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野

牛及

“你要去哪?”牛岛若利问。

“没有人飞到的地方。”及川彻平静地目视镜中。

他说,全国赛,你拦了我三年,但你无法阻拦我走向世界,这些年从头清算,每一场我都记在心里,我将用往后的人生一一还回来。

曾有过消沉的时候,无法计数的夜晚,他通宵研究白鸟泽的现场录像,荒谬在于明知白鸟泽不玩繁复的战术亦不打细致的配合,他却不得释然地在分分秒秒中逡巡,希望找到那一线致命的破绽。算足两小时的录像,两小时零一秒都是牛岛若利。起跳前的迈步,跃空腾身,疾斩而下的左臂,每一环凝滞、定格,又彼此衔接相扣,寸寸发痛地绞紧他的神经。

理智失控的一瞬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及川彻拔出DVD猛力甩向墙壁,落地时伴着碎裂声,屏幕一片漆黑。

他一动不动望着,呼吸急促,动作还保持着扔出后的状态,面色惶然,像是惊诧于前一瞬的冲动。冷汗渗透后背,他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也逐渐转凉,如同跑完步彻底脱力地走在任凭晚风带走温度的夜里。

他不会再想起了。及川彻蹲下身安静地收拾断裂的残骸,不管是梦里,发球前,还是坠落时。

牛岛若利的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头去咬他的肩胛骨,及川顺势被揽过来,镜中的自己赤裸得消瘦,皮肤的白在幽暗的室内显得冷寂。牛岛的力度不轻,可他面无表情,目光缓慢下移。

“上一场正面接你一球留下的。”及川彻凝视手腕,接球点尚未消肿,然后是膝盖,脚踝。每回会师白鸟泽体力消耗都会加剧,意外损伤也不例外,虽然不算二传的主职,他却时常不得已地参与防守。

他阂上眼,高度超出所及范围的排球如慢镜头一般滞顿地、冷漠地穿过上空,毫无回转地向后、向后,无声地击碎他们的精心浇筑的壁垒。

可笑,真是奇怪。此时他甚至有些痛恨的对手就在身后,以这种亲密的姿态。牛岛若利身上有令女性着迷也令男性忌惮的特质,自然也叫他恼火。接受同他做这种事当然不是由于来路不明的感情,也不是青春期心血来潮的欲望,倒是好似某种心思恶劣的胜负欲。至于具体如何,他竟也分辨不清。

“无妨。”牛岛若利停在他后颈的发尾处,终于开口回答,还是回答他之前说的话,声音低得有些淤塞,“无论是谁来,我都会在这里。”

及川往回摆过头,笑得一如既往, “2020奥运会在东京。”

他等着牛岛抬起头,最后与自己对视。眼底隐匿着背光的深水般,牛岛看着他。

“……届时相遇,”及川彻压低声音,笑意中已经隐隐露出锋刃,“我会打败你。”

静默只停顿片刻,牛岛若利倏地抱着他的身体将及川彻压在背后的床上,抵住那略微弓起的腰,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

是听了难免会有不满的话,及川彻想。但他并不清楚牛岛若利是否生了气,他向来漠不关心得令人讨厌。

“是吗。”牛岛俯身贴向他,嗓音放低,气息浪潮般拂过耳畔。 突然的进入让及川彻忍不住地漏出一声呻吟,随即他反应过来,闷不作声地死咬着牙,沉默地承受身后的顶撞。牛岛按住他的手臂,毫不留情地一次一次挺入。

明知牛岛若利没要放过他的意思,及川彻反而越发无所顾忌起来,不宜多话的场合照样碍不着他眉飞色舞地火上浇油。

“我说,”及川假意叹息,面颊贴着床面,凭着那点气力说道,“这会你也是球场那死样子。啊,不讲道理,只管顾着自己,还是不上道…小牛若——”

话音未落他的上身就被扳了过去,牛岛若利低头注视着他,敞开的衬衣下胸膛的线条顺着呼吸起伏。相比及川一动就容易乱的头发,他只是微微湿了刘海,少许贴在额角,和往常球赛进行到尾声时一样。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拨开及川盘踞在额前凌乱的头发,身体下倾,波澜不惊却也克制般地道,“这个时候倒也不必说这种话,及川。”

及川边喘着息,一边又轻轻笑了,牛岛若利的手伸过来,慢慢地端起他的下颌,捏紧。到哪都是一样,毫无情致可言的男孩,在赛前示意及川别叫他小牛若的时候及川充耳不闻,在这种时候他更是乐得看他板着张没趣的脸。

牛岛将他压向自己的嘴唇,两个人肆无忌惮地亲吻。及川向来是试图优雅的那方,然而对象换成牛若就难以全身而退。牛岛若利的手穿过他柔软的头发,抓住,令他的头往后仰。

及川看着青筋一根根从他的脖颈处突起,汗滴还滞留在原位摇摇欲坠。

“够了。”收起笑,及川彻的语气硬了起来,他神色淡漠地伸脚碰了碰那处,“衣服都脱掉,公平竞赛。”

牛岛脱下外衣时甚至不用多少动作的起伏,他看着他肩膀轻微挣动,衬衣逐步褪下,流泻出赏心悦目的身体线条。

及川重新被翻着背过去,牛岛挺起腰毫无保留地进入他。剧烈的冲撞中,及川彻的喉咙溢出压抑不止的喘息,他竭力忍着不想发出多少声音,只剩虚空的呼吸急促颤抖着。牛岛的手掐紧他的腰将他抬得更高,宛若一支矛贯穿他。

