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与欲灭

每年的花再如何开再如何谢,也依旧是不变的颜色。一次又一次的更新换代也好像轮回,落下的花瓣腐败化为肥料,滋养新生的下一代。今天风很大,轻柔的花瓣堆在泥上,层层叠叠组成了一张柔软的地毯,轻快的脚步在上面踩来踩去印上枯死的纹路。

松蓝房间里的书桌对着一扇宽大的对开窗户,从这里能观望到几乎整个城堡。深褐色小臂粗细的木制方形框架嵌着一块巨大的玻璃,又像是觉得不够稳固,再在玻璃正反面用十字形的木条紧紧束缚着,此时两边的窗都向外大敞开着,从书桌稍微探身往外望,就能看见屋外正在发生什么。

几个年龄不一的小孩玩着幼稚的游戏,他们的声音尖细,笑起来的时候让尤阳感到了吵闹。瞧着突然一阵风,一个孩子头上像是被倒了一盆水一样,头上瞬间堆起了许多花瓣,他的朋友们立刻哄笑起来,然后应该是在说什么无聊的笑话吧。尤阳无趣地看了窗外一会,就收回眼,摆弄着看腻味的书籍。

“小鸟们这么有活力,真是让人欣慰呢。”

松蓝轻柔抚弄着尤阳的发尾,脸上笑意浅浅,让尤阳看了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她从松蓝的怀里稍微坐起来一些,让姿势显得不那么懒散随便。松蓝的怀抱是足够包容的,他高高大大,有时候看着像是个小巨人一般,这样的身体既可以是厉害的猛兽,也可以是温暖的巢穴,至少对现在的尤阳来说,松蓝的怀间是可以让自己放心去堕落的地方。

“他们不过是被你创造的温柔乡蒙骗了,等到你放他们飞出去,这虚假的时光回忆还能让他们有活力?”

尤阳的话再怎么刺耳都没有让松蓝温和的面容变个形,松蓝只是无奈地叹气,又笑着说:“毕竟迟早要长大呀,而且他们不想出去也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的。”

真讨厌,真讨厌。尤阳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厌恶的情绪,松蓝总是这幅笑容,尤阳有时候觉得他假得像是戴了面具,又觉得他的心就是冷的,他毕竟不是人,怎么可能会有同人一样的情绪。松蓝就如同一颗参天大树,死死地扎根于尤阳心间,她时常因为扎根太深疼痛不已,可又不得不依靠这心中唯一的一个巨物。她太过于痛恨被限制自由的感觉,以至于厌烦地想着,生活在这个城堡的小鸟还是快些死掉的好。

让一只又一只脆弱的小鸟从天空跌落,再为他们立起一座又一座小巧的墓碑。

死亡是脱离无形桎梏的唯一办法,即使那也是……

思考太过于苦闷,尤阳烦躁地对上了松蓝淡漠的眼眸,她又一次的安静了。

“睡吧尤阳,你累了。”松蓝抬起他的手臂,宽大的袖子微微下滑露出了光亮的羽毛,羽毛在松蓝的手臂上扎了根,又向下伸展着,透过袖子的缝隙隐约看见或黑或白的颜色,再稍稍往下一瞥就发现了鲜艳的色彩。原来这是鸟的翅膀啊,但是如此美丽的翅膀,分明是不该存在于鸟儿身上的。

那令人安心的、不可反抗的黑暗向尤阳袭来了。

她被翅膀紧紧罩住,像是一个雏儿躲在巢穴,但是她知道,她现在只能呆在这里了。

无论如何松蓝都不会松开翅膀,这翅膀宛若囚笼。

尤阳如愿以偿地入睡了。

她骑着马儿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逃窜……在那前方不知道是胜利还是惨败,可她无比想要守护家族荣誉,那满地没有收拾的秘宝与知识,那用人力堆起来的精美建筑,那些上缴税金的人们和宴会上艳羡嫉恨的情绪。那是她的身份与归处。

可前方只有一脚踏空。她从地面向下坠落,本该被马蹄扬起尘土的大地忽然塌陷。那下方是无穷无尽,永远也探不到底的深渊。她被无数双带血的手抓住,歇斯底里的哭泣回响在无限大的地底下。她痛恨地望着燃起的大火,直到自己也落下了血泪。那些手像是在抚摸她,又像是在抓挠她,它们不曾离去,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同族,好让她为自己报仇,也要让她时刻铭记自己是谁。她该记住,自己诞生于哪儿,也得为被烧毁的一切报仇。

“即使你现在还是个孩子,但也得明白家族的荣誉是多么重要!”

父亲的话响彻她的耳边,她明明是欣喜自己要承担的责任,但她无力浇灭已经燃烧着整座城市的火焰。

那双年幼的手不可能在练习场以外的地方握住剑。

尤阳冷漠地注视着这些画面,她的嘴角都没有扯动一下。哪怕她已经长高了,手指已经变得纤长,握住剑柄时没有人能置喙她的能力。但她连抬起脚走一步都做不到,这片黑暗四下望去,哪里有她的仇人呢?

“尤阳。”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抖,她缓慢地抬起头向后望去。

高大的身影连她的影子都罩住了,温柔的五官毫无威胁性,那是松蓝的脸。像是要吃掉她的暴怒一样,松蓝用一种会让人不自主放下警惕、堪称魅惑的声音说话:

“你以后也能叫我父亲的。”

就像那些小鸟一样吗?

她的瞳孔震颤着,风似乎被夺走了,她的鼻子一点也感受不到有风的流通,呼吸慢慢停滞,就快要陷入湿热粘腻的梦乡里。

巨大的翅膀高高扬起,却不是起飞的姿势,那些美丽的羽毛随着动作轻轻抚过透明的空气,随后它们慢慢地慢慢地合拢,就这样围成了一个小女孩的大小,沉默地守护着。

“啊……父亲啊,这里亦无自由。”

她轻声呢喃着,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在跳动。然后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背被一个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手指在轻轻蹭着自己的肌肤,她明显地感到了指腹的纹路,那只手挑起来的感觉让她不由得脊椎发麻。

尤阳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被放在了床上,脸朝着松蓝的胸膛,松蓝的手钻进了她自己的衣服里,暧昧地抚弄她自己。

“你醒了,睡得不太好吗?”

松蓝声音轻柔无比,安抚着惊醒的小兽。他没有停下抚摸的动作,脸向着尤阳靠近。尤阳看着这张俊美中性的脸,却不觉得美丽,而是一种惊恐害怕的情绪。

她被松蓝紧紧箍在怀里,明明只要一蹬腿就可以挣脱了(或许吧),但是她却只因为区区恐惧而无法动弹分毫。松蓝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也越发觉得世界是空无一片,眼前只剩下了松蓝,她的眼中只能容得下松蓝了。

伸长的舌头舔舐着细瘦的脖颈,绷硬的舌尖刻意的扫着动脉的位置。那里有血液流动,它们是从心脏流出的,而它们的主人是不会刻意处理身体的运转,身体的主人只是发颤着,溢出了不知是哭泣还是悲哀的喘息。

心脏还在平稳的跳动着,因为它已经熟悉了这样的惊吓,它不会让自己的主人多次因为过速的跳动抽痛。

四肢连同指尖都是温暖的,一点温度都没有降下,血液们充沛地流动着,仿佛被松蓝指挥着,让情动像是乐曲一般自然而悦耳。

“你怎么突然想要做爱了……”尤阳哑着声音颤抖着问。她尚未从噩梦中醒来,又或者她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想你了,而且你……”松蓝贴着尤阳的耳畔说,气息吹拂进尤阳的耳里。“你需要一次足以忘掉其他感情的爱。”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自己臆想的,还是松蓝在她耳边真切说着。她想要爱?她需要的真的是爱吧?

