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候他收到一个消息提醒。先寇布伸手摸索到床头的手机点开短信，那上面只有很简短的一行字：
“情况有变。”
他正要皱起眉头，后一条信息又跳了出来。
“你不用再过来了。”
先寇布一个翻身坐起来，几乎是被气清醒了。如此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就要他停手，卡介伦难道当他是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吗？他正想要回拨电话过去理论一通，手指按到一半又停住了。
卡介伦大概认为他是必须得要别人提供设备才能够在矩阵中进出，那他就太小瞧他了。作为一个专业的贼，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备用的装备？
他翻箱倒柜把备用的设备找出来，打开电脑设置好连接。在即将让意识没入其间的时候，隐约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咂嘴说，也许这么做太草率了。但他又想起杨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删除掉数据的举动，想起卡介伦没有解释就要他取消行动。而在过去的两天里，一些短暂的瞬间，他却以为他们已经对他交托了那么一点信任。
别天真了，谁会真的去相信一个小偷？
意气一时间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闪光的星球在他眼前展开。
“这太……天才了。”先寇布仰头张望着穹顶喃喃自语。
他现在进入了那个代号为伊谢尔伦的地方。而这儿远远不止是一个上锁的房间。这是迷宫，是城堡，是一整个世界。
“你不该来这里。”
先寇布猛地回头，杨就站在他的身后。从杨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很明确的表情，他只是对先寇布点了点头便径自往前走去，先寇布跟上去，地面幻化成向上攀升的阶梯，书籍组成的廊柱在他们身边向天际升上去。
“哪怕有窃贼入侵了这里，他们也很难有所收获。”先寇布来回环顾，“你把这里整个变成了一把‘锁’，秘密藏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是的。”杨轻快自得地点了点头，“这可是费了我相当多的功夫和代价。”
“代价包括你自己吗。”先寇布有些尖刻地问他，“你跑到这里来，就好像关上了门不打算再出去了？”
“在东方有一句古语，我一直很喜欢。”杨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毫无来头地这么说，回头看了先寇布一眼，“他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先寇布一步跨过两级拉近距离：“在谈论你的厌世哲学之前，你得先跟我讲清楚，你究竟发现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继续查下去？”
“我不是厌世。”杨走上最后几级台阶，现在他们站到了一处平台上，蓝天与他们平行，白云飘在他们齐腰的地方。
“近来我时常在想，即便我真的不可能回去了，那我也还算是幸运。”杨眺望着远方，“一直以来，我都能够做我喜欢的事情，待在我喜欢的地方。至少我没有度过一个不情不愿的人生。”
“真是讽刺。”先寇布摇了一下头，“我以前一直认为，要是能永远留在矩阵里就好了。”
他转头看向杨，“如果我能代替你。”他轻若自语地说。
“代替我什么？代替我死在这里吗。”杨好像一点也不忌讳，用着就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一样轻松的语气，“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有人在乎你，有人爱你。如果你再也回不去，或是受到了什么伤害，那会让他们伤心难过。”先寇布说着，像是对那些感到不屑似的笑了一声，“而我就不会引起这些麻烦了。”
杨歪头看着蓝天白云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杨摇了摇头：“我想不是这样。”
他伸出手，云朵里飞出一只白鸽，白鸽叼着一卷羊皮纸落下来，将纸卷放在杨的手中。
“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做信息窃贼。”杨把羊皮纸抛向他，先寇布接着了，“而就在最近我发现了一些陈年的新闻报道。”
他低头看过去，对着那上面记载的文字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他把自己从幼年的记忆里拉回来，“得亏你能翻得出来这些，这可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很闲的，”杨笑了一下，“在这里呆着，我有的是时间。”
先寇布张开手，风把羊皮纸卷走了飞上半空碎成雪片散去。“你拿出这个来，是想问我什么？”他问杨。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有一个小偷在各地引发了很多混乱，然后销声匿迹。”杨非常安静地抬起眼皮看着他，“你那时候这么做，是在报复吗？因为你在乎的东西全都……失去了。”
先寇布沉默了一会儿，天空渐渐从碧蓝转为青黛色。
“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那是在毫无目的地宣泄愤怒。”他很平淡地回答，“我并没有特定的仇人。那时候发生在我的所谓‘家族’里的祸事，那就是他们自作自受。现在想想，我只是感到愤怒，却连愤怒的对象都没有。”
他很难得地稍微自我反省。年少的时候恣意放纵自己的感情、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甚至夸张地试图嘲笑全世界：你们看看啊，我给你们留下了那么多的线索，而你们却多么无能，你们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总之，谁都有过犯傻的时候嘛。”他自嘲地捋了一下头发，“我后来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当一个不会失手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的职业小偷了。”
杨笑了一声，但眼睛里透着不赞同。他摇了摇头：“我认为这个选择并不高明。”
“那你有何高见吗？”先寇布抱起膀子嗤笑地问。
“你说你喜欢这里的‘自由’，但你只是在逃跑。”杨有点尖锐地对他说，“现实让你感到失望，所以你只是不断地从外面逃避到这里来而已。
“你宁愿想要那样，是不是？”一个朦胧的影子闯到他眼前，少女隐约悲哀地看着他，摇晃着她红发的头颅，“你就是想死在那种地方。”
她模糊的面容褪去，现在是杨在对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留下来。”
“你又懂什么？”先寇布莫名地来了火气，“你倒看看你在做什么？跑到这里面躲起来。你知道对有些人来说你有多重要吗？你却还想叫他们放弃你。”
他说着后退了半步。好几个片影在他眼前乱晃：卡介伦说“我请求你救他”，菲列特利加把检测器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上，尤里安不甘又恳切地看向他。
他只感到气血上涌，耳边隆隆震响。他质问杨：“你这样跟我又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瞬间，在先寇布看见杨眼中转瞬即逝的目光的时候，他心里漏了一拍。他隐约意识到自己触及到了某种底线。
“无论我多么对不起他们，那都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杨说。他的语气仍然非常的平缓温和，但有一种生硬的东西从里面升起来，隔在了他们之间。
“你是想说我多管闲事吗？”先寇布问，他预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对情绪的控制力。而与之相反，杨的身上反倒开始聚集起一种奇妙的力度，他显露出某样叫人无法抗拒的、无声的权威感。
“我不清楚你跟学长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但不管你答应了他什么，这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很抱歉把你给牵扯进来。如果我早先知道学长的打算的话，我当时就会阻止他了。不管怎么说，请你回去吧，先寇布先生。我稍后会去找学长说明的，他不会为难你。”
“我他妈不是在乎这个。”先寇布气愤得几乎口不择言，“你是要我又一次空手回去吗？什么都没做成，什么都不明白——！”
平台断开了。杨的那一半向上升，又或许是他的这一半在下降，他分辨不清。他抬起头，杨就像是一只无辜的林中兽类那样看着他，目光重又变得柔和了一些：“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不需要……不需要在意。”
先寇布想说他才不在乎，就算杨威利困死在这个地方消失在这里，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是被半逼迫着雇佣来的，现在既然施救的对象不领情，他干嘛还要管他？
是啊，他干嘛还要管他？
他与杨遥远地对视着，中间隔着纵横交错的走廊和螺旋无尽的阶梯。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像是这个区域突然引力紊乱将他往下用力拉拽下去。他像是回到了他最厌憎的寒冷记忆里，愤怒的风暴将他包围，而他找不到该去向谁讨要说法公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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