及川,短暂的意识出离中,牛岛语气不变地说,为什么不肯叫出声。

“…为什么,偏不想让你得逞……”及川彻断断续续地低声回答,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彻底,“是…你做得不够,小牛若。”

这种关头还能不屈不挠地寻他的逆鳞,牛岛若利什么都没回答。力度骤然加大,进深的瞬间及川彻没能自控地低喝了一声,有水间歇淌下,狼狈地浇湿他。

而牛岛若利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他听到身后他低而深长地吸起一气,再次进入他。及川彻咬着身下的床单,或是凉又发烫的手指,意识支离的脑中高鸣不止。他就要离开这了。清醒的念头竟是如此,及川彻想。

过去的牛岛若利是牢笼,是裸露的伤痕,是盘桓不止的噩梦。有言人只能被打败,不能被打倒。只要他愿意,牛岛若利就是海上风暴,原野的劲风,是他躯内燃烧的火。他的存在如此明晰,每次浮现在脑海时,恨的脉络都历历分明。不同于此时的他,以及他留在他体内的那部分——他加快步伐,闷头拼了命地跑,直到爪牙逐渐脱离地面,向着穹顶露出光亮的裂缝飞去。

他从鼻腔里嘲弄地哼出一声,说着,该死,这样下去怕是得错过明早的飞机。

这样,牛岛听到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简洁地点评道,你还要来找我。

我不是输不起的人。及川彻埋入枕头,话音像荒芜处流深的暗河,以及,姑且算是给我讨人厌但尚且够资格的对手道个别。

他们之间也只能止步于此。上床,对抗,上床,对抗。赛场那头,牛岛若利疏离干净,总是平静的,目下无尘的眼睛看过来。隔着球网,及川彻的眼角带着骄傲而讥诮的弧度。他们短暂地对望,暂且抛却场下两人发生过的种种。

当初的赌约,青城败北一次及川就答应两人上一回床,中途某次,牛岛忽然说,下次要是不想的话就算了吧,及川。及川彻回头看他,脸上自然地挂了笑,问他说这是在欲擒故纵还是在挑衅呢小牛若。牛岛摇摇头说,我不懂你在坚持什么,及川。这种坚持毫无意义。

每回赛后他都要重新品尝一遍屈辱的滋味,所有的疼痛都成了鲜明的烙痕,败北的凭证落下满目疮痍,他无数次坚信下一回必将成为勋章。不想事与愿违,直到所谓青春落幕,他对他,全输了。 命运逼迫他攀上他这座山,被逼至悬崖进退失据,最后令他高飞远举。

“说‘停下’,”牛岛若利拉近他的腰,声音仿佛穿过迷雾,“我就停下。”

片刻的分神,及川彻挑了挑眉,“说‘小牛若是混球’,我就停下。”

虽然毫无意义。手指不自主地蜷缩,及川难受地用侧脸贴住下面,牛岛一声不吭地继续,没有因为他刻意的挑衅有多少情绪的变化,只是每一下出入都不留余地。及川咬上手指的侧面,牙齿渐慢收紧,颅内像一鼎将要沸腾的开水急剧升温,发出高亢的嘶鸣。

高潮也不知是何时来临,硬比烫铁的器官锲入时,超脱疼痛的感觉伴随着痉挛将他吞没,及川咬住手指颤抖地忍住溢出喉咙的声响,胸口的激荡久不停息。在球场上他时常忽视身体的各种反应,唯有将精神凝聚在半空的排球上。他想起牛若踏步前来跃空而起的影子,他隔网望向自己的眼神,所有剧烈极致的反应都重回感官,几乎将他引爆。

牛岛若利抵着他的腰椎,完整地抽出自己,及川彻一时无法动弹,他就站在床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此时的夜晚静寂非常。像是过去很久,他用额头抵着,手臂撑起上身,倦怠地往一旁翻身,改为仰躺的姿势。

牛岛俯身拾起地上的衣物,很正式地重新穿上。完毕后,他才走到另一侧,手压着床沿躺上来。期间谁也没说话。总是静默中易闻风声,夜色晕染过帘幕,再如何不合的人,也会在同一个夜晚睡着。

“及川。”牛岛若利望着天花板,两眼清明,声音如常的平静,“如果我说过什么让你困扰——”

“闭嘴。”及川彻背对他,阂着眼不耐地打断,“吵死了。”

牛岛转头看他,他弓着脊背,绷起的肌肤像反光的刀面,一半隐没在阴翳中。

“你什么都不用说。”半晌的沉默,及川又开口,用姓称呼他,“毫无意义,牛岛。”

毫无意义。他不愿也不需要听他说话。真心的,直白的,正确的,愚蠢的,哪怕是拐弯抹角的肯定。所有一切,都轻飘飘地越过他的执着与野心。轻蔑,怜悯,惋惜,遗憾,毫无必要,他不需要。

他攥紧床单的布料,缓慢地合眼。都过去了,只是还未结束。疮痍还留在体外,时隔多年想必仍会隐隐作痛,他赋予他的所有疼痛,都会伴随着他漂洋过海,凝固成明日的勋章。

牛岛醒来时,床侧已经空空荡荡,及川理应一早就离赴机场。他起身走去,拉开窗帘。天亮得沉闷,萧瑟如落雪前,天色是日本国旗的白。

鸟雀结群飞过,痕迹是天际的分野。他伫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