“啊……啊啊……你这个混蛋……”她无力地呻吟,眼眶湿润着,不知道是深情还是厌倦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呼……’‘呼……’她的耳边充斥着沙哑的喘息声,那应该是大脑擅自让主人听见的。她的身体愈加不听控制,发热的程度像是染上了瘟疫。啊啊,松蓝皮肤触碰着自己的皮肤,被他触碰的每一个地方都染上了病啊!

‘我染上病了,我染上病了,我染上病了。’她痛苦地哭泣起来了,悲哀与憎恨完全消失,这个已经扎根的病症状是让她的内脏到指尖仿若燃烧起来,但并不灼痛反而异常舒服,这使人疯狂。她的指缝被松蓝的手指深深的插入、抓住。她无处可逃,那她也只能变成藤蔓缠绕上这棵庞大的树木,成为那棵大树外观的一部分。

“尤阳,你听我说话呀,快点回神。”松蓝咬着她的乳尖。尤阳觉得松蓝的脸要融化了一样,可是这融化好像没有停下脚步,他缓慢地融化,融化侵入了尤阳的体内。

“尤阳,我们是爱人呀,我爱你,对我坦诚一点好吗……”那只寂寞大鸟不会哭泣,所以他融入尤阳的体内,体验着她的哭泣。

“啊……啊啊……我讨厌你,我不会原谅你的……”她依旧在哭泣,但这一定是为情欲而哭,因为她现在赤裸着只剩下身体去享受,灵魂被轻轻放进无光的水里溺死了。

这小小的孩子是绞不死参天大树的,那棵树的每条纹路仿佛都在发出痴痴的笑声,吵闹地让人头脑眩晕。

“我的尤阳啊……”

松蓝亲吻着尤阳的额发,他一点一点地亲着尤阳的整张脸,将泪痕全部沾掉,他也十分喜悦于自己的成果,在他的身下,尤阳如同一只粘在蛛网上的蝴蝶一样,艰难美丽地挣扎着,翅羽扇动的模样叫人迷醉。他又亲吻了一下尤阳的唇,不顾屋外的灼眼白日,沉溺在至上的欢爱里。

那个房间或许只剩下他们彼此了。但他们只是深陷他们的世界,屋外依旧是吵嚷的。被松蓝称作小鸟的人类如松蓝所愿,在这座城堡愉快地过着生活,城堡之外的村庄也欣欣向荣,人们快乐的表情始终不减。而再往外一点,说不定只要翻过一两座山,就是其他领主的土地,那里的税金比农民自家吃的粮食还要高。之外再远一点,被低贱士兵守护着的贵族享受的盛宴,他们盘中没有完全煎熟的肉排或许残留着枪尖滴落下的血液。美丽的世界,梦幻一般的世界,那是只存在松蓝口中的吧,他所说的那些和族群们一起四处飞行的故事,到底是真还是假的呢。

幼稚的女童懵懂地思考,她的幼稚是哪里呢?是她的娇小的身体吗,还是她偏激的话语呢,又或是她的情感与思想幼稚地不可改变。

尤阳在空中飞行,她没有翅膀,所以只有灵魂能飞行。她一次又一次被故乡所吸引而飘去,当她快要降落时,永远都会燃起剧烈的火焰。那故乡在拒绝她,亦或是她在拒绝故乡将她吞噬。可她始终都会来到这个地方,从未逃离过。

这个已然是废墟的地方,她知道某处地下还有宝藏,这座城市也没有完全烧毁。阳光仍旧会恩慈这里,使物体能产生影子,这座城池还能活过来,它应该是等着它的主人前来复兴它。可是尤阳回不去了啊。

那前方有个高大的影子阻挡在那里,他高得像个小巨人,藏在宽大衣袖里的翅膀稍微一扬起来就能吹灭焰火。他就挡在那里,虽然左右都有路可走,可是尤阳的眼中的世界实在是!……实在是只能看见这棵扎根在心中的大树了。

“你别再想着过去了尤阳……你该和我开始新的生活了。这里还不够好吗?我驻扎的这个地方四季如春,你不会过于寒冷也不会过于炎热,小鸟们也会像尊敬我一样慢慢尊敬你。我觉得这是痛苦的人最需要的生活啊,尤阳……”

“给我闭嘴混蛋!你是我的仇人,我怎么能依你所想的那样去做!我从小反抗你,因为我厌恨你,是你要夺取我的自由!我宁愿在高塔上腐朽,也不要被囚禁在梦里到永远!”

她愤怒的话语响彻了整个山谷,久久地回荡在她自己心间。这里只有她,一颗大树,还有无数的,把她和大树围起来的山脉。

这里风的味道掺杂着一股腐烂的水果味。那也是酿酒的味道,使人沉醉。

尤阳沉默地醒来。她的腰和腿酸痛无比,这肯定是因为松蓝肆意宣泄着爱欲。难道他不会因为迷失在快感里迎来毁灭?尤阳拧着辈子,愤恨地想着。

她其实是享受欲望的,世上有哪个人是拒绝欲望的?拒绝欲望的人都是容易死的,总不可能连食欲都要去拒绝吧,如果连本能的欲望都无法接受,那要怎么接受自己呢?

尤阳抚摸自己的小腹,那里酸酸的又空空的,好像缺乏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她觉得或许心脏本应该在这里的才对。然后她又感觉到饥饿不已,于是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蜷缩在床上,那样的姿势就像是还在母亲体内的胎儿,她时常这样子睡觉,直到松蓝一点一点强硬地分开她的四肢,把她死死搂在怀里,让两人彼此亲密无间。

她确实是能享受欲望的。可她又时常厌恶着享受起欲望的自己。她时常高高俯瞰着和松蓝交缠在一起的自己,她辱骂着,却不知道辱骂着什么,是自己吗?还是强迫自己享受的松蓝?还是只是辱骂这该死的欲望让人无法控制思想,只有欲望存在的时候,大脑是完全不归主人管控的。这漂泊的灵魂或许不是她自己,而是时刻俯视她、只会存在她心中的神。

长在心脏里幼稚的她又小声地哭泣着,直到尤阳把这个只会缩在角落懦弱的人杀死。用利剑狠狠刺向她的心脏,然后……然后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了。

心脏跳动着,那个声音震耳欲聋。

尤阳缓慢地用鼻子吸气,她闻到了丝丝的油煎食物的香味。

不知道什么时候松蓝已经回到屋里了,他体型明明那样大,可走起路来却能轻盈无声。

“你醒了呀,那就来吃早餐吧。”松蓝柔和地说。

尤阳揉着还困倦的眼睛,那扇大窗被贴心地用厚厚的窗帘盖住,但是仍有挡不住的强烈光芒从缝隙飞进来,滑翔出了很大的距离。她扭了扭头避开那些光线,她还想在阴暗的空间待一会适应新一天的到来。

