发上,皮质沙发软硬适中,然而他靠着舒适的沙发靠背,垂头丧气,盯着手里的购物卡,热得快要流汗了。

杨文里来到奥丁已经一个月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学校里,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在这为期一年的学习时间内,是否有时间出去看看,多了解一点这个陌生的地方。然而,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却叫他后悔之前的选择。

他刚到学校报道,跟梅尔卡兹教授见面的时候,教授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大喜过望。教授说他次日出院后特地返回书店,希望找到当晚帮忙的人,遗憾的是,值夜班的两个店员慌乱之中,没有留下杨的联系方式。

他现在课余,帮助教授整理和翻译书稿,就不需出去打工了,所以,每天除了上课,一直泡在图书馆里,图书馆关门后他就直接回学校宿舍,这种生活,他偶尔会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海尼森的学校里,就跟他离开前的几个月的生活模式一样。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周围的语言变了,他上课时听到的语言,日常生活时说的语言,阅读时看到的语言,书写时使用的语言,完全是另外一种。语言并非唯一的不同。

杨的同学们富有,对待他这样的外来者,他们不会欺负他,但同时也不会接纳他,交流时候,他们的言语之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高高在上的语气,似乎总对他表达同情。

杨文里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需要得到这些人的同情。他最初怀疑是因为使用不同的语言,语言即思维方式,也许他只是还没有理解这里人们的思维方式。后来,他逐渐明白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的同学们,还有跟他有过交集的所有人,大多都对海尼森一无所知,他们无从去了解,也懒得去了解。

他就这样孤独地学习生活,也许融入同学们之间的契机,只需要从受邀参加一次聚会开始,可惜,他暂时还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在新的环境里,他就像一块被人遗忘在餐桌上的面包片,失去水分,慢慢爬上绿色的小斑点。

他有空就会给华尔特写信,详细讲述他在此地的学习和生活,偶尔也会打开他在飞船上给莱因哈特写的信,只是点开看一眼,并不会重读,邮件发出后他其实重读过,只觉得信里的措辞幼稚可笑。他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本来,他也没有任何期待。

虽说杨文里还没有交到朋友,但因为他在讨论课上的出色表现,课下作业的优异成绩,很多人都知道他了。上周,一位毕业生找到他,希望能帮忙翻译毕业论文,毕业生打算用来申请海尼森的学校。

毕业生报出的酬劳可观,杨文里就接下了这个工作,他花了一整周时间熬夜终于把论文翻完了,对方对他的工作相当满意,支付报酬时,给了他一个选择,可以按照事先说好的现金,也可以给他一张商场的购物卡,购物卡里的金额是现金的两倍还不止,杨文里犹豫了几分钟,最后选择了购物卡。正是他此刻手里拿的这张购物卡。

他刚刚在商场里逛了一圈,标签上的金额令他瞠目结舌,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这家商场里卖的东西他根本买不起,仔细找的话,也许能找到卡里金额买得起的东西,比如内裤,但他不想把钱浪费在完全不需要的地方,早知道就直接拿现金了,好歹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贫穷会影响智商,现在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杨文里!

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皮鞋踩过大理石地板,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但他没有抬头,他突然想到,自己坐的地方是不是收费区域,他是否需要消费点什么才能坐在这里,但他什么都不想消费,这个商场根本就不是他应该进来的地方。然后他反应过来,的确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杨文里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他坐在沙发上挺直了脊背,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站在他面前的人居然是莱因哈特和齐格飞,刚才叫他的人是齐格飞。奥丁的初春,轻寒料峭,莱因哈特身穿一件纯黑色大衣,腰带系得很松,衣服一看就非常昂贵,就跟刚才他在商场里看到的那些衣服一样,他想伸手摸一下,手感肯定很好。

他立刻把手里的购物卡塞进口袋,站了起来,他感觉喉咙发紧,咳了一下,才挤出声音,莱因哈特,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乡,我在这里不是很正常吗,倒是你,怎么在这里?

我过来读书。他说完转向齐格飞,嗨,齐格飞,好久不见。

齐格飞对着他微微一笑,又转头询问的眼神看着好友,莱因哈特略一点头,齐格飞说,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到你,我们现在去吃晚饭,你也一起来吧。

他跟着两人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家高档的餐厅,果然正如他预料,安妮坐在一张桌旁,不过再就没有其他人了。安妮看到他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不过立刻笑着跟他问好,齐格飞放下手里拎着的一堆购物袋,叫来了侍者,增加了椅子和餐具。

大家举起酒杯时,杨文里才知道了今天是莱因哈特的生日,刚才齐格飞陪莱因哈特去商场,就是买礼物了去了。杨文里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购物卡,递到莱因哈特面前,说,生日快乐!