松蓝拿着装有食物的篮子坐到了床边,那个篮子里放着用布包着的热石头,这让食物不那么容易凉下来。尤阳懒洋洋地把屁股蹭到松蓝身边,她把松蓝当做背靠躺着,从篮子里拿出被纸抱住的白面包夹煎鸡蛋,这鸡蛋一定是用很好的黄油煎的,那油煎出的奶香味勾着人的味蕾发痒。

这些新鲜的食物看起来如此普通呀。牛奶散发着脂肪的醇香,黄油煎的鸡蛋诱惑着人的食欲,白面包入口是松软的,仔细闻闻还能分辨出里面放了调味料。尤阳是知道的,这些食物看起来温馨普通,但是穷人却很难吃上。她旅行过看见过各地餐饮文化,品尝过许多奇味的香辛料。她甚至和一支遭难的小队分食着巨大的老鼠尸体,以及——烤焦的虫子有一种异常的香味。

尤阳咀嚼着对她来说普通的食物,盯着篮子里纯白的热牛奶发起了呆。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时候她还非常小,被家庭教师带去街上见识将来她要统领的土地。

教师的头颅昂得非常高,想必他十分自豪自己的学问能服务高贵的家族。教导家族小小的继承人,这难道不是一种肯定与荣誉?更何况他已经有一种家族式的归属感了,就算是成年人也抵挡不住群体对自己赞赏的愉悦。

“我的小主人,我们刚才走过了最繁华的街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比较不体面的一些平民生活工作的区域。”

这个教师的小主人用着神气的姿态走路,但不会有人觉得她滑稽,她的脊梁挺直,那股自信是与生俱来的,无人敢否认她的能力和将来能达成的成就。

她巡视着街道,就好像这座城市早就被她放在掌心上观赏,她确信自己拥有着这里。建筑、大路、工坊、树木、飞鸟、鲜花和小猫,甚至是人。她时常觉得神在对她耳语,‘我们以后要将这里变成流淌奶和蜜的最繁华的地方。让来做客的异族们不愿意走掉,然后他们再赠予自己的珍宝,当做诚意献上。’

“肮脏的乞丐怎么在这里……那些卫兵在偷懒吗。”小主人听见自己的教师小声骂了一句。她张望了一下周围,然后在身边的小巷子看到了一个缩成一团的东西。那个东西缩起来甚至比小主人都要瘦弱。

那个东西被几张破了洞的布盖住,乱七八糟的丝线缠在一起,看部位应该像是头发。这样的姿态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但她还是能看清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双畸形的手,这手的手指非常的长,但是它们好像合不拢似的,只有指尖能贴在一起,更诡异的是这双手像是只有一层皮附在上面,只要将皮肤涂成灰白色,那完全就是骨头了吧。

这双手伸过头,像是碗一样合着。或许他平时吃饭的碗就是这个。可是这个碗到处都是缝隙,让小主人觉得如果撒一把已经剥皮的谷子上去,那可能会漏得只有掌心会剩下浅浅的一滩。

“你应该知道这里不允许有乞丐存在的。”教师严肃地说教起来,他平时可不敢这么说教小主人。然后他动作稍显傲慢地从自己身上找出几个亮闪闪的金币,就这样抛在乞丐那双可怖的手上。

“你把这些钱拿着自己去找一个容身的地方,然后好好做人。领主大人的土地从不允许乞丐的存在。”他又着重说了一遍乞丐的话题。

那双手被放着耀眼的金币,这和这团东西的色彩极其不相配,宛如不是同一个世界的造物。

那个乞丐感觉到掌心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后,无言地将头伏低到地上,只有手还高高举着。那就好像是在感谢着神恩赐……

小主人目睹着这一场赏赐戏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小腹酸酸的非常难受,这股酸酸的感觉蔓延到她的喉头,她突然有点想吐,但是她皱了一下眉,就压下了自己失态的可能性。

“走吧,我的小主人,让您看到该死的东西了。”教师立刻翻出另一张面孔,然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教育。“您是知道的,我的小主人。我们这片领土只允许有尊严的人在这里生活,就算是贫穷的人,他们也不会舍弃自己的自尊。所以乞丐是不可以存在的。您以后治理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将财富集中在一个地方。溪流会汇成河然后是海,只有分散开才能源源不断流向中心。”他持续不断说着陈腔滥调的话,昂着头继续走着。

“那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乞丐呢……”小主人发问着,可这声音并没有被专注自己演说的教师听见。

那个瘦弱的像是怪物的东西,小主人是从来没见过的,毕竟她年龄还小,没见过的东西只凭语言形容是难以想象出真实模样的。她觉得那个怪物一样的乞丐不可能就凭空出现在那里。她想着,那个乞丐曾经是不是也有着自尊,光彩地活着……

小主人又皱了下眉,她觉得这不是自己该思考的了,心脏又在她耳边悄声说,‘停下你现在的思考啦。’然后就是一阵轻笑的声音,那笑声里满是讥讽。

……那个乞丐是能放在她掌心上观赏的东西吗?她的自尊心在询问。

倘若只有富有自尊才能称作为人,那刚才那个乞丐就应该是怪物吧。这样的怪物难道不应该用剑刺穿他的心脏吗?

如果失去了自尊,该怎么活下去,这自尊又是怎么才会存在的呢……

宽阔的大路修建的十分平整,道路两侧有着各式各样的商店以及娱乐场所。有些过于豪华的建筑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简直真的像是用金子建起来的一样。如果说觉得这样的建筑俗气,那远处还有高耸的白塔,那白塔的皮肤每一寸都有着精心制作的浮雕,简直就是完美的艺术品。以及各式各样的,来自异族们的双手规划的异样风情的建筑物。啊啊!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梦中才会存在的美妙之地啊!就连风中也充满着赞叹。

但是到底也不会让土地变得拥挤而在四处拔起房屋。处理垃圾的地方,埋葬尸体的地方,人啊窃窃私语痛哭的地方,总得有个空间好放置那些丑陋到不能见光的地方。

可爱的、可怜的小主人走在平整的路上,她的小腿稍微有些酸痛,可能是今天穿得鞋子跟太高了点。我们可敬的小主人张望着街道间会出现的小巷,她究竟是忧虑那里面有什么脏东西,还是害怕里面还有怪物呢。那小巷连通着什么道路呢,里面的风会是温柔的麦子色吗?

她又置疑了自己刚才所想的一切,可惜要继续思考下去不是单纯的好奇心能支撑了。

小主人慢吞吞走在路上,她捏了捏掌心,空无一物。然后啊,她就和所有筋疲力尽处在绝境的人一样,倒在了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一粒尘土也没有扬起。

尤阳觉得自己有点累了,虽然刚刚才睡醒。

尤阳撇下吃了一半的食物,她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抗拒着越来越大的阳光。

“尤阳?你没胃口吗?是不是生病了。”松蓝担心地探身过去,他看着卷起来形成一个小圆球的被子。然后猜着哪个部分是背部后就这样抱了上去。这个遇到危险就赶紧躲起来的样子真像一个胆小的动物,松蓝心不在焉地想,他大概知道尤阳是怎么了,毕竟她最近的状态一直都这样不太好。

“……你知道吗,又有一群小鸟要出门了。”松蓝用平静的声音说。

“这一群小鸟能力很强,我觉得他们说不定能更好的工作,我正好有些事情需要他们去做。”

“……他们会死吧。”尤阳冷漠地说。

“当然不会,我只是让他们当个信使,去传递和平的讯息。”松蓝温柔回答。

“真亏你说得出来,信使是那么好当的吗?你难道不是要让他们穿过战争的地界,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消息送到,哪怕死了都必须活过来,燃尽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就为了你所谓的和平理想。你就是个利用人心的恶心混蛋。”尤阳骂着。

“他们是自愿的呀……”松蓝无奈着。

“自愿……什么才是自愿……明明就是被你驯化的家畜罢了。”尤阳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她哭腔愈来愈明显,“你……你倒是说说,什么才叫自愿呢?你教他们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了。这就是自愿吗?”

“尤阳……”松蓝一声叹息。

随后,松蓝用不容拒绝的力量把被子扯开,这样大的动作甚至让早餐篮子都掉在地上撒了一地。松蓝想着他应该教育教育尤阳的,但他犹豫了片刻。

被掀开了壳的尤阳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失败者,她虽然是愤怒的表情,但是眼眶发红,已经有泪痕出现在她的脸颊上了。但是她还是不肯服输,她偏要和松蓝对抗。他们理应是和睦的爱人才对,但是争斗总是发生在他们两人间。

“我以前教过你,追求和平就会有牺牲。我们的族群也是不断的牺牲,然后‘吃’着牺牲的同伴,一次又一次的飞翔在天空中。我们的族群始终不灭,因为我们热爱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热爱同伴,所以我们会牺牲。毕竟生命始终会消逝的,为了大部分,我们得提前制造出养料。”松蓝说着尤阳听不懂的话。

不,尤阳是听得懂的……但是她不赞同,甚至是憎恨这样的理想。

“如果牺牲我能得到所有人的养料,你会牺牲我吗?”

“尤阳……”

一声叹息散了出来。尤阳喘着气,她想,除非真的到了那种时候,否则两人都不会知道答案的。

松蓝绝对不是一个高尚的神。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单独的爱具有强烈的自私。他会不会牺牲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呢,就比如理想?

纵使屋外已经是白天了,但是尤阳感觉到了,有一个黑色的太阳正在迅速遮盖这间屋子的所有光源。她和松蓝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会说出答案的,因为答案是那样冰凉,那会让感情冻结。

尤阳又听见了一声轻轻的笑声,那个笑声有着讥讽的味道,但又有点无能为力的感觉……

逐渐的,尤阳已经看不见光的存在了,她唯一能看见的就是松蓝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悲伤和即将涌出来的情感。她想,她在这双眼睛里面,而她也在用这双眼睛照映观察自己。

“你真的是个混蛋……从你说要养育我的时候,我就讨厌你了。”尤阳恹恹地说。

“是吗?……尤阳。”松蓝面对这叛逆而幼稚的小女孩有点没办法了,他只好亲吻一下尤阳的额头说:“我也在教导你,可你依然是你。我亲爱的尤阳,我的爱人。因为你从不愿意被他人异化,所以你依旧是你自己,所以我爱着你,因为你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人。”

“你不是那些小鸟,可那些小鸟需要一个共同的理想才能坚持下去了呀……”

曾经尤阳也听到过这句话,就在松蓝的课堂上。和被叫做小鸟的孤儿们不同,松蓝一直是单独地教导尤阳知识,他会把尤阳放在膝上,然后讲述各种类型的知识,等到尤阳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松蓝就开始教导关于理想与实现之类的事情了。

尤阳当然也是被捡回来的孤儿之一,只是她比较特别,她获得了城堡主人的特殊关照。就如同被松蓝收养为真正的女儿,即使小鸟们也可以称松蓝为父亲,松蓝也会叫他们为‘我的孩子’。但这是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

尤阳本该被松蓝杀死的。

幼小的孩子看着城中深处燃烧至天际的火焰,听着敌人踏破的欢呼声。她的五官淡漠得没有一点变化,沉默又平静。只是眼中也跟着烧起了火,但是一点温度也没有,是冷漠的仇恨,冰凉的火焰不知何时会灼痛仇人。当松蓝看到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牵着马匹独自站着时,他就明白了,如果在让她活下去野蛮生长起来,那今天的火焰将持续很久。

松蓝决定让这个孩子在梦中死去的。他不会任由象征破坏的种子生根发芽。

但他注定犹豫,因为他无法不去注视这幼小身影所展现的孤独。那个孩子的影子都被无光的大地吞噬了,她静默地像个雕像,可松蓝无端地听见了哭声,那微小的、哽咽的哭泣。她失去了一切,她的自尊与畅想都被烧成了灰,她想要实现的理想实在不堪一击。看吧,这个孩子什么都做不到,她是弱小的……当某个声音在对着松蓝耳语时,松蓝就决定养育她,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教导她自己的智慧与理想,让她成为自己所想的样子吧。

松蓝觉得自己只要像个园丁一样,给尤阳架好生长的架子,时不时修剪长歪的枝叶就好。于是他时常告诉尤阳,有能力道德的人得负起让人间和平的责任,也告诉她牺牲和选择。他所说的话语时常像个高尚的圣人,又像个躲在世人背后的操偶师。虽然卑鄙,但是圣人倒下了,那剩下的人还靠谁接济呢?不管如何,松蓝只是一个政治家而已。总之,松蓝觉得只要这样教导尤阳就好。

可事实远远超出松蓝的预料,这或许是他这一生中为数不多预测错的事情吧。尤阳没有如他所愿那样生长。尤阳避开了所有松蓝给她的选择,沉默而凶狠地在地上野蛮生长,她是一点也没想过向上了。自那仇恨的一天后,她就像个幽魂一般,久久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可她的倔强和乖僻是一点也没死掉,无论松蓝怎么劝导,尤阳都会给予反击。就那样一点也不可爱,像是阴沉的野草自由自在地生长着。

她不承认父亲,只承认老师这个身份。即使松蓝全心全意养育她。

“这个城堡管理的村庄之所以这么繁荣,是因为他们避开了一切争端,也因为这片土地确实肥沃。我给他们带来了更好的作物种子,教导他们怎样驯养家畜,也让他们对外贸易时小心谨慎选择对象。”

“你要这么讲的话,那他们想要美满的生活岂不是一辈子都得呆在这片地方?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好看的牢笼吧。”

“你要知道大部分普通人都很难离开自己的故乡。”

“所以他们连选择都没有,他们避开了外界,外界也会抛弃他们吧。只不过是一群自得自满的村民而已。他们是满足了现在的生活,可他们连点更高的追求都没有。”

“唉……你又说这样的话。”

“你叹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不,尤阳。他们也同你一样是人,你怎么知道他人心里有没有理想呢。只是现在外面太危险了,所以我们要为这群更加弱小的人铺好走出去的道路。”

“由我们来铺好只不过是施舍,而且这施舍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还不知道到底会牺牲多少倍的东西。哈,真是好笑。”

“有人愿意去那样做,有人只想安稳一点。怎样都是可以的。”

“所以你就任由你养大的那些小鸟送死咯?如你所说,有人是自愿的,那他们死亡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他们死时连愿望都没有实现吧!死掉的人永远都是低贱的,他们已经被埋进土里了!”