莱因哈特没有伸手,他盯着看了一会,才看出杨递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杨文里只是突发奇想,毕竟他刚刚得知今天是莱因哈特的生日,没有准备礼物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他想要送点礼物,身上只有这张购物卡,再说,刚才在商场里逛了一圈,他发现什么都买不起,倒不如作为礼物送了,莱因哈特想买什么就自己去买吧,卡内的金额不够他就自己补上好了。看到莱因哈特的反应,他开始怀疑,这样的礼物是不是不妥呢。

安妮捂着嘴笑起来,她从杨手里接过了购物卡,塞到了弟弟手里。莱因哈特才匆忙说了一声,谢谢。

晚饭后,他们跟安妮和齐格飞道别,莱因哈特带着杨文里去取车。莱因哈特把一堆购物袋放进后备箱里,杨文里坐进了副驾驶,直到汽车开动,奥丁璀璨的街景在窗外一晃而过时,他都不想相信,自己真的又一次碰到莱因哈特了。他转头打量着莱因哈特,那头金黄色的头发长长了一些,跟夏天时候的发型有些改变,他喜欢莱因哈特的头发留长一些。

莱因哈特目视着前方的道路,问,购物卡是怎么回事?

莱因哈特听完杨文里讲的来龙去脉,轻笑着问,难怪会在那个商场里遇到你呢。你没有把商场逛完吗?

只看了一楼和二楼,我不喜欢逛商场,在海尼森的时候也不逛的。

真遗憾,不巧你逛的楼层都是卖奢侈品的,其实你要是转到三楼半层,那里有一个专门卖茶叶小厅,还有,顶楼有书店,你的卡也是够买一些东西的。

真的吗?那你把卡还给我,我买了礼物再送你吧。

喂,你已经送出去的礼物,怎么好意思找我要回去?莱因哈特快速瞟了杨文里一眼,接着说,一说起钱,你就显得如此……

俗气?杨文里替莱因哈特说完了,他耸了耸肩膀,接着说,是啊,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是商人的儿子,虽然我完全不想这样,却也难以避免。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其实呢,我们都是我们父亲的儿子,不过,我们都能一步一步摆脱他们对我们的影响。

接下来的一阵沉默,杨文里开始感觉不安,他想问莱因哈特离开海尼森后的情况,但他又不想触及到某些话题,于是他说,嗯,莱因哈特,麻烦你送我回学校吧。

噢,你晚上有课吗?我还准备带你去我家坐坐。

我晚上没课,只是……你的伴侣不在家吗?

我跟奥斯卡分手了,就和安妮他们一起回奥丁了。

真的吗?

是啊,你好像很意外似的,也许吧,这毕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做出重要的决定。

杨文里简直不敢相信,他犹豫地问,可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信。你先别得意,你的那封信,写得就像你再也不不打算见我了。我收到信后,就有了离开他的想法,但我还是不确定,你知道的,我很难做决定,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奥斯卡把那封信彻底删除了。莱因哈特哼了一声,接着说,他竟然嫉妒了,这在以前从没有过,你让他有了这种反应,我很高兴你的信激怒了他,于是我就决定了,当然,这让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杨文里没有追问具体是什么代价,他感觉到莱因哈特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说。停红灯的时候,莱因哈特抬手松开了大衣扣子,杨文里瞥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项链上的吊坠十分眼熟。

啊,那个……那个好像是我的吊坠。

莱因哈特拉起响亮快速晃动了一下,随后松手,汽车又一次行驶起来,他说,这是我在汽车的后座上捡到的,海尼森开的那辆车,原来是你的啊。

杨文里脸红了,他想到肯定是他俩在汽车后座上做爱的那一次,吊坠掉到了后座上。他说,是我的,里面有我的照片。

原来里面那个两只眼睛像黑洞一样的小家伙是你呀!莱因哈特强忍着笑意。好了,我不会白收你送我的礼物,那么,我管你一个月的饭,怎么样?你也不会再想把购物卡拿回去了吧。

那你能不能管我一个月的住宿呢?

杨文里,你不要得寸进尺!

莱因哈特,开快点!杨文里心旌荡漾,迫不及待,接着说,我们去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