“够了。那些孩子既然愿意做这些,那我就会指引他们怎么做,你不能这样侮辱别人。”

“那到底不过是你的想法,你的意愿!他们真的那样想的吗?!他们难道自幼就注定是牺牲者吗?!你当他们的父亲,你教他们该怎么做,可你连人类都不是,你根本……你根本……”

“尤阳,你可以自由选择,因为你看到了许多可选择的。你是不同,可他们需要一个共同的理想才能坚持下去啊,我至少给了他们可以去的方向。”

这场对话戛然而止。两人所说的完全不是一种东西,而两人各自怀着自私自利的想法。谁都是自私的,可却要怜悯嘲讽他人的自私。

尤阳感到了脖子上有着枷锁存在,而松蓝只感到了小孩独有的叛逆。

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可两人几乎没有统一过观点。尤阳身上的刺激烈地扎着松蓝,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抛弃过去的自己,可松蓝每次被扎着都像水或者棉花或者别的柔软的东西那样,轻柔地接受尤阳刺过来,以至于尤阳用力太猛,深深陷入松蓝为她筑好的巢里无法挣脱出去。她避开了松蓝思想上的塑型,但是她已经浑身都沾满了松蓝的气息,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就算是尤阳这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充满爱意的巢穴会让思考逐渐停滞,她有时候确实只想像个小孩那样,只需要躲在松蓝的翅膀下就行了。反正松蓝爱她,她可以靠爱填补自身的缺陷。

可尤阳还是选择发出低低的吼声,她会擦干自己的眼泪,用充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她想要抵抗的一切。

她不知何时拽着松蓝的衣领,声音像是要震破所有的脆弱大喊着:“理想在死亡之时就不会实现了!”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名演讲家,所说的话语可以激奋引导所有人,她的话是有人听着的,有人认同着的!

不过她喊出这句话时,就虚弱地倒下了,她稍微有点累,想要躺着休息一会。

其实尤阳自己也清楚,她最近是有点像一个‘疯子’。她有时分不清自己在哪儿,有时忘记了时间,甚至是胡言乱语一些话,又或者看见不可能的幻影。她时常做着噩梦啊,可她已经有点不想把现实当做噩梦了。

自尤阳离开松蓝身边旅行回来后,尤阳就变成这样了。当然不是一下子就变了,她回来后呆在松蓝身边,逐渐而缓慢地变成了这样。这或许是年龄的增加让她无所适从,她还在少年人和负责任的成人之间犹豫不决。——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和松蓝在这个时候成为了爱人。

尤阳体验到了爱之美妙,可她依旧不想承认一点,就像她否决自己的欲望,否决松蓝曾作为父亲教导自己。

尤阳迷失了自己,她在扭曲的爱中找不到自己原先的模样了,但隐约又能从记忆里翻找出一些碎片,把碎片拼凑出来后,尤阳便不认识记忆中的自己了。

于是她疯了,也许是迷失在寻找自我的旅途上了吧。

那段离开松蓝独自旅行的日子——那旅途纵然有凶险的时刻,但总是让尤阳感觉奇幻。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子,不是鸟儿唱着的歌,而是人们为了求生从内心发出的响声。这复杂而混乱的世界啊,尤阳是一路冷漠看完的。她穿着朴素的衣服,成为普通人的一员。她倾听着路边人们的话语,她在酒馆里被老板赶出来,她发现行人多是男人,她看见被视为肮脏的职业和肮脏的生活。吟游诗人唱着史诗,而尤阳已经不用再从故事里想象人们是怎么样生活的了。那些从来不被高贵之人注视的角落,无人画下来递到他们眼前。

她和村落的一个小孩用木棍比划着,小孩那认真严肃的表情像是两个高贵的人正在对决一般。尤阳仍然只是淡漠着脸,然后松开虎口的力道,让小孩打落自己的木棍。她听着小孩说将来想要成为骑士,那样就能知道贵族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了。尤阳只是扫了一下远处矮矮的,稍显稀疏的麦田。

尤阳看着自己练剑而生出的茧,儿时的她一定会说有些课程太没意思了,可是好像真正需要知识的人永远都触碰不到想要的书本,更或许连文字也无法读懂。

尤阳一路旅行着,她穿过了茂盛的森林,她走过了荒芜的大地,她来到了穷苦的村庄,她去往了繁荣的城市。

她时不时和其他旅行的人同行,但她从不诉说自己的事迹,她只是静静听着,沉默又安静。尤阳本应该就是这种沉稳的性格的。

她偶尔也会帮助受难的人,她觉得这不是自己善心大发,但是万一自己此时的举动能多给受难之人一些选择……

可这总是被自我讽刺为伪善。善良,究竟应该是帮助者定义还是被救助者评价,还是由神来决定。

尤阳旅行了两年半,不算太长,她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落,不过她做到了很多事情。尤阳也不得不承认,松蓝确实是一位好老师,他教的很多东西让尤阳在旅途中受益匪浅。

然后她回来了,是被松蓝带回来了。因为旅行了太久,而被寂寞的松蓝带了回来。

当时尤阳并没有任何抗拒的表现,她看着许久不见的松蓝,成长后的她依旧会下意识产生反抗的想法。但是她把手交给了松蓝,答应了回去那个如梦似幻的田园之境。

无忧无虑,无仇无怨。与外界格格不入的这片沃土啊,任谁都会觉得割裂吧。一时间尤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了。破败的继承人?被细心养育的孤儿?朝着日落方向的旅人?……或者是一名复仇者。尤阳需要一个身份与理想,她还需要脆弱的自尊。

她已迷失在名为‘我’的问题里,她摸不着自己形状的边界了。

她的灵魂就像一滩被雨冲刷过无数次的泥一样,一塌糊涂。

尤阳审视镜子中的自身,她问:

“你为什么要和松蓝成为爱人。”

镜子中的人苦笑着,明明是要哭泣出来的表情,但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说:

“因为我太需要爱了。”

“为什么呢……”尤阳抱着镜子,镜子里是已经开始流泪的人。尤阳喃喃地说:

“如果松蓝是女性的话,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爱上她。嗯……毫不犹豫吧。一名充满知性且温柔的美丽女性。”

“那尤阳真的会爱上女性的我吗?”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脸,应该说是离镜子太近了所以只能看到脸。这张脸俊美无比,眼神多情而温暖,唇角微微勾起的笑意和微弯的眉毛都让他显得那般柔和。只是看脸的话,这无疑是不分性别的美。

镜中的人把头发绾起来,这让他更偏向女性一点,他又对尤阳魅惑地笑着。

尤阳捧着镜子离远了点,她皱起眉,已然是不耐烦的模样,她抱怨着:

“就算是这样,你也依旧是松蓝,我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爱上自己的仇人是吗?”镜中的人微微笑了起来,他用甜蜜的声音继续诱惑:“可你还是爱我的呀,尤阳,你眼中的爱意是遮挡不住的,照照镜子吧。”

“你给我闭嘴!撒谎精!”尤阳怒骂着,镜子中的人轻轻笑起来,笑声就像是小妖精一样挠人心痒。

“小尤阳,如果你没有被我灌输思想理念,那镜子中怎么会有我的样子?”镜子中的人像是要嘲笑一样发问。

“不……不是……是你,是你擅自要闯入我的心里的!你把我的一切都搅得一团乱!”

“呵呵……你可以叫我父亲……”

尤阳没有等镜子中的人说完话,就忍不住暴怒将镜子砸碎了。镜子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照映出她扭曲的脸来,每一片碎片都在诉说着尤阳是什么样子的。

‘你听我们说啊,尤阳……’那许许多多的声音钻入尤阳耳底,尤阳只能痛苦地抱着头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可是她失声了,她变得血红的眼睛看见地上的碎片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手来,她无比熟悉的手……那里面有她的家人,她的导师,她的同族,那些曾经享有同一个荣誉许许多多的人……

尤阳没有能力赶走他们。仅凭她一个人怎么抵抗这一群人的意志呢?她只能不断念叨着,“你们已经死了啊……”“离我远一些吧……”“我想放弃了……”诸如此类,让人感到绝望的话语。

那些同样绝望的手抚摸着尤阳,似乎只有靠着尤阳他们才能残存一点自己的想法。手不止抚摸了,开始不停地抓着尤阳,又顺着尤阳的身体往上攀。他们想要回去,可这里只有尤阳。

那曾经的一切光荣都已燃烧成灰。无数的手倒在灰上痛苦挣扎着,然后逐渐被灰烬埋没了,他们早就只能以幻影的方式存在了。

尤阳蹲在地上抱着头,她无法哭泣。她开始沉默。

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将曾经见过的那个乞丐放在手心上观赏。

那堆镜子的碎片里,总有些哀怜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又是怎么混入镜中的。

对尤阳来说,她的旅途是漫长的。因为要去看的东西实在太多,要去理解思考的东西实在太多。尤阳不觉得自己是个有道德心的人,但她看到苦苦挣扎着——也被称作人的生物,她的心就会缩紧起来,她感到了害怕,某种因为自己处于太高的地方的恐惧。她无法直视受难之人的双眼,她想,这样的人自己不能去看。

那样维持自我的方式是错误的啊,可没人告诉这个幼稚的孩子。这个幼稚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逃避,她叛逆的挣扎大喊,然后无药可救的歪曲着生长。

在尤阳快要思考出自我为何物的时候,松蓝的身影就会冒出来。她当然是厌恶的,因为松蓝总是以父亲的姿态出现,这让尤阳感到发狂。

她不想承认,她不愿意承认,这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否决,她不承认自己的某一部分,那这一部分就会产生撕裂的疼痛。

那面镜子不是合格的镜子,它照不出人真的外貌。

尤阳找到了一块没有任何映照物的碎片,那里面干净得只有空洞。尤阳紧紧握着这块碎片,直到碎片刺进自己的血肉。

她这时终于有了切实的痛感,皮肤被割伤的触感是美妙的,她能依靠痛觉知晓自己身体的形状,她能欢快并诡异地哭出来。

她一边划伤自己的皮肤,一边爬伏在地上用膝盖缓慢向前挪动。她身上的划伤越来越多,她爬行过的地方痕迹也越来越明显。

这些血迹无论怎样也只有那点宽度,直到尤阳把自己残害到鲜血淋淋,那地面上也只是拖行出了一个小女孩差不多宽的血迹。再怎么拖长,也就这么宽了。

但尤阳的血怎么也流不完一样,她仿佛把这个行为当做一场献祭,她要将自己的血都排出来,让那些一直缠在她身上的幽灵们去有血迹的地方徘徊。她正在笑也在哭,她一次又一次用锋利的碎片凿向自己的身体。

难道她是在雕刻自己的模样吗?

可只剩她一人的地方,无人告诉她现在的模样。她究竟是把自己刻出了什么形状,她想要自己变成什么样呢。或许她想要撕开自己现在的皮肉,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她甚至没有可以映照自己的东西,手上那片镜子碎片也已经染上血,她看着自己剥了皮的手,已然是不认识的模样。

我到底是怎样的呢。

尤阳喃喃着。

她感到了轻松,从出生起被给予的一切似乎都被她抛下了,自己似乎轻飘飘的,站起来时都能飘到半空一般。

她不知自己目前是何种恐怖的模样,她硬要将自己剥去身为人的证明,她要自己只属于自己。

那怎么可能呢——

嘲笑声从不停止,笑声像从四周传来。一声又一声。神说,你还没有抛下自己的语言和思考。

那不是你的东西。

尤阳的疯狂停歇了。如果,如果要将自己变得那样干净,那连情绪也是不允许的。她彻底搞不明白了。

身体上的痛觉后知后觉传到她的心中,她因为割舍而疼痛起来。她紧紧地瞪着一双眼睛,宛如被杀害的怨灵一样,她目视前方,心中憎恨不止地增长着。

‘我既不承担家族的责任,也不怜悯贫困的乞丐,我也丝毫不惋惜逝去的生命。我的心是如此淡漠麻木,我没有世人需要的道德心,也不可能引领找不到方向的人去往灯火通明之处。’

她流着血泪评价道。

‘我毫无理想,我习到的知识没有分毫作用,我只是单纯地堆着沙堡又推翻,我根本没有任何目的的去做一件事。我不是任何人的一份子,是我将自己放逐于人群之外。’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她抽噎着倒下,宛如胎儿深深地、深深地蜷缩成一个小小的模样。只是没有温暖的子宫保护她。她的血肉还暴露在外,污秽的世界要将她的血变成铁锈色。

‘我绝不是圣人,也不是伪善者。我不可怜别人的生命。’

她早就发育完全了,她早就无法被轻易雕刻了,即使是她自己。

她是撒谎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辨不清自己的模样。照着普通的镜子只能映出她用来伪装为人的皮囊。脱离镜子从别人的眼中观看自己,她也只能看见学习人类的他人。

尤阳想。世上无人属于自身。可她分明能前往自由的天堂,到底是谁将她的脚步绊住,让她不可成为自己?

她维持着胎儿的姿态静静等待着,她知道那个绊住她脚步的物迟早会到来她挣扎的这片荒芜之地。

“尤阳啊,你为什么总是抗拒我的声音呢。”

尤阳听见了。她不做回答。

“所以我终归也成为了你的父亲啊。尤阳,你为什么不承认呢?无论是亲情或是爱情,都将你变了个样。”

“尤阳。”

男性的声音呼唤着尤阳,尤阳倦怠地不想从胎儿的姿势变归为人的姿态,她沉默地听着声音的回响。

“你承认吧,你离不开我,现在的你永远都离不开我。我已经是你心的一部分了。我就是你啊,尤阳。”

这话就像是启动的魔咒,在地上等着被孕育的人动了一下。她的身体缓慢地长出新的皮肉来,那场面是恐怖的。常人都期待着诞生,可如若是见了正在生长中的胎儿是不会觉得喜爱的。

成长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这是无人察觉的恐惧。

尤阳将缩在胸前的手慢慢伸直,她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看见世界一样模糊了片刻才清明。

一片甜美的花地,她能感觉到有绒绒的叶子搔着她刺痛的皮肤。疼痛的感觉微小而鲜明,她这时才知道自己从胎儿成长受了多么疼痛的折磨与恐惧,原来……诞生也是一场骗局,孩子在母亲的身体里先塑造出一个胚胎,从这一刻起,一个人就不能说是属于自己的。

尤阳想要嚎哭,对她来说这不亚于认识到了某种真理,她一直寻找着自我在哪儿,却不曾承认自我是寻找不了的。

她缓慢地从躺着变为低头跪坐着,她等到自己被割断的筋肉又长出来了,才慢慢地长了起来。

尤阳仍旧恐惧,但她终于充满勇气地目视前方。

那前方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冠能将天都遮住一大半,不过丝毫不影响光将大地照亮。

树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小巨人。尤阳无比熟悉的人。那是松蓝,给予她一次新世界机会的人。

“啊——父亲啊——”

尤阳的声音在风中回荡着,风儿轻柔地将话语传送在这充满花草的山谷里。

“感谢你,我的父亲啊——”

尤阳身上的血迹像是掉了色似的,全部渐渐消退。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看着真是像一头小野兽。

“我恳请您去死,抚育我的父亲啊——”

松蓝站在树前,还是那么温柔地笑着,他露出漂亮的翅膀,缓缓抬起手,那看起来像是要给人一个拥抱。

翅膀宛若一个靓丽的披风,长长的彩色尾羽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请您在我心中死去吧,父亲。”

尤阳握着一柄剑,这是她亲生父亲赠送给她的第一把剑,剑柄嵌着鸽血色的宝石,那剑尖非常锋利,但剑身太过于脆弱,所以实在不适合用来实战,因此这是一把用来象征身份的剑,

尤阳提着剑,朝前行走。她听见了风中传来的低语,那是远方的声音。她只是听见了,但也没停下脚步做出反应。

她走到了做着要拥抱的姿势的松蓝前,庄重地用双手握住剑柄,然后举起手将锋利的剑尖刺入松蓝的心脏位置。

那剑刺中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那把剑太长了,长到尤阳用它彻底贯穿了父亲的胸膛与背,然后,剑尖扎在了父亲身后的大树上。

剑刺中的那一瞬间,从松软的土地里拔出无数根藤蔓,它们急速地攀爬着,从树根,从松蓝的脚跟,要将这两个生物紧紧捆绑起来,藤蔓疯狂地生长着,最后死死包裹住这永远不会腐朽的雕像。

“你不是我的父亲,松蓝。”尤阳轻声说。

她正对着树上被剑刺穿却仍旧微笑的人说话。

她向后倒退遥望着,然后她身体一软倒在花草中,她还是能感受到身体处于一种剧痛的状态,但是她已经觉得一身轻松。

尤阳看着遥远天空上刺眼的太阳,流下了刺痛的眼泪。她还是没什么表情,毕竟她本性确实比较淡漠。

满是花香的春风拂过来了,尤阳眯着眼睛,视界只剩下了天空些许的部分,以及偶尔飘来的花瓣,她的皮肤感受到了地上的草是有些韧的质感。她有些耳鸣,她听不见人声,但是她的眼球下移时能隐约看见钉死在树上的东西。

她的躯体已经僵硬不堪,只剩五感能感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她听到了鹿的哀鸣,却不知鹿为何哀鸣。既没有猛兽的声音,亦没有狩猎的声音。鹿的蹄子践踏着草地,然后飞越过尤阳。

鹿远离了她,还带走了温顺的风。

太阳只在天上一个地方照耀着,祂的光芒越来越烈。尤阳虽然眼睛刺痛却盯着太阳出了神,以至于其他感官都停下了作用。

如若那太阳能铭刻在自己身上,那众人都将听从神的指示。

直到她眼中只剩下了白金色的光芒。

那灼烧出的刻印就要完成时,一个枯干的树枝一样的玩意闯进了她的目光中,让她不能再痴痴看着太阳。

那似乎是仿照人长出来的,枝干交缠在一起的树一般。它有着被烧成焦炭一样的外皮,压根就没有五官这种东西。就是一个瘦弱如同鬼怪的生物。

尤阳有些不满,她不是很想看见除光芒外的东西,但是她的躯体已经动不了了,就连眼球也只能直直往上看着。她看着丑陋的生物慢慢退开自己的视线,但是她其他被唤醒的感官在告诉她。这个怪物在朝着她跪拜。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宛如跪拜一个神灵一样?

她唯有思想是能自由行动的,她听见那个怪物虔诚跪拜完后就离去了。

她还能感觉到野草微微地贴着自己,可能这些野草要快长过她的身躯了。

当尤阳再次试图将太阳烙印在自己眼中时,她的其他感官却怎么也封闭不了了。

周围的声音太过嘈杂,让她的注意力不能在太阳上。尤阳听见了许多的动静,那似乎是有群人侵入了这片肥沃的山谷,他们在进行家园的建造。

那怪物是在征求自己的同意吗?为了让自己的同族在这里安身立命。

不知为何,她有了这般猜想。

这山谷中的一切声响都无可避免地入了她的耳中,她嗅到改变的味道却无法做到什么。她想要去看一看那棵大树,眼球终于艰难地往下挪动了些。

那棵大树的躯干已经被藤蔓死死缠绕起来,它们已经融为一体了,松蓝的身体已经看不清了,但是尤阳那柄佩剑的红宝石还隐约的闪着光。

尤阳努力去看,也不知是不是幻想,她还是能从扭曲的藤蔓中找出松蓝的笑和温柔的眼神。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力气把眼球挪动回去了,这个视角让她能看清更多东西。

她看见了许多漆黑瘦弱的怪物像是舞蹈一般四处活动,它们探查着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那颗如同被火焰毁坏的头根本没有五官来表达情绪,可尤阳能知道,它们欣喜着。

真是一群滑稽的小黑人。尤阳心里想。

这群小黑人的动作是那样扭曲而不可思议,虽然有着人一样的身体躯干,但是却能做出人做不出来的动作。可能因为它们更接近植物这种东西吧。

尤阳只能无趣地观察这群小黑人的生活,她也没别的可干的了。

小黑人们似乎不敢侵扰尤阳这块区域一般,基本上不会靠近。只有进行一些类似祭祀的活动时,它们会以尤阳以及那棵大树为主体,进行一场血腥的仪式。

是的,血腥。它们会抓住一头鹿,在鹿哀鸣之时立刻砍下它的头,让血溅在周围的小黑人上。

小黑人原本是无法发声的,但是溅上哀鸣之鹿的血后,它们便能发出低哑难听的呜咽声。

那难听的声音会在仪式中一直响到最后。

简直就像将死之人的求饶,真是难听!尤阳烦躁地想,但她也动不了,没法做什么。

这个仪式时不时就会举行一次,在烈阳下,它们祈求着不应该获得之物,将鹿的生命献祭。

鹿角一个又一个插在尤阳周围,绑在了大树的枝芽上。

它们妄求从神身上汲取到所需之物。

尤阳目睹着这群小黑人的行为轨迹。它们像人一样互相交流,明明没有声音,但是用着自己扭曲的身躯表达激烈的情绪。

渐渐的,尤阳似乎也能理解这群怪物在思考些什么。

它们不知在哪儿诞生,它们渴求一片繁荣之地,它们要让黑漆漆的身体长出真正的‘肉’来。

真是可怕的怪物啊。尤阳冷漠地想。

小黑人们似乎会一项特别的手艺,它们能将一切手工品弄成金色的,仿若收集到了光的碎片,然后融进自己的作品里。变得那样金灿灿的,这个山谷再过不久就会被金光所占据吧。

简直就和人一样将自己的痕迹到处留下的可悲之物啊。尤阳叹息。

她眼中的世界也就逐渐充满了金黄色。那是和黑漆漆的瘦弱怪物完全不同的精美造物。她看见螺旋般的黄金高塔,一颗又一颗被编织成稻穗的东西插在地上,野草被铲除,换成了金砖铺成道路。不过尤阳身边还是比较清静的,她周围就是禁地那样的存在,小黑人们不允许自己过多的玷污。

但还是太晃眼了,尤阳不喜欢,她还是更想望着天上太阳那纯粹的光芒。

小黑人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繁荣,他们已经能发出不成调的低哑声音。那声音实在太像哭喊,又没有过多的变化,尤阳就只能听着这些哭声,烦躁地度过漫长的时间。

那棵大树的树叶也变得金黄起来了,偶尔风拂过的时候还会吹掉许些叶子。有次落叶不小心掉在尤阳的眼睛上了,她就只能闻着风中的麦子味,麻木地想叶子的脉络居然也能算作新风景。

黑色的怪物一天比一天多,它们一日比一日繁荣。

在金色的螺旋塔快要抵达太阳之时,风也停止了。

瘦弱干枯的人型生物再也无法动弹,它们维持着上一刻的姿势,它们没有五官,所以也不知道它们对于现状是怎么想的。

和泥土接触的小黑人是最先发生突变的。它们的身体忽然扎根进泥土中,然后躯干拔高,它们的手和身边的同伴交缠起来,头微微垂下来。这就是它们所求之物的结果。

那些没有站在地上的小黑人也没有躲过这一变化,它们稍微慢了一些变化。它们会伸展得比那些在泥中的同伴更长,这样才能和同伴交缠在一起。

它们就好像树和藤蔓一样——这片金黄色的繁荣之地被枯黑的植物们霸占,封锁。

尤阳目睹了这一切,她长时间的休息让喉咙有了点力气,于是她发出一声叹息。

太阳好像也被遮蔽了,哪里也找不到祂的光芒,这片山谷逐渐变得阴沉灰暗。

太暗了啊。尤阳想,看着囚禁着松蓝的那棵大树也终于掉光了最后一片树叶。树上绑着的鹿角随着风摇晃着。

随后就是点点的、白色的雪代替树叶落在了尤阳身上。

插在尤阳周围的鹿角也已像植物一样生长,那些角互相交缠着,硬质的鹿角形成了半圆的遮蔽物,盖住了尤阳的身体。

尤阳的头没被盖住,她的眼睛不断被细雪沾湿,落在她眼中的雪立刻就融化了,尤阳的脸全是湿痕。

一粒雪落在地上,便有一颗星在天空上形成,天空是无限大的,但是雪也在不断下。星星越发的多了起来。

尤阳的眼中是一片灰黑与白的废墟。

雪遮盖了一切,将那一切金色都埋住。星星看见了也开始止不住落泪,于是天空飘起了灰烬一样的眼泪。

真讨厌啊,如果要哭的话就不要把眼泪滴入别人的眼中啊。尤阳难受地想。

这场雪泪越来越大,所有物都快被遮盖了。

尤阳觉得了冷,不是体温下降了,而是一切走向无的冷。

她开始迟来的思考起死亡是一种怎样的事情,因为她的眼皮正开始打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困意。如果这次闭眼了,自己是会死吗?

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她脑中的死亡在这段漫长的时间中已经搭建出了巨大的框架。尤阳的眼睛已经融化不了过多的雪了,即使融化了也有另外的雪落进眼中,现在还加上了灰烬,那个灰烬会让她的眼睛瘙痒。尤阳做不到什么,所以她眼中的世界现在是一片苍白。

死亡啊……摧毁了生一切的意义,那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尤阳迷茫着,纵使她已经想到无数辩驳这个想法的话语,但是一旦思考到还能拥有什么时,所有的话语都被她自己粉碎了。她实在太迷茫了,或许只有自己死时才能明白?

尤阳终于抵抗不住困意,将眼皮合上。她要去迎接漫长的死亡。

尤阳就这么睡去了。

……

如果就这么轻易结束,那至少此刻就是无意义的。

尤阳被吵醒了,她有点厌倦和烦躁地看着摇晃自己肩膀、叫着自己名字的松蓝。

“尤阳,你怎么又睡在这里了呢。如果最近很容易犯困的话,还是多呆在我的怀里吧,你在我怀里也会比较安心地睡的。”

“你总是念念叨叨的真烦啊……”尤阳有气无力地抱怨。她做了太过漫长的梦,以至于身体都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她扒拉着松蓝的衣服站了起来,她自己的衣服也站了些泥土和碎屑。

尤阳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看着前方无数的墓碑。其实也没有太多,但是一眼望过去是根本数不清的。

“你会记得那些小鸟的名字吗?”尤阳看着各种造型的墓碑,心不在焉地问。

那些墓碑并不是常规的样式,它们都被雕刻过,更像是装饰品了,有的甚至是一朵花的模样,真是不知道这样的墓碑该把墓志铭刻在哪里。

“我当然记得,每一个孩子我都记得呀……我这漫长的生命,不是用来遗忘的。”松蓝长长叹着气,他忧伤地看着排列得不算整齐的墓碑。

这片墓地没有应有庄严肃穆,甚至是可爱的。埋葬尸体的地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松蓝亲手建立的这片墓地,每一块墓碑都是他根据小鸟生前的性格所造的,他埋葬小鸟们的时候,会在它们脸边温柔地放下一根自己的羽毛。因为墓地并不阴森,所以也常有小鸟来这里玩耍,他们探险一样寻找着每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试图从墓碑上的雕刻解读出前人经历的一切。

“你的确是个好的父亲啊,松蓝。”尤阳妥协地也叹了口气。“可我不需要父亲。”

“尤阳这么觉得的话,我也不能强迫你的想法啊。”松蓝笑眯眯地应对。

“嗯……是啊。”

尤阳若有所思地垂着眼。今日的田园之地依旧安宁得如梦似幻。

“我……打算再出去做些事。”

“是吗,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啊。但是你要出去太久的话可不行,我会寂寞的,你还是多待在我身边比较好。”

“你可真是会强迫人啊。”尤阳皮笑肉不笑的骂着松蓝。

“嗯……我是舍不得放开尤阳呢。你讨厌也好,你想离开我身边是不可能的。”松蓝抚摸着尤阳乱糟糟的头发,这样强求着。

“是吗。”尤阳冷淡地听着,也没什么生气的反应。

“反正我是出去了,你要是实在寂寞就自己出来找我。一直窝在这里,你也敢说自己是鸟。”尤阳说着刺耳的话,把抚摸着自己头发的手挥开。

“你具体是要出去做些什么呢,还只是旅行吗?”

“嗯……我打算……”

尤阳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松蓝听见那声音小小的回答,不由得笑了。

如此,尤阳又快度过一次